伟大的心灵之于苏轼
——读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碎感
1056年,三苏首次入京参加科举考试,苏轼、苏辙俱中进士,轰动京城,是年苏轼虚岁21岁。但当年苏轼母亲去世,依照制度,要守孝三年。
1059年,三苏再次进京。
1061年,苏轼又参加制科考试(不定期举行的由皇帝命题的考试),获得第三等的好成绩(一二等是虚设,整个北宋只有四人获得三等,苏轼的成绩,为“百年第一”)。授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而苏辙,则留在京城侍奉老父亲。
兄弟俩不得不分别,但经常寄诗以表思念。
苏辙寄诗给苏轼,诗云:
怀渑池寄子瞻兄
相携话别郑原上,共道长途怕雪泥。
归骑还寻大梁陌,行人已度古崤西。
曾为县吏民知否?旧宿僧房壁共题。
遥想独游佳味少,无方骓马但鸣嘶。
苏轼感慨兄弟情谊,和诗一首,即《和子由渑池怀旧》。
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苏辙写《怀渑池寄子瞻兄》,这不仅是苏轼赴凤翔上任途中必经之地,更主要的是这里有一段难忘的人生插曲。
嘉佑元年(1056),父亲苏洵带着21岁的苏轼和19岁的苏辙,第一次远离家门,跋山涉水,一同上京应举。在赴京途中,路过陕县二陵道,春寒料峭,皑皑白雪覆盖了崤山崎岖的山道,路径难辨。突然,他们的坐马被埋在雪下的乱石堆绊倒在地,蹄脖折断,不久死去。他们只好艰难地在雪中前进,傍晚时分,投宿于渑池县山间寺院。老和尚奉闲捧出食物、茶水,盛情款待他们,并将寺院内仅有的毛驴赠于苏氏父子,打扫禅房,安排他们就宿。当时,苏轼兄弟深受感动,情由所发,都曾有诗作题于寺中墙壁。到京三个月,苏轼弟兄同登进士科,苏洵也以二十二篇文章,受到当时文坛领袖欧阳修和执政者们的赏识,父子三人名噪京师,一时传为美谈。就在这时,苏轼母亲程式在四川原籍去世。后苏辙被任命为渑池主簿,但苏辙志向超群,未赴任。但对渑池却一直怀有特殊的感情。
嘉佑六年(1061),苏轼兄弟同应贤良制科,双双获中后,本来都应得到官职,但结果只有苏轼一人离京赴任。原因是当时任命官员并不是皇帝、宰相拟定了便算数的,还需要翰林学士或者中枢舍人起草一个正式的“制”即任命状,如果起草的人认为这任命不合适,他可以拒绝起草,此任命便告流产。苏辙本来被委任为商州推官,但负责草“制”的王安石拒绝起草,使此事被长期搁置。苏辙索性以父亲年老为由,要求在家里伺候老父,辞去了官职。
这一年的十一月,苏辙送其兄苏轼前去赴任。在此以前,23岁的苏辙和其兄形影不离,这次是他们第一次远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苏辙从开封送兄赴任,十九日送到远离京城一百四十里的郑州西门外。这一天,乌云密布,朔风怒号,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千言万语道不尽兄弟离情。可是千里相送,终有一别。苏辙记挂家里的父亲,不能再远送,苏辙无奈拨马而回,本来被送的苏轼反而又回头目送弟弟归去的背影。当这背影被一路山坡阻隔到望不见时,苏轼还要等高寻觅,却也之间高个子的弟弟头上戴的乌纱帽,在山坡见忽现忽没。时在岁末的夜里,他想到刚刚遭受打击的弟弟穿着单薄的衣裳,骑着瘦马,踏着残月归去,心中万般不是滋味。因此就郑州郊原送别之事,写下了《辛丑十一月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苏辙回京读到哥哥的来诗,料想他已到渑池,而渑池是他们六年前入京应试经过的地方,于是写下了《怀渑池寄子瞻兄》。
