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后,我妈喊她“妈”,看上去熟稔而自然
开会,把手机设置了静音,散会时看见一个未接电话,小姨打来的。这不常见!我回过去,小姨说,我刚才找你妈,找不到她,就打你的电话了,现在已经找到了。我“哦”了一声,略停了停,小姨又说,欢欢姥快要落气(咽气)了。
欢欢是我小姨的儿子,我小姨和我妈,同父异母,欢欢姥,就是我背后称作“林姥”的、我姥爷的第三任妻子。
小姨说林姥突发脑血栓,已经在医院里躺了五天了。我叹息着,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纵然心中震动,似乎也不必特意回去见她最后一面。说到底,我们相互对于对方,并不是特别重要的一个人。但是,也不是那么不重要。
第一次知道林姥的存在,是在我上小学二年级时。那年初夏的一个傍晚,才下过雨,家人都坐在厨房里吃饭,一个年轻美丽时尚的女子,从窗口闪过。我有一种预感,或者说是一种盼望,认定她是来我家的客人,果然,只是一瞬间,我家的院门被敲响了。
我漂亮的小姨从天而降,她的来访是一次破冰之旅,那之后,我妈跟她父亲家开始走动。我姥姥和我姥爷早年婚变,积怨未消,我姥爷那一家人,在我家曾经是长期被妖魔化的。虽然我姥爷家就在临近的县城,我妈基本上也没怎么回去过。
那年春节前,我妈第一次回她父亲家探亲,回来时给我和弟弟各带了一件很洋气的滑雪袄。我家经济条件不好,我和弟弟一向没几件像样的衣服,那位“三姥”—林姥的馈赠,通常都是被作为“盛装”、“礼服”使用的。
五年级那年,我最小的舅舅要结婚了,我妈帮我到学校里请了假,带我回老家参加婚礼,于是,我第一次见到了林姥—我妈在路上叮嘱我,见到她要喊“姥姥”。
见面后,我妈喊她“妈”,看上去熟稔而自然。
婚礼上,婆婆是个很忙碌的角色,初次见面的那些印象,也很快就被婚礼上喜庆芜杂的气氛淹没了。
她口气平淡,自然而然,不需要一点点戏剧化的起承转合
随后的那个暑假,我被我妈送上车,像我的那些同学一样,去“姥姥家”过暑假。
对我来说,这是一件新鲜而有趣的事,尤其是,早上吃过饭,姥爷和小姨两口子都上班去了,林姥把厨房的事情忙完,便挎着篮子,带我去买菜。县城的街巷静静的,阳光梦一样在那些水泥路或石板路上晃悠,走不上几步,她就会遇上一个熟人。他们站住,说上两句话,她跟人介绍我,说,这是xx的丫头。她口气平淡,自然而然,不需要一点点戏剧化的起承转合。
林姥在饮食上面很讲究,都超出了我的经验。姥爷家里永远有丰富的零食,绿豆糕、芝麻糖、大斤果,都是林姥买回来的。林姥每次都去一个固定的摊点上买,因为县城里生产糕点的几个铺子她都去看过,惟有这家最干净。她非常强调卫生,惯得我姥爷都有了轻度洁癖,出差在外,从不肯吃小摊上的食物,饿极了就买几个茶叶蛋,怎么着都有一层蛋壳保护着,相比要相对干净一点。
除此之外,姥爷还被林姥惯成了一个美食家。跟姥爷家恢复走动之后,有次姥爷来我家,我妈自恃厨艺不错,下厨烧了几个菜,我姥爷品罢,边笑边摇头,意见尽在不言中了。这当然是被林姥衬托出来的。
林姥烧菜,不但讲究味道,还讲究创意。我嗜辣,爱好豆制品,林姥就把完整的青椒掏空,把嫩豆腐切成块,塞进青椒里蒸,说起来好像很简单,但豆腐吹弹即破,想要完美地塞进青椒里可并不容易,林姥怎么操作的我没看见,只看见完工的成品,青椒翠绿,豆腐皎洁,形状漂亮,微辣与鲜香融为一体,激活舌尖上所有的味蕾。
林姥是一个用心的人,我爱吃什么,她总是记着,下次我再来,她便不声不响地做出来。这份细心也不单是对我,对家里每一个人都如此,对我姥爷尤其周到。我姥爷爱吃鱼,他们家的水缸里,永远养着两条活鱼,随时保证供应。
虽然我的亲姥姥对我也不错,但我还是要冒着没有良心的风险把她和林姥做个对比,单此一比,我姥姥就输了。
她能把每月500块钱的日子,过出5000块钱的水准来,而我正好相反
我的亲姥姥,热情洋溢,爱恨分明,若她喜欢你,就恨不得掏出自己的所有。她要是不喜欢你,就恨不得你下地狱,平淡的人生,被她情绪化的性格弄得大悲大喜,她把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琢磨和表述这些了,没有多少功夫可以供她做具体的表达。
相对而言,林姥更有平常心,也更务实。说起来林姥好像比我亲姥姥要好很多。但是,事实上,跟她在一起,也并不是那么轻松,我经常会感到紧张。
我姥姥的喜怒哀乐,是全写在脸上的,会令你喜令你怒,但不会让你忐忑,林姥则不同,似乎是她的灵魂太过精致,她的性格太过矜持,即使她对你很好,你也会有种不安感,由不得要屏住呼吸,手心里冒汗。
所以,对于这位林姥,我总觉得无法亲近。但同时亦是叹服崇拜的,在某种意义上,她是一个我无法抵达的标杆,我常常感慨,因了那份用心,她能把每月500块钱的日子,过出5000块钱的水准来,而我正好相反。
不过,听小姨说,林姥其实是喜欢我的,我发表在报纸上的文章,她都会细细地看,她喜欢看报纸,喜欢有文化的人。这个春节,我去姥爷家过年,林姥亦提起我的某篇文章,说是写得好。她微微笑着,还是那样的矜持优雅,但已不像前些年那样让我紧张。也许是我长大了,也许是她变老了,几年来,糖尿病的折磨,使她显得有些憔悴,无法再像从前那样诸事亲力亲为,但她说起话来,倒还像从前那样一板一眼,字斟句酌。
那次,离别挥手时,我还说,明年过年,我还来看您。怎想到,还不到一个月,她就“病危”了。
我妈赶了过去,陪伺在旁边。在电话里,她告诉我,林姥应该是抢救不过来了,脑子都坏死了。又过了几天,小姨打电话来,说,欢欢姥早晨四点走了。
我赶忙坐车回老家,微阴的天,满目苍黄,到了舅舅家所在的巷口,便见摆了一排花圈,现在的花圈也简化了,纸花都是单薄的一片,寒颤颤地在风里抖动。
林姥的遗像,应该是中年之后照的,但那神情,跟我见过的她一张少女时代的照片很相似。细想想,林姥似乎从来不是俗世中的那种师奶,她的性格里有那么一种孤高的乃至不合群的元素。
黄昏时候,执事的人说,可以泼汤了。屋子里的人都站起来,走出去,在院子里排好队,有人扛着幡走出去。舅妈在我耳边笑说,这是给你姥姥送饭去,你将来可以把这种习俗写到文章里。我也笑。
我们走出院子,有位姨娘开始拉起腔调嚎哭,我过去听人这样哭丧总觉得好笑,这次却被她的一声嚎哭带出了眼泪,虽然林姥不算我至亲的亲人,我还是感到了那种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