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冬天,我17岁。父母离婚了,他们已经发展到互相仇视的地步,为了一点财产竟然发生了肉搏战……我满心创伤,万念俱灰,一个人登上了一列不知道开向哪里的火车,任凭它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我甚至打了这样的主意:如果能走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干脆绝食而死,永远永远也不再回来了……
那是一趟慢车,咣当咣当地在偏僻的荒山里穿行,到终点好像要几天时间。车窗外,一直是无穷无尽的湿漉漉的丛林。车厢里又脏又乱,横七竖八地挤满了山民,或者从外地回来的民工,他们用当地的方言低声交谈,纸烟的味道很刺鼻。我身边的人,大多在苍白的灯光下昏睡,也有几个人睁着疲倦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我缩在车厢一角的座位上,心里充满了悲凉、孤独、恐慌。
半夜的时候,车在一个小站停下来,上来一个年轻的军人,正巧我身边的人下车了,他就坐在了我身边。他看上去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五官很周正,衬衣领露出一圈,雪白雪白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肥皂味,给人很洁净的感觉。他坐在身边,我一下感到可靠了些。我想,要是他跟我聊聊天多好啊,可是他一直没有跟我搭话,他好像在考虑什么问题,一直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双眼明亮地看着前面。
车又继续在寂寞的大山里爬行了,咣当咣当咣当……有了身边这个军人,我的警惕多少有些放松,立即感到了极度的疲倦,眼皮也开始不由自主打盹了。随着火车的摇晃,我的肩膀时不时地跟他轻轻碰在一起。也许我和他都意识到了这种微妙的接触,但是那淡淡的渴望,瑟瑟的敏感,是心照不宣的……
后来,我渐渐合上了眼皮。迷迷糊糊中,我隐约感到我的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但是靠得并不那么实,我感觉到,他微微动了动,那是为了让我靠得更舒服些,然后他又微微朝上挺了挺,坐得更直了。我并没有睡实,只是虚虚地靠着他,随着火车的摇晃,我们头和肩的接触轻一下重一下……
在这脏兮兮的车厢里,我更清楚地闻到了他身上的那股清爽的衣服味儿。在这湿冷的山林中,我更真切地感觉到了他身体里那种火山一样的热量。我心里感到无比踏实,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不知道深夜几点钟,我突然惊醒过来,我发现我的头已经实实在在地躺在了他的肩头上,而他依然那么直地坐着,尽可能地撑着我的头。我抬起头,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一下,他也转过脸来笑了一下,轻声说:“睡吧,路还长呢。”我的心头一热,他的语调就像我的哥哥,或者我的叔叔,我轻轻偎着他睡了,把自己的梦毫无戒备地交给了他的肩头,那一刻,我感到是那么的甜蜜和幸福。
咣当咣当咣当咣当……我不知道前途是什么,也不知道终点在何方。对于我来说,多么希望这趟慢车永远没有终点,一直就这样走下去,走下去……
火车不知道到了哪里,突然剧烈地颠簸起来,我的两条胳膊始终抄在胸前,因为火车的动荡,一下就放下来抓住了他的胳膊,他的另一只手移过来,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那么大,那么厚实,跟我爸爸的一样。后来,火车不颠簸了,继续摇摇晃晃地朝前走:“咣当咣当咣当咣当……”
但是,我和这个陌生军人的手就一直再没有分开,一直那么紧紧地攥着。那一年我17岁,他大约二十五六肯定不到三十岁,我不知道该叫他哥哥还是叔叔。但是,那一刻在我心中,他绝对不是哥哥也不是叔叔,而是一个男人;而在他心中,我也绝对是一个女人,他手上的力度这样告诉了我。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他轻轻叫醒了。我睁开眼,火车已经停了,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说:“我该下车了……”
这太突然了,我还没有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就那样怔忡地看着他,木木地点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一个人小心点,路还长呢。”说完,他明朗地笑了笑,然后就大步下车了。
我突然回过神来,陡然想到还不曾问他的姓名和地址。可是当我用尽全身力气抬起那沉重的车窗时,火车已经在这个无名小站开动了,我在黑暗而冷清的站台上看到了他挺拔的身影,我大声朝他喊道:“哎!你去哪里?——”他也朝我跑过来,一边追火车一边摇动着手臂:“那——个——地——方——叫——凯——里——”这是我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火车越来越远,终于他被大山的丛林挡住了。我收回身子,呆呆地坐在座位上,眼泪哗哗地流淌出来。我永远忘不掉,在那样一个荒蛮的地方,在那样一个黑暗的深夜中,在那样一个糟糕的慢车里,在那样一个没人注意的硬座上,我们萍水相逢,默默中的信赖,默默中的吸引,默默中的手拉手,默默中的心相依……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肥皂味,给人很洁净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