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我第一次到台北,在台北读大学的堂兄带我到中华路、西门町一带去玩,当公车开到中华路的时候,我为着台北的灯火辉煌、马路的开阔而震撼了。对比着入夜即漆黑一片的家乡,台北给我的感觉就像梦一样,有点像童话世界,一点也不真实。
然后,我们一起去逛中华商场,当时中华商场才盖了一年,房舍整齐干净、游人如织,电器、服装、古董、艺品、小吃店满是人潮,物品堆积得满坑满谷。对比着贫穷的南部乡下,很难想像台北是如此富裕,而且也是在中华商场,我第一次看见电视机。
逛完中华商场,堂兄带我到“真北平”去吃烤鸭,堂兄那时兼了几个家教,生活很不错的样子,吃饭的时候他告诉我,在台北谋生比较有机会,大学毕业后他将留在台北,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神里有着希望的光芒。那也是我这一辈子第一次吃到北平的烤鸭。
吃过饭,我们散步到中华路和宝庆路的圆环,坐在圆环里,看南来北往的火车,在这个繁忙的都市里穿梭来去。抬起头来,中华商场的顶楼,许多巨型的霓虹灯闪烁,在夜空中明亮而华美,我看着当时令我十分崇拜的堂兄说:“七哥,我长大也要来住台北。”——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到台北还不到五小时,没到过台北的其他地方,可见中华商场给我的撞击了。——堂兄摸摸我的头说:“好呀!等你上台北的时候,说不定可以住在我家呢!”
说这话的十年后我到台北读书,七哥已经在家乡病逝了。七哥服完兵役后并没有如愿到台北来,因为当时故乡的中学有一个教师的空缺,他被召唤回乡去教书了。他教书的时间,我正在台南读中学,每次看到他都觉得他不快乐。结果,他不到四十岁就过世,我每次走到中华商场,想到饱学的堂兄那未竟的台北之梦,都感到微微的心酸。
七哥抑郁死在乡下,使我在退伍的第二天就到台北来,不是因为台北有更好的谋生机会,而是由于我已经比较真实地认识了台北不只是中华商场,如果要从事人文的工作,台北是比乡下更合适的场所。
读书的时代,我时常和朋友去逛中华商场,每有乡下的亲戚朋友来,我也会带他们去走中华商场,仿佛回到了我九岁那一年。我认识的台北,就是从中华商场的霓虹灯开始的。
在《中国时报》工作的时候,离中华商场更近了,我有一个知心的朋友在《台湾新生报》上班,几乎是每天晚上,我从万华赶公车到延平南路,我们相阶散步到中华商场去吃大陈岛人卖的砂锅,那甜美的滋味和真诚深刻的友谊,至今还回味不已。我们把陈年绍兴酒写着名字,就寄存在店里,满墙写着名字的酒,光是看着就要醉了。
每天和最要好的朋友饮一盅陈年绍兴,我觉得是人生中最值得记忆的情味。而如今,我有十年的时间滴酒未沾了;而如今,好友息交绝游已有十二年的时间;从那时开始,我再也没有进去吃过一次大陈岛人的砂锅,我怕吃的时候一定会心碎落泪。
人生之味有点像砂锅之味,我们放了太多的东西,在同一个锅子里煮,最后就百味杂陈了。
我在台北住的时间竟超过二十年了,偶尔路过中华路,偶尔穿过那杂乱的、堆满物品的骑楼,总会想到在许多年以前,电影还是黑白片、收音机还是广播剧的时代,一个乡下少年抬头看霓虹灯的影子,那影子如梦相似。
中华商场就要拆了,我想到那些碎落的记忆、失散的朋友,不知道当年一起吃砂锅的人可还安好?不知道最后寄放的那瓶陈年绍兴,是给谁喝了?
有些东西是可拆的,有些东西是拆不掉的,
有些东西会流失,有些东西会永存。
有些人会变质,有些质会常青。
有些梦,唉!实现了不一定比保藏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