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8岁的苑红英是大别山一所小学的教员。这所小学共有23名学生,教员只有苑红英一个。23个学生的家分布在方圆20里峰峦叠嶂的山褶里,学校是三间砌在山腰的石屋,大一点的一间是教室,另外两间就是教员的办公室兼宿舍和学生的宿舍兼食堂了。
来时就知道这疙瘩窝小学穷困贫寒,实地一看,其困窘的程度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阳春三月,山风依然冷峭,教室的门是用草帘遮挡的,窗则是用参差的石块堵塞,明丽的天光自石隙间穿堂入室,满屋游动着惨淡而昏蒙的曲线。孩子们屁股垫着石块,伏在冰冷的石板上朗读、作业,个个蜷蜷紧紧,瑟瑟缩缩。
孩子们的衣衫是褴褛的,面容是菜黄的,小手是皴皱的,眼神是呆板的。
苑红英是一位美丽的姑娘,如果不是一身质地粗糙洗得褪色缀着补丁的衣裳,走在城里一定会引来无数男儿的目光。她告诉我,她是乡亲们集体出资供她在40里外的镇上读完了初中,供她到60里外的县里上了教师培训班,她是前年在这里任教的,之前村里几乎没有孩子读书。山地贫瘠,道路陡峭,使学校开办得异常艰难。许多孩子学习的费用要靠课余时间攀崖爬壁挖采药材来取得,一些住校孩子的伙食要靠学校周边师生自己平整出来的小块田地收获的作物补充供给。孩子们没有勉强的温饱,学校没有基础的设施,这里一支粉笔,一张净纸都要用得小心翼翼。她还告诉我说,去年夏季的一天傍晚,一个放学回家的孩子,为了采到一些药材,登上峭壁,不慎从崖上跌落,最终抢救无效而死亡。苑红英哽咽地自责着:“怪我,都怪我,没能叮嘱好他,为了一把药材……”
那天,携照相机的干事把领导捐书赠书的场景记录得完整无缺,却没有留下老师和孩子们明晰的影像。回到城来,我脑中不停地回旋着苑红英和那所石头搭建的山庄小学以及那些衣不蔽体的孩子们的身影,我觉得自己有责任帮他们一把。
于是我给苑红英写了一封信,告诉她说,我将择时前往,为他们写文章,拍照片。苑红英见到后马上回函了:“叔叔,孩子们听说您要来给照相,高兴极了。快点来吧。您不要使用数码相机,因为我们这里没有电脑,不能存放底版,孩子们都想得到一份自己能随时冲洗的底片……”这不是难事,我照办。
我是在仲秋时节进山的。中午到达目的地,原以为学校开着课,这时方知孩子们已经放了秋假,这里的学校和城里的不同,庄稼成熟的季节是他们放假的时候,孩子们要帮家长在田间劳作。苑红英见到我非常高兴,表示要全力支持我的工作,争取明天就把孩子们集合起来。由于学生们住得分散,道路又蜿蜒崎岖,各家也都没有通讯工具,得跑腿传递信息。苑红英马上就出了家门,傍晚回来告诉我说,已经有学生分头去通知,23个学生明天上午将一个不少在学校集中。
次日,我看见孩子们都已经到了,苑红英也正在孩子们中间。令我感到惊讶的是这位老师和她的23个学生竟然个个装扮得“衣冠楚楚”。苑红英本人换上了较新的红衣蓝裤,头发梳得溜光滑净,脖颈上还缠了一条黄丝巾。我不禁拧起了眉头,我是想把他们艰辛困苦的生活展现于世,好博得外界的同情,希望他们留在我相机中的形象越寒碜越好……苑红英是知道我的意图的呀,她怎么……
孩子们欢腾雀跃着向我靠拢,我也不好扫他们的兴,给他们照了合影,又按他们的要求每人单独照了一张,苑红英也在蓝天白云的背景下摆出了柔媚的姿态……可我,遥迢百里的路程,酝酿半年的愿望,都还在泡影中呢。
我对苑红英很不满意,她跟我说话,我也爱答不理。这天晚上,苑红英向我讲述了一段潜在脏肺之间不断隐隐作痛的往事。
前年入秋,她在县里教师培训班的学习即将结束时,照例要和各奔东西的同学和老师们留张合影,参加者每人要交9元钱的相片洗印费。家境贫寒、靠乡亲们资助来此上学的苑红英,实在舍不得这9元钱的投入,在去照相馆的路上,她悄悄地开溜了。回到宿舍,一些同学对她脱离集体的行为进行谴责,有人的言辞还相当尖刻,她不辩一言,深夜在被窝里暗自落泪。只有自己知道这样的境况,这9元钱是小山村一个壮劳力两天的收入,可以支付一个四口之家三天的口粮。贫困是一束蒺藜,能把人心刺得鲜血淋漓。
和同学们告别的那天,大家相互赠送了个人的照片,苑红英收到两个老师和全班35个同学的37张色彩斑斓姿态各异的照片,她却不能予以回赠,一生中她只照过一次相,就是入学时学生证上必须要用的一张一寸黑白照。她本想把这张小照冲洗37张,但,最终没有这样做,她心疼冲洗的费用。离校时,苑红英要从县城走回家,一个对她很有好感的男生执意骑车送了她一程,山脚下,男孩深情地说:“我想要你一张照片。”她说:“我会给你的。”但是,直到今日她也没有把照片寄给男孩儿。在这里,她手里的每一元钱都要被手心的汗水浸上几回,一元钱可以买一盒粉笔,买一把小尺呢。
苑红英从床褥下摸出一本相册。相册是自制的,硬纸板做的封皮上粘着红色的细布,翻开内页,里面十几层透明的塑料纸下压着四五十张照片,是她的老师和同学们的纪念,也有一张是她本人之照,一张一寸的、微微泛黄的半身黑白照。这就是她18年来唯一照过的相片了,在这五颜六色的师友间显得孤独而荒凉。
面对这本相册,我喉头发紧,还能说些什么呢?
夜深了,朗月盈盈地泻进我的梦境。我梦见贫苦的孩子在我的相机里梳妆打扮翩翩起舞,他们憧憬并渴望着把自己最美好的影像留给世界,留在人间,我本应该是这愿望和现实之间的使者啊。
我明白文章回去该怎样写了,以前打好的腹稿作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