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4岁那年,父母离婚了。那是我妈最无所图的一次净身出户,我的生父当时是一个濒临破产企业的小厂长,我妈生怕被连累,更何况当时正有一个有房无孩的四星级酒店老板等着她。
那个酒店老板对我不错,很有视如己出的意思。作为回报,我妈私下里威逼利诱让我叫他“爸爸”,我不肯。独自跟店老板在一起时,我很少叫他。看到我妈也在时,我会故意大声地喊他“舅舅”。我妈说:“你再不喊他‘爸爸’,他就把咱俩撵走,咱俩就无家可归了。”我说:“那多好,那样我就可以天天见到爸爸了。”
酒店老板对我妈真够意思,不仅给我们买了大房子,而且还在房产证上填上我妈的大名。更显大度的是,他们两人还拟了协议,大致内容是将来一旦离婚,这房子完全归我妈所有。可见酒店老板对我妈的一片深情。
可是,2002年,酒店老板被刑拘了——他的酒店经营地下黑彩。但当时只要拿出10万块钱,他是可以免于刑罚的。可我妈一毛不拔,送信儿的叔叔前脚刚走,她便给姥姥打电话:“你赶紧来,把我家里这些值钱的东西都搬走,否则都得给他抵债。”她们真的不愧是娘儿俩,连酒店老板的高档剃须刀、旧皮鞋都没放过,它们把这些东西以不到10元的价格卖给了楼下收破烂的。但最终房子没能保住,所以等到酒店老板被判7年徒刑的消息坐实后,我妈提出了离婚。
二
从此,我妈总结了一个所谓的“教训”:再嫁人,不光要看是否有钱,还要看钱的来路是否见得了光。很长一段时间,她对各种同学聚会非常热衷,每次都带我去。我不情愿,她就大呼小叫:“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姑娘?聚会上好吃好喝的一大堆又不用咱花钱,干嘛不去?”
每次,她从不避讳在我面前与她昔日的男同学眉来眼去。一旦她发现哪个是钻石王老五,不但自己端茶倒水,还要求我也要对那个人甜言蜜语。所以,从很小开始,我便立志长大了一定要赚很多很多的钱给她。不是为了孝顺她,而是不愿意看到她在各色男人面前搔首弄姿。
她的第三次出嫁仍算风光。孙建是她的初中同学,暗恋她多年。可是n年前,济济无名的他不可能人得了我妈的法眼。但今时不同往日,已经不止二手的她,不再年轻,尽管依然顾盼生辉,但毕竟还拖着一个必须用钱养大的我。重要的是,孙建虽然并非大富大贵,但人家一直在等她,以一种无怨无悔的心态。她哭,他就陪她一起买醉,最后吐得比她还厉害;她笑,他就倾囊给她置办各种行头,然后任由她披着这身行头去寻富觅贵;她出去与钻石王老五约会,有时就放心地把我交给孙建,让他带着我去玩或者去上各种培训班;她动了别人的老公,被人家妻子打上门来,孙建总是随叫随到,为她扑火……
在我上小学那年,我妈终于决定嫁给孙建。不管她自认为如何风姿绰约,镜子是不会对她说谎的。“精明”的她明白,错过了孙建这惟一的村,她这辈子真的就找不到可以寄存自己的店了。孙建虽不富有,但至少有车、有房、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然而,孙建还是给他们的婚姻设定了一个前提,那就是她得为他生个孩子,且必须得是男孩。
她非常爽快地答应了这个看起来无比屈辱的婚姻合约。
老天体恤我妈,最终她真的很争气地生了个男孩儿。如释重负的孙建对她更加俯首帖耳。我清楚地记得她出产房的那一刻,面色苍白,急切地寻找被忽略在一边的我。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流着眼泪对我说:“放心吧,现在,多了一个弟弟来爱你。”
三
弟弟一天天长大,孙建对我的关爱也不由自主地在转移,而柴米油盐的婚姻也在让我妈悄然。发生着改变。那个非名牌不沾身、不化妆不出门、不穿高跟鞋不上街的她,开始在生活中渐行渐远。
当我以一分之差落第重点高中时,孙建坚持让我上普通高中,我妈却果断拿出3万元钱,让我上了重点高中。这些钱,她对孙建说是我姥姥赞助的,但我知道其实是她一分一分地省出来的。她本来是一家报社的打字员,随着打字越来越不再算作一门技术,她的饭碗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攒钱,以备我不时之需。
之后的我没有给她任何承诺,只是变得无比刻苦,而这种刻苦从来不曾让她看见。当我把考上南开大学的消息告诉她时,她好久没言语,几分钟后扔出一句满是担心的话:“精算专业?姑娘,妈可不希望你像妈这样精打细算地过一辈子,妈想让你过那种花钱不眨眼的生活。”我笑她:“妈,精算专业就是拿着上千万元钱,精确地投资,然后让钱下蛋的专业。”听我如此解释,她笑了:“嗯,现在还有这专业了?你妈就是没赶上好时候,否则这个专业最适合我。”我用力点头,她对自己的评价真是无比精确到位。
毕业后,我回到了沈阳,回到了她的身边。每个周末都带着她去逛街,她重新过上了“上穿阿迪,下穿普希金,麦当娜抹啥咱抹啥”的日子。当然,同样过上这样日子的,还有孙建和弟弟。是孙建结束了她动荡的岁月,给了她一个人间烟火的家,因此我对他如何孝顺都不为过。
除了帮着客户理财,我用业余时间码字儿换钱。当稿费单天南海北地寄来,渐渐汇成一笔不小的数目时,她眼红了:“同样是打字,凭啥你打的字就能换成钱?!”于是她死缠烂打让我教她写稿。发表我文章的杂志寄到她那里,她便很好学地把我的文章看了再看,然后也搞起了文字工作。我知道,一个没有生存能力的老妈的物质恐慌,我了解她的不安,所以我又接下了一项更为艰巨的任务,就是把她写的稿子改编至发表水平。
我不能忘记她为我吃的那些灵魂受伤的苦,所以,我告诉自己一定要付出更大的努力,让她从此扬眉吐气、体面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