在郑原相送之时,兄弟俩心中是并不愉快的。一个人靠自己的才学和努力,获得了应该获得的待遇时,却又有无端莫名的敌意朝自己袭来。这应该就是苏轼兄弟对官场的第一感受吧?回忆起当年曾为县吏,共题僧房,郑原送别,苏轼已度古崤西......数年光景如在昨日,不免令人感叹。苏辙又想起和哥哥离别后,自己只身“独游”,自然“佳味少”。一踏入仕途,就像棋盘上的棋子,只能任人摆往各个位置,实在是身不由己。骓马走累了,可以“鸣嘶”,但人却不能摆脱命运的安排。“共道长途怕雪泥”,这“怕”字中,应该更多感慨人生之路艰险的成分吧。
苏轼在凤翔收到苏辙寄来的《怀渑池寄子瞻兄》诗后,吟咏再三,浮想联翩,夜不成寐。他想到在赴任途中,自己曾再访渑池寺院,可是看到的却是断垣残壁,人死诗无,今非昔比。苏轼写下《和子由渑池怀旧》一诗,作为苏辙一诗的应和。诗题中的“和”,即唱和,作答,又称次韵或步韵,具应和前诗韵脚的意思。韵字的次序不能更动。
这首和诗的理趣,主要体现在前四句上。清代纪昀曾评述说:“前四句单行入律,唐人旧格;而意境恣逸,则东坡之本色。”这里的“唐人旧格”,是指崔颢《黄鹤楼》前四句:“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作为七律,三四句本该对仗,可是在此却一意直下,不做讲求。“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二句,也可算是对仗,但其文意承上直说,本身也带有承接关系,所以是“单行入律。”
林语堂先生在《苏东坡传》中说:“兄弟二人,气质不同,形貌各异。子由高大,丰满的圆脸,两颊附近的松肉很多。而东坡则健壮结实,骨肉匀亭。子由沉稳、实际、拘谨、寡言。而东坡则轻快、开阔、好辩、天真、不顾后果。”苏轼的和诗,在很大程度上拥有了自己生命的特质。
苏轼由苏辙的怀旧,更进一步地发表了关于人生哲理的议论。在苏轼看来,不仅具体的生活行无定踪,整个人生也充满了不可知。就一个人而言,或是为了谋生,或是为了读书、应举、做官、东奔西走,不过像一只鸿雁。那鸿雁为了生存,东来西去,不过像脚爪踏在雪泥上,偶然留下的痕迹而已。何况,这痕迹转瞬即逝。苏轼结合生活中的情景发出对人生的见解,用雪泥、鸿爪作比喻,较之一般叙事文字直叙人生漂泊不定,匆匆无常要形象、蕴藉得多。清人查慎行《苏诗补注》里记载:“这个比喻是化用《景德传灯录》中天衣义怀禅师的话:‘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迹之意,水无留影之心。’”
当年相交的老僧奉闲如今已经故去,只空余墓塔一座,庙里的墙壁也残破不堪,已经看不见我们曾经题写的诗句了。自从上次赴考经过,如今才过六载,已经人事俱非,人生真是太短促,太无常了。这不正像飞鸿踏过雪泥,偶然地留下一些爪痕,很快便消逝无踪么?这一联通写苏轼具体的所见与回忆,按普通七律的章法,应当先写所见,然后回忆,接着才进行议论。但苏轼一开始就笔锋突起,重笔感叹,将所见、所忆放在后半部分,以具体事加重了全诗的黯然感。
还记得当年么?你我相伴进京赶考,道路是那样的崎岖。马死了,路途是那么遥远,人又是那么疲倦,我们只得骑着瘦弱的小毛驴,它也累得叫个不停。可是逝者如斯,这些毕竟都是人生的一种历练,有很多东西值得回味,于人的精神也是一种激励。纵使路途艰难,到底还是一步步走过来了,而且也是总要向前迈进的。这些,难道不就是一种历练,一种经验,一种人生的财富?所以,人生虽然无常,但不应该放弃努力,事物虽多具有偶然性,但不应该放弃对必然性的寻求。事实上,若不经过一番艰难困苦,又怎能考取进士,实现抱负呢?
这就是苏轼,既深究人生底蕴,又充满乐观向上,他的人生观在此得到了缩放的展示。正如林语堂先生所说:“此处‘飞鸿’一词是人心灵的象征。实际上,本书中提到东坡的行动事故,也只是一个伟大心灵偶然留下的足迹,真正的苏东坡只是一个心灵,如同一个虚幻的鸟,这个鸟也许直到今天还梦游于太空星斗之间呢。”
2013.年10月3日下午13: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