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一位老先生,胖胖的身材,红红的鼻头,安分豁达,随分从时,凭平生所学在我们这个小城里免费办起国学班,开班授课,一文不取。但是有一次,本省广播电台想请他做节目,他却毫不犹豫地拒绝:“我讲课只是为能传承文脉,不是为给自己脸上贴金。所以,恕我不能从命也。”后面这句是用京剧念白说出来的,逗人乐的同时,听出真正的清高来。人前通透,人后坚执,这样的人才是和光同尘的高贵君子。
这样的人对世界充满理解和悲悯,愿意俯首走进别人的内心,于是人们称他为圣。其实何曾是圣呢?不过是跨越万水千山的行者,终于找到了自己;找到了自己的人,不惮于在思想的路上行走,在各色人等中间跋涉,在古典与现代之间切换,在花与草、麦与稻之间流连,于是,人们又称他是智者。其实何曾是智者呢?不过是踏倒藩篱,立足大地的参孙。世界太宽广,人生太狭窄,筚路蓝缕,要做的,不过是让自己活得更开放些。
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向我抱怨周遭的人群。他听莫扎特,大家听周杰伦;他读莎士比亚,大家读郭敬明:“我不嫌他们浅薄就算了,为什么他们要嫌我清高?”
原来是,现实强悍,逼人就范,大部分人活到后来,好像心里的话,一生都没有一刻能够说出来,而漫漫余生中有关生活的鸡毛蒜皮,说与不说又无关紧要。内心孤独无依,却要凭着自我牺牲般的意志来自毁,变得和大家一样,成为面目模糊的一群。
其实,我们对“清高”多有误解,于是直接导致了生活方式的狭隘,也使生命越活越狭窄。一生固守一种单一的生活模式,就像圈起一堵墙,视线所及,不过是自家后院那一点假山池沼,看不见外面世界的松涛拍岸。所谓“白天不懂夜的黑”,非不能也,实不为也。
十二世纪,廓庵禅师著了一本名为《十牛图》的书,形象地展现了由修行以致顿悟的体悟过程:
第一步,寻求业已失散的心牛,也就是真实的自己;第二步,发现了心牛的足迹。不过在这一阶段还无法弄清牛是白还是黑;第三步,终于看到了真正的牛。风和日丽,杨柳青青;岸边有一头高大的牛,牛角高耸;第四步,紧紧把住缰绳,牵着它的鼻子,把它拉到身边;第五步,把好鞭索,加以管束,不让牛在尘世纷迷之中再次跑掉;第六步,干戈已罢,短笛横吹,自有牛儿载着你回家;第七步,骑牛回家后,牛已不现,主人高枕而卧,室外日已三竿,人的本来面目尽现;第八步,鞭、索、人、牛,一切都不挂在心上,你就是那无边无际的宇宙,你获得的是大自由;第九步,水绿山青,超然物外,居无为中而有为,做真正的主人翁;第十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入廛垂手,和光同尘,即进入市街上的酒屋鱼肆中,谦逊地为众生说法。这才是真正的作为,禅的绝对意义也就在于此。
所以,真正的清高不是离尘出世,天外飞仙,而是对生命信条的执著与坚持;和光同尘也并非在浊世中软弱妥协和隐藏自己,而是要和大家于尘土中一起向着光明去。竹密无妨流水过,山高不碍白云飞,人生长途,如帛如布,用“和光同尘”打底,才能绣出真正的“清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