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老树
家乡在史河东岸,一马平川,水塘众多,村落多为大树遮蔽,颇有“绿树村边合”的意境。大树上多鸟窝,这些空中的精灵,比人勤快,每天早早起来,相互打着招呼、唠着家常、谈天说地,热闹异常。其中一种鸟,叫声宛转动听,很像“大哥大嫂起”,有偷懒贪睡的女人,常常被它一声声的呼唤搅了清梦,忍不住从窗洞伸出头嗔怪:好了,起来了,别叫了!
据说,我们那里的先人是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那里迁来的,“借问故乡在何处,大槐树下老鸪窝”。当时的移民是政府强制的,人们被驱赶离开故土的时候,回望家乡,大槐树伟岸挺拔的身姿和树上硕大的鸟窝是他们背井离乡时,最后刻在心中的记忆。
有人把老树称为活文物,这种说法很有道理。因为每一棵幸存下来的老树,都像一页写满文字的历史,无声地向我们诉说过去发生的一切。我曾在深山幽谷中见过一些冠盖如云的老树,它们是树中的隐士,与白云野鹤为伴,啜清露饮甘泉,躲过了兵灾战火和刀斧摧折,虽立根乱石危崖之间,却活得兴味盎然。而平原河岸上的老树,却像饱经风霜的农民,对于狂风暴雨洪水干旱和人为迫害,它都只能默默忍受,应该说,它们能几十、几百年活下来,本身就是个奇迹。
家乡最老的树是龙潭寺里的白果树。中国人相信龙,所以各地几乎都有龙潭寺。家乡的龙潭寺原为方圆百里的大寺,鼎盛时有房屋百间、良田千亩,据寺内现存乾隆二十五年重修龙潭寺碑记载:“庙前有白果树八株,高十丈,粗数围,枝桠参天,浓荫匝地”。而今,院里几十间青砖瓦房,做了粮管所的仓库,白果树也仅剩下两株,偶尔有零星香客来烧香许愿。
在解放后兴建滚水坝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年都有来自东部的乡民,自发组织到此筑土坝,引水入清河——那是二千年前的楚相孙叔敖主持修建的水利工程。那种数千民工挑沙担土、打桩灌包的紧张繁忙场面,该是何等壮观!而到土坝合龙之时,滔滔激流冲刷着脆弱的土坝,如利刃切豆腐,又是何等凶险!龙潭寺里有四棵白果树就是在土坝难以合龙时,被疯狂的人们砍下,缠上稻草,做了堵缺口的“大梢子”。其中最危险的一次,还搭上了一条人命。
在那些风雨如晦的年代里,老树为家乡人治水做出了牺牲。
那么,还有两棵呢?一棵毁在大炼钢铁的时候,一棵则被公社造反派头头做成了其父母的寿材。
幸存下来的两棵,被林业部门挂上了保护的牌子。每年秋风一起,树上万千扇形黄叶,如蹁跹蝴蝶,绕树盘旋;又如挥动的手掌,只是不知它在召唤什么。
我在家乡任教的时候,多次到过龙潭寺,我在这里寻找残碑断碣,带孩子在树下盘桓,捡起小扇子一样的树叶,在上面写字,还给两棵老树拍过照片,写过文字。
阅尽世间沧桑,它们应该成为家乡的守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