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只是抹了几把眼泪就恢复如常了。我觉得父亲不够爱母亲,甚至在操持母亲丧事期间,父亲还不忘照顾家里的两亩薄地。但我觉得,父亲对我的爱是毋庸置疑的。在父亲的世界里,我就是全部。为了不让我感觉到家的残缺,每天黄昏,当父亲拖着一身疲惫从地里归来,就会立刻马不停蹄地扮演起母亲的角色,他扎起围裙忙活饭菜,上上下下地收拾家务,嘴里还唠唠叨叨个不停。
我也有令父亲骄傲的资本,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特别是当我成功考取市里的重点高中后,父亲简直笑成了一朵花。他根本不去考虑高额的学费该如何解决,只是笑个不停。在他看来,这个世代务农的家族将出现第一个脱离耕作与贫困的人,这绝对是件天大的喜事。
当父亲告诉我将陪我同去重点高中所在的城市时,我震惊之余立刻表示了反对。学校是不允许陪读的,而且父亲在城市里没有生活来源,照顾自己都困难,更别提我了。当然,还有更为重要的原因,父亲太土了,我知道城市的繁华,害怕被那些衣着光鲜的同学笑话。
虽然我极力反对,但父亲还是执意随我来到了那座城市,他近乎执拗的爱令我无从闪避。当我们走入人声鼎沸的校园时,我感到自己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而这都是源于父亲,他衣衫破旧、一身土气,走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扎眼。看着他旁若无人地东张西望,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感觉四周的人都在看我们,用一种高高在上的目光。
少年的虚荣让我无法坦然与父亲并肩行走,我低着头快步前行,想与他拉开一些距离。也许父亲觉察到了我的异样,他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我与他的距离渐渐拉大。最后,他竟停了下来,远远地躲到了一棵树的阴影里。
父亲在城市里住了下来,并很快找到了一份处理垃圾的工作,每天负责将几个路段的垃圾箱清空,装进垃圾车运出城外。父亲对我说,这活比种地强多了,一个月能挣1000多元钱,除了交学杂费和房租,还能存下点钱。我看着兴高采烈的父亲,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每次与父亲见面,我都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跑到那间低矮的出租房。父亲从不去学校找我,甚至连学校附近都很少去。
父亲每月给我600元钱,同学们都羡慕我有个殷实的家庭。渐渐地我也陶醉在自己编织的谎言中,甚至有片刻忘记了父亲那张彩色的脸。
二
初夏的一个周六是我的生日,那天,我大方地请一些同学吃饭,没想到竟会遇到父亲。那天晚上,当大家说说笑笑从饭店出来准备打车返校时,突然闻到一股恶臭。循着气味望去,看到一个身穿红色工服的人上半身正费劲地钻入一个垃圾箱,使劲翻动着里边的垃圾,有一些垃圾凝固了,他就用手掰开它们;嫌手套碍事,他干脆把手套扔出来继续干……阵阵恶臭随着他的翻动在空气中四处溢散,旁边的行人则一个个掩住口鼻,唯恐避之不及。
看着那个忙碌的身影,我心头一震。那个熟悉的身影陪伴了我17年,没错——那是父亲。
同学们纷纷皱着眉头掩起了口鼻,我不敢回头再看父亲一眼,我害怕他会发现自己的儿子。在飞速前行的出租车里,五彩的霓虹闪过我的眼睛,我的心中满是愧疚。
父亲对那晚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他为我补办了生日,给我买了最爱吃的红烧鸭脖和爆米花。父亲和我默契地保留着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在城市里,虽然我们相依为命,却没人知道我们是一对父子。父亲为了照顾我,连寒暑假也不返回村里,他说挣学费重要。
我们就这样波澜不惊地在城市里生活了两年,可就在我即将升入高三时,麻烦事来了。我的成绩一直不错,班主任也对我十分重视。在高二毕业考试之后,班主任宣布要召开一次家长会,主要是讨论高三分科的事情,班主任要和所有家长逐一进行交流。说到这里,他特意点了我的名,要我无论如何把父亲请来,想请他谈谈家庭教育的成功经验。
班主任讲得兴高采烈,我却听得心惊胆战。我知道,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编造一些父亲工作忙的理由来搪塞这要命的家长会了。
周末,我来到了父亲低矮的出租屋,思忖着该怎样把这件事告诉他。父亲觉察到了我沉默里的异样,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忙碌着为我准备饭菜。晚饭之后,我战战兢兢地说出了想让父亲假装乡镇干部去参加家长会的想法。父亲呆住了,他看了我一眼,眼中闪过一抹光亮,随即又黯淡了下去。那一晚,父亲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三
第二天清晨,我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父亲答应了我的提议,尽管这个提议是如此荒唐,如此令他伤心。
吃完早饭,父亲从床底取出了一个大箱子,他打开箱子,变戏法一样地从里面取出了一套陈旧的西服和一个半新的公文包。他打开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一沓厚厚的“公文”。
我惊呆了。父亲穿上西服,夹着公文包,昂起头来走了几步,还真有几分干部的派头。我又惊又喜,正想夸奖父亲几句,却看到他怔怔地流下泪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哭得这么吓人,他干裂的脸颊轻微地抽搐着,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牙齿咬得咔嚓作响。他双眼通红,布满血丝,似一夜未睡。
突然,一连串的疑问涌上了心头:父亲怎么会准备这些东西?很显然这不是一晚上就能准备好的。在我的追问下,父亲终于说出了深埋心底的真相。
在得知我考上重点高中之后,父亲就已决定背井离乡了。高昂的学费和日常开销根本不是家中那两亩薄地所能负担的,父亲悄悄变卖了家里的房屋,用这笔钱交了我的学费。在来到城市的第一天,父亲的满心欢喜就被我刻意的疏远冲散殆尽。就是在那时,父亲想起了母亲在世前对他说过的一番话。
原来,母亲早已觉察到我的虚荣,她听见过我的梦呓,偷看过我的日记,知道我一直幻想着有个身为乡镇干部的父亲。她为我的虚荣感到愤怒,但当母亲对父亲说出这一切并试图教训我时,父亲却阻止了她。来到城市之后,父亲偷偷买了“道具”。这一切,都是父亲在做准备,准备为我圆那个越来越根深蒂固的谎言。但父亲心中始终还抱有一丝幻想,希望儿子能够正视自己的父亲。他拼命地工作,希望能让我的生活更好一些。
父亲苍老的脸上沟壑纵横,一股掩饰不住的悲凉令我内心震颤。父亲背井离乡、抛开土地陪我来到这城市,独自承受着陌生人的冷眼与训斥,整日与垃圾为伍,只是为了圆我那个虚荣的谎言,为了我那点可怜的假自尊,我生日那天,父亲明明看见了我,却主动藏入了肮脏的垃圾堆。
我泪如雨下,抱着苍老的父亲泣不成声。我告诉自己:我的父亲只是一个农民,只是一个收垃圾的临时工,但他是生我、养我的父亲。作为儿子,从今以后,我要守护他的尊严。
父亲依旧穿着那身“行头”去参加了我的家长会。他说:收垃圾只是在工作的时候脏一点,参加儿子的家长会穿得干净一点、体面一点是应该的。我坦率地向班主任介绍了父亲的情况,班主任不仅没有半点鄙视,反而夸我是个好孩子。
我终于明白,你平凡而“卑微”的工作,恰是我生长的根本,是我仰望星空、得以成长的沃土。无论你在做什么,我都爱你沧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