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地还是这地,土却变了。
那时的土地,攥一把能滴出油来,可现在,板板结结,薄喽!老汉干瘦的骨架上披件脏兮兮的褂子,手拄锄杠,慨叹着。
不知是自己老了,还是让化肥给“化”的,总觉得现在的粮食不好吃,没味儿。龟孙子,有俩钱儿烧的,守着土地买粮吃。
日头火辣辣的,灼人。老汉弓着腰锄地,锄头下去,腾起的黄尘就吻上老汉那张多皱的面。小苗儿蔫了叶,旱的。唉,老汉叹息着,老天爷呀,快点儿下雨吧,我给你磕三个响头,中不?
地荒成这样,不管,满世界瞎跑,说什么打工、找项目。龟孙子!老汉在心里骂。
今儿是最后一天,这个礼拜,全是晴天,天上连条云彩丝儿都不见。锄了七天,还剩一多半儿。望了满眼的苗儿,可怜巴巴的。锄过的,孤零零,瘦瘦地摇着;没锄过的,瑟缩着,栖在草里。老汉原是打算在“老疙瘩”(最小的儿子)这里过,可那哥儿仨不允。老汉知道,老疙瘩媳妇也是那个意思,妯娌四个一个赛一个,都有点儿“真他妈的”。不冲别的,就冲这块宝地,就冲老伴儿葬在这儿,可四个“少的”(当然还有媳妇)定了,让他“吃轮供”——一家待一个礼拜。唉,儿大不由爷呀……
吃谁饭,帮谁干。这一点,老汉把握得住。要说最卖力气的,顶数在老疙瘩这儿。老汉心里有谱儿:汗水流进宝地,仁义,值得。可老汉嘴皮子磨得飞薄,白费,老疙瘩听不进。
挨饿那年,要不是这块宝地秋后打了点儿荞麦,龟孙子,早喂狗了。他娘,靠吃灰菜顶着,脸肿得像烂桃儿——临咽气儿,也没舍得咬一口荞麦饼子……这些话,老疙瘩都能背下来了。
土地承包那年,宝地归了老疙瘩。老疙瘩把宝地留给老汉,自个儿山里山外跑,后来就进了城,整天忙得要死。起初,农忙时还回来,种呀,锄呀,犁呀,收呀,风风火火,抓鬼般。别看龟孙子不经心侍弄,化肥一扬,照样“保打”,尿性不?这几年,龟孙子连看也不看一眼,说种地没意思,汗珠子掉地摔八瓣儿,不出钱……妈那个巴子的,好好的宝地,荒着,造他娘的孽哟!
太阳爷儿下山了,田地灰灰的,像罩了纱。
老汉木着脸,望一眼西天,起云了。有风,凉飕飕的。老汉掮了锄,懒懒地回。
“他爷,快吃饭了。”前脚刚进门槛儿,老疙瘩媳妇就指着小屋说。老汉撩起门帘,饭桌(其实是一个小木凳)放好了。
“今儿是星期天……”门帘外,老疙瘩媳妇又说。
老汉抖着手,捧了碗,心酸,有泪涌出,花了视线。唉,老汉叹息着,忙说:“明儿,上,上他大爷儿那里。”
“天气预报说,今儿黑到明天有大雨——还是吃了饭就去吧。”
“嗯,嗯哪。”老汉瘪着嘴,涩涩地咽下两碗干饭。
屋外。云,沉沉的。
老汉松松地夹了行李,蹒蹒跚跚,向村东走去。一道闪电,一声炸雷;又一道闪电,又一声炸雷。雨点密密斜斜,齐齐地砸向田野,砸向宝地,也砸向跪在宝地上磕头谢天的老汉。
大雨,下了七天七夜,洪水冲走满田的苗儿,也冲碎老汉那颗凄苦的心。
老汉被抬回家后,就没再说话,左半边身子动弹不得。老疙瘩风风火火赶回家,跪在老汉床前泪雨纷飞:“儿子不孝啊,爹呀……”
老汉用目光告诉儿子:“回来就好啊。”
老疙瘩抓过老汉的手,哽咽着说:“爹呀,不是儿子不想种地,是种粮不出钱哪,俺这回弄来了项目——种绿化草,种草,知道吧爹,比种粮食来钱呐!”
第二天,老疙瘩拿着从农合银行贷来的款,按名单挨家挨户给村民送草种和“定金”。
半个月后,被洪水冲光了秧苗的田里长出了嫩绿的希望。入秋,从城里开来几十台大汽车,蚂蚁搬家似地往城里拉草。村里人的腰包一下子鼓了起来。
宝地的尽头,老疙瘩双手叉腰,望着“收获”后的田野。脚下,绿化草的种子正在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