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书琐忆
今年夏天酷热少雨,很多时候只能呆在家里吹着空调写字,偶尔翻检几年来留下的书法作品,昔日学书的往事一幕幕浮现。
小时候,我家正屋中堂贴的毛主席画像一年一换,可是两边贴的对联却一直没换。那是父亲请街上高中金老师用银粉写在洒金红宣纸上的著名诗句: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字体仿毛氏狂草,我基本上一个也不认识,听父亲念过一遍后,只觉得那些字如天上流云,似水面波光,盯着看一会儿,就觉得那十几个字好像都在突突跳动。
我是在进了生产队学屋(原来是牛屋)后开始认字的,启蒙老师姓潘,写一手方方正正的楷书。他教生字,常常先用毛笔蘸水写在黑板上 ,再扑上粉笔灰,黑板上的字就成了立体的,既端正又厚重,很长时间脑子里都留有那些字的形象。三年级以后到了大队学校,见一位姓汪的老师粉笔字写的特别流畅漂亮,私下里偷偷学着他的字体,但总是不太像。
后来进了公社办的重点中学后,遇到了善书法的付老师,才知道临和摹的不同,知道真草隶篆的区别,知道颜柳欧褚的讲究。付老师上过多年私塾,还曾到外地学堂进修,古文功底深厚,所擅长的柳体楷书,结体严谨,秀美挺拔。教我们时他刚摘去右派帽子不久,解除了多年的压抑,年过半百的他,满腔激情地想把自己所会的一股脑儿地都传授给我们。他让我们比着背诵诗词,让我们选字帖临摹,让我们用毛笔小楷写作文。尤其这最后一招,让我们很多人吃尽了苦头,小小毛笔在不少人手中重若千斤,总是不听话,不住发抖打颤,写起字七扭八弯。常常让人急得满头大汗,顺手一擦,又抹成大花脸,惹得大家捧腹大笑。
受付老师影响,我开始在寒暑假用功练字。父亲对此大力支持,专门用木板钉了个书桌,跑到城里买了支“七紫三羊”毛笔,去公社找人要了捆旧报纸,拿了家里那个带豁口的碗当砚台——豁口正好成了笔架。听说墨汁加酒可以防止变臭,他还特意找了点好酒加在墨水瓶里,于是一练字,我家就会墨香酒香四溢。付老师给我说过颜筋柳骨,可我咋也喜欢不了那胖乎乎的颜体字,写了几回颜字,又练起《玄秘塔》,后来还喜欢上赵孟頫,对他的《胆巴碑》、《洛神赋》爱不释手,练起来也似乎更容易上手。
到了年关,父亲买来红纸非要让我写春联。当时我家已搬回镇上,住在高中学校门口,我很怕写得不好被人笑话,就左推右辞。父亲说,你念了初中,在过去就是秀才,哪有秀才不会写字的?看看实在推不掉,我只好准备硬着头皮写了,先去瞧瞧别人春联的款式,再去跟高中几位善书的老师请教,觉得有点把握后,我写出了第一张楷书春联。父亲很兴奋,提前一天就给贴上了,很自豪地逢人就说:看看我儿子写的咋样!
