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泥泞、饥饿、飘着冰冷的细雨的晚上,我坐着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到了住处——广州的一个城中村——杨箕村里。
那个晚上,我感到难以抑制的饥饿,晚餐的一个盒饭对于尚年轻的我来说实在是不够。从公交车站到杨箕村还有一段路,人行道上有很多卖小吃的小推车,刚开始他们都还分散经营,如今这些小推车都躲进了亚运整饰工程所造就的密密麻麻的、阴暗潮湿的脚手架下面。我清楚地记得那些小推车都在卖些什么:两家在卖油炸肉串、鸡柳之类的,一家在烤相似的东西,两家在卖炒粉,还有一个维族少年在卖炭烤肉串。
为了节约成本,在这里摆摊的小贩很明显的都在使用地沟油一类的食材来烹调食物。小贩们通常会十分吝惜地从那些沾满了粘糊糊的黑色污渍的饮料瓶子里倒出一点点颜色浑浊的油来浸满他们长方形的油炸锅的锅底,然后不断地用铲子一类的东西去压他们正在烹调的食物,以便在油尽可能少的情况下,尽快把食物炸熟。那些食物的颜色看起来就不甚新鲜——鸡翅煞白,鸡柳鲜红,粉丝看起来也放了很久了,一副肮脏的样子。并且食物的调料,就是孜然、辣椒酱一类的东西,总是在盘子里粘成一坨一坨的形状;假如昨天你在调料盘里见到了一片树叶,那么今天你保证还能见到;那些用来串食物的签子也从来都是黑黢黢的塞在小车的最下面,一副发霉的样子。
但是这并不能阻止我去买这些食物,这些食物对我来说无异于一种奢侈。就拿我通常会在下班后回家前买的炸鸡柳来说,它要花掉我一块五毛钱,再加上一些炸臭干子之类的东西,一顿夜宵差不多要花掉三四块钱。如果你不想吃油炸食品而想要吃烤的,那么成本就会更高,比方说,一根鸡柳变三块钱。并且,相对来说,这些东西非常美味,尽管看起来一点也不新鲜,但是吃完之后满口辣味,额头冒汗,饥饿感顿时到了九霄云外。
和我一道在这里买夜宵的还有很多人,有时候甚至要排长队。从他们的外表来看,大多是附近的打工仔。我想,在他们心中,这些食物也是无上的美味佳肴吧!
他们大都来自外地,南腔北调,用不流利的普通话热情地和小贩们开着玩笑。有个中年汉子给我印象非常深刻,湖北口音,个子不高,他似乎已经和那个河南口音的小贩很熟悉了。
那小贩甚至知道他今天发工资,又来改善生活了;而那湖北汉子也笑着回答道,你怎么不弄几个小桌子在这里?还能就着喝两盅。那小贩便以特别长的腔调回答道,不敢啊,城管还是要来抓哇!
那个湖北汉子还穿着白天时的工作服,是那种在城市工地里最常见的迷彩,他的手套别在腰上,头上还戴着黄色的安全帽,双手背在背后,满脸带笑地聊天。我记得他那天晚上买了两个四块钱的鸡翅,然后买了一根一块钱的肠送给和他一道来的清洁女工——当然,那个中年的女工和他推来推去,推了好一会儿,才把那根肠收下,显得有些笨拙地放进口中,脸上还带着笑容。湖北汉子不断地催促河南小贩赶紧把鸡翅炸熟,小贩依旧以那种特别长的腔调回答道,我也想让它早点熟啊!油不热嘛!
能钻到这片阴暗潮湿的脚手架下面买夜宵的人在我看来大多都是生活得挺不错的。他们有工作,有收入,能有机会在这里嬉笑,能充满期待地看着自己付了钱的食物的烹饪过程。尽管他们的工作辛苦,缺乏保障,工钱也常常被拖欠,但是在夜晚能有这样的消遣,实在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根鸡柳、一根肠以及两块钱的炒粉回到了住处。刚好住处合租房子的一个女同学的男朋友来了——一个收入还挺不错的年轻白领,他们正在房间里聊天,闻到我正在吃的这些东西飘散出来的香味,跑出来说,这东西真香,搞得他们也饿了。那个年轻白领凑过来看了下那根颜色黑中透红的鸡柳,转过去撇着嘴对他女朋友说,这东西准是地沟油炸的,忍忍吧,别吃这东西,待会儿咱们去喝点粥什么的。于是他们就回屋去了,我还为自己辩解,说,嘿,地沟油怎么了,地沟油才好吃呢!
过了一会儿,他们叫的外卖送来了,两碗皮蛋瘦肉粥,还有一些其他的吃的,一共大概三十块钱。我看着那两碗热腾腾的粥,顿时又觉得自己饿得两眼发绿。
我非常清楚是谁在消费“地沟油”。是那些下水道泡了整间屋子也没人来管的九旬阿婆,那些在城中村改造的时候哭天抢地的中年妇女,那些被各种事故夺去生命的黑白相框中的无辜的孩童,那些在天桥底下烧火做饭的同时还不忘记仰望星空的流浪汉,无一例外,他们都是这个巨大的变革过程中的弱者。他们总是承受着大多数的苦难,变革过程中的痛楚和过错,都落在他们的头上。奶粉、血铅、毒疫苗……他们的遭遇就是阵痛的最好例证。
而我们,大多数时候只是这些苦难的旁观者罢了。尽管我们也在各种论坛里发泄心中的不满,也制作各种各样的图片揶揄、嘲笑,也对层出不穷的事件义愤填膺,但是大多数时候我们并不需要直接承受这些苦难。就像我们总是在骂地沟油,但是我们有足够的选择余地不去吃地沟油。我们可以喝粥,可以去吃味千拉面,可以去喝星巴克,但我们不会去吃那些躲在脚手架下面的小摊。
反倒是这些弱者,在这些别人眼中的灾难里找到了乐子,就好像那个湖北口音的农民工,甚至沉醉其中——地沟油,也是油啊!没有地沟油,还去哪儿吃这些荤的呀!老家里有小孩要上学,老板还老是拖欠工资,没有这些可爱的地沟油,我还哪有机会吃得上油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