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日的清晨吧?一妇人到荆江上峡汲水,她身着一件美丽的织锦裙,在一注流动的碧琉璃前面停步。阳光灿金,她也为自己动人的倒影而微怔了,是因骀荡的春风吗?是因和暖的春泥吗?她一路行来几若古代的姜嫄,竟有着一脚踏下去便五内皆有感应的成孕感觉。她想着,为自己的荒唐念头而不安,当即一旋身微蹲下去,丰圆的瓦瓮打散满眼琉璃,一霎间,华丽的裙子膨然胀起,使她像足月待产的妇人,陶瓮汲满了,她端然站直,裙子重又服帖地垂下,她回身急行的风姿华艳流铄,有如壁画上的飞天。
而那一切,看在一位叫圆观的老僧眼里,一生修持的他忽然心崩血啸,如中烈酒,但他的狂激却又与平静宁穆并起,仿佛他心中一时决堤,涌进了一大片海,那海有十尺巨浪,却也有千寻渊沉。他知道自己爱上这女子了,不,也许不是爱那不知名不知姓的女子,只是爱这样的人世,这样的春天,春天里这样的荆江上峡,江畔这样的殷勤如取经的汲水,以及负瓮者那一旋身时艳采四射的裙子。
“看到那汲水的妇人吗?”老僧转身向他年轻的友人说,“我要死了,她是我来世的母亲。”
圆观当夜就圆寂了,据说十二年后,他的友人在杭州天竺寺外看到一个唱着竹枝词的牧童,像圆观……
世间男子爱女子爱到极致便是愿意粉身立断的吧?是渴望舍身相就如白云之归岫如稻粒之投春泥的吧?老僧修持一世,如果允许他有愿,他也只想简简单单再投生为人,在一女子温暖的子宫中做一团小小的肉胎。是这样的春天使他想起母亲吗?世上的众神龛中最华美神圣的岂不就是容那一名小儿踞坐的子宫吗?
而我是谁呢?我不是那负瓮汲水的女子,我不是那修持一世的老僧,我只是那系在妇人腰上的长裙,与花香同气息,与水纹同旋律,与众生同繁复的一条织锦裙,我行过风行过大地,看过真情的泪急,见证前生后世的因缘———而我默无一言,我和那女子因一起待孕和待产而鲜艳美丽,我也在她揣着幼儿的手教他举步时逐渐黯然甘心的败旧。我是目击者,我是不忘者,我恒愿自己是那串珠的线,而不是那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