那时每到年底,总有一些人在街道上摆摊写春联,其中颇有一些经验老到的书家,我很喜欢站在那里看他们将别人琐屑的要求提炼成精彩的词句。在那种喧闹嘈杂的环境里,他们一边听人絮絮叨叨说话,一边构思对联内容,然后笔走龙蛇,一挥而就。他们中间还有人擅长榜书,那种斗大的字是贴在堂屋中间的顶棚上的。有一位姓何的先生没有大笔,却能用抹布写出遒劲的大字,堪称一绝,每次他当街书写时,都会引来许多人驻足欣赏。
后来上师范的时候,我碰到一位喜欢书法的老师,他的书法观点很有意思,他认为字如其人,瘦一些的人爱写柳字欧字,而胖一点人喜欢颜字苏字。听他这么一说,再想想自己身边写字的人,还真是很吻合的,我也就为自己不喜欢颜字释怀了。
这么些年学书法,没有正式拜过老师,完全凭个人兴趣,练了几年楷书,开始临写二王,后来还学了一段隶书,家中的字帖从七十年代的到近年的,有那么几十本,有些甚至一次都没临写过,写来写去发现自己最喜欢的是行书和楷书,写的最多的是《圣教序》和《黄庭经》。在请教过的先生中,名气最大的是曾在1984年获得首届中原书法大赛一等奖的李乾山先生。他和我祖父、父亲都有交情,年轻时上过河大,后被打成右派,在农村劳动了20多年,他诸体皆擅,尤精楷行,其褚体小楷精美绝伦,被林散之先生当做指导后辈习字的范本。我曾问过李老先生怎么练小楷,他平静地说自己几十年没睡过午觉,别人午睡时间他都在练字。李先生不烟不酒,不喜应酬,挥毫之余喜欢吟诗做赋,虽满腹经纶却谦和低调,将自己书斋名为“土丁斋”,以农夫自谓。书法获奖出名后,老先生对于家乡后学提携颇多,很多人在他的指导下成了书法家。
我虽跟李先生多次请教过,却不敢自称是他的弟子,因为我学了很长时间楷书,却写不出他擅长的褚体小楷,也不会像他那样随口吟来,就是一首平仄工稳的七律。我写字常常是兴之所至,临时挥毫,内容多是唐诗宋词,写罢细看,时有败笔掺杂其中,让自己扫兴。
初为人师时,所在的学校地处偏僻,少有人来,放学后校园一片安静,没什么事可做,只好写字消遣。在我的带动下,同事小白、小胡也都练起字来,时常还在一块切磋,相互品评,很是愉悦。
调回老家中学任教后,街道文化站长找我帮人写宣传版面。那时还没有电脑打字,很多单位需要把规章制度写出来贴在墙上——我用楷书或隶书写一幅字可以挣到五毛钱,时常要写到深夜,次日一早还要去学校上早读,常常写得腰酸背痛,好在那时年轻没觉得多苦。
调到市里工作之后,看看身边一些不咋会拿笔的人都在用湖笔宣纸写字,心里颇为自己多年来破笔旧纸而感慨,就去博雅斋置办了一套行头。在客厅北窗下摆一书桌,铺上毡子,再写字时,铺开宣纸,润开湖笔,往砚台上倒上“一得阁”,那种鸟枪换炮的感觉真是好极了。
我所住的小区里有一位业余书画家老姚,平时喜欢收藏,一搞到点好东西就爱叫我去瞧,我对那些青铜、瓷器之类兴趣不大,但对他弄来的古今书家真迹爱不释手。欣赏之余,我也喜欢在他那张硕大书案上写两笔。有一回,他拿来一幅张海的行草,乍一看是真迹,但细看落款有三个字露出破绽,明显与整篇结体有别。他感到困惑,我试着分析:那是有人摹写出来的,但落款里要改三字,所以露馅了。
当今的书法,既有纯艺术型的,也有兼实用型的,我一直喜欢后一种,对于那些追险求奇,甚至故作稚拙的所谓创作,我打心眼里排斥。我觉得书法既然是中国古老的艺术,我们就应该尊重民族欣赏习惯,在继承优秀传统书艺的基础上,才能谈到创新。书法,就是要讲究完美的文字结构、巧妙的运笔方法、妥善的整体布局,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审美,绝不应以“丑、怪、趣”来代替“美”。当老师二十多年,教过的学生有很多都喜欢模仿我的字,这是件让我颇感欣慰的事。有一回,老姚请一位颇有名气的书法家吃饭,拉我去作陪。见了面才知道,那位书法家是我20年前教过的学生。他说当初就是看了我挂在住室里的字才喜欢上书法的,他还记得我20年前刻的两枚印章的样子。那天,我们几个人把酒言欢,不知不觉中都喝得酩酊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