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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故事:铁血年代

2009-11-06 
“是这家么?”我掏出通知对了对门牌号。没有错,确实是这家。我点了点头,让她走在前面。   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让这户人家开门后见到的是一个女子,可能心里要好受些吧。   她按了按门铃,里面传出 ...

“是这家么?”我掏出通知对了对门牌号。没有错,确实是这家。我点了点头,让她走在前面。
  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让这户人家开门后见到的是一个女子,可能心里要好受些吧。
  她按了按门铃,里面传出来一个人趿着鞋的声音。我有点百无聊赖地看看四周,不知为什么,突然很想抽烟。只是就这么点时间,做事时抽烟总不太好吧。
  门开了,一个男人探出半张脸看了看我们。她道:“请问,这里是邓宝玲的住宅么?”这男人有点狐疑地看了看我们,脸一下变得煞白,道:“你们……你们是……”她还想解释什么,我有点不耐烦地走上前,道:“我们是。请邓宝玲女士快和我们走吧。”“她还在梳洗,请你们……稍微等一下吧。”我站在她身后,刚想说什么,她已经抢先说:“没关系,让她慢慢来吧,我们等她。”那男人有点如释重负,道:“请进来坐坐吧。”她已经走了进去。尽管有点对她那种心慈手软不满,我还是跟着她走进去。在十三个行动组中,她是唯一一个女子,那么我毕竟还得随着她点吧。
  这邓宝玲家里并不是太富裕,但整理得很干净,墙上,还挂着几幅廉价的中国画复制品,倒也并不恶俗。
  一进他们家客厅,刚坐下来,我便说:“请邓宝玲稍快一点吧,我们还要赶时间。”男人低着头,道:“好,好。”他抹了把眼角的泪水,这时,内室的门开了,一个只有十二三岁的男孩子走出来,嘴里道:“