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夏天,是个苦夏。蝉鸣声声中,大学通知书像一片树叶般落在她面前。
在病床上躺了半年的妈一个劲地抹眼泪,她知道,家里不富裕,也就刚刚能凑齐她的学费。
吃晚饭时,从建筑队归来的爸破例喝了点酒,妈说:“孩子上学挺远的,坐火车得一天一夜。一个女孩子,从来没出过远门,人又老实,你能不能送送她?”
爸把酒杯重重一搁:“不能惯她!娇气!”
从她能听懂话开始,她就不断听到爸说:“不能惯她!娇气!”跌倒了,爸是断然不会伸出一个指头扶她一下;不小心被水烫了,妈心疼得直抽气,爸也只是淡淡看一眼。上小学的第一天,爸送她到学校大门口,转身就走,别人的家长都一直站到放学等着孩子,只有她一个人背着大书包拖着长长的影子孤零零地回家;小学二年级,爸就让她学着做饭,理由是:“你妈身体不好,你要学会做家务。”小学三年级开始学买菜,小学四年级给妈买药,小学五年级她就可以带妈去看病!……
她一直怀疑,她不是爸亲生的,要不然,为什么整个成长中除了一句简单的交代,就是一个冷硬的背影?
通知书来之前,她到爸所在的工地上背砖。肩上都磨破了皮,可爸,站在阳光下,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就是看,他也只会说:“这点累都挨不了?娇气!”
一赌气,她打点了行囊,就走了。离家回头的一瞬间,看到的只是妈瘦弱的身影。
坐上火车,满眼都是陌生的人,摸着口袋,心里又兴奋又惶恐。她把头埋在胳膊里,把胳膊放在小桌子上,混混沌沌睡去。等醒来时,已是午夜时分,她摸了摸口袋,揉了揉眼睛,艰难穿过坐满人的过道去上卫生间,卫生间旁也坐满了人,很幽暗,有人在打盹,有人在吸烟,还有人在吃东西。
她忽然看到有人在抽烟袋,烟头一明一暗地闪着,她的心里无比感伤。等她艰难地回到座位时,再也睡不着了,她把头埋在臂弯里想妈,妈这会儿睡得可好?泪水盈满眶,她拗着,不让它淌出来。如果爸看见,他一定会说:“这点累都受不了?娇气!”
终于到站了。看到了打着学校名字的横幅,她顺利地找到了“组织”。签了名字后,她忍不住回头看那人头攒动的车站,起起伏伏的心事就像火车上那烟头,一明一灭,都是念想。
叶子黄了又青,月亮圆了又缺,火车来了又去,而妈却去了不再回来。月光如雪,她看到,爸,老了。他老的标志是,他不再中气十足地说:“不能惯她!娇气!”偶尔,他犹豫着,用粗糙的大手摸着她的发。
一晃就毕业了。她过得比许多同学要从容。很多别人看起来艰难的处境,她都能应对自如。当她跟一个人说起第一次坐火车的经历时,那人抱紧了她。于是结婚了,婚后的日子幸福如阳光。很快,有了孩子。她不顾爸的反对,执意把他带到了城里。她发现,爸好像变了个人,不仅嗦了许多,而且脾气好得不得了。他,居然可以让外孙欢儿骑在背上满客厅地爬!
有一天,她有事提前下班。路过小区,看见欢儿在跑,爸在追,欢儿不小心跌倒了。爸走过去心疼地扶起了他,抱着他说:“乖乖,外公看看,没摔疼吧。”
欢儿大哭,爸哄着他说:“欢儿要坚强啊!你妈妈小时候摔跤就不哭,外公总是远远看着。你妈第一次放学就一个人回家,怕她迷路,我远远在她身后跟着。嘿,她什么都不知道。你看你妈现在多坚强!”
她走过去,笑着跟爸和孩子打招呼。爸看见她,忽然局促起来。说:“我……你小时候……”看着爸满头的白发和佝偻的背,她说:“我知道的。”爸诧异地抬头:“你知道什么?你总是问你妈,你到底是不是我亲生的?”
她调皮地笑了,说:“我有这样问过我妈吗?”心里却说,我怎么能不知道?那一年,火车上一路闪着一明一灭烟头的,不是你又是谁?还有谁抽那么简陋的烟袋?你就这样一路上一直悄悄跟在我身后呀,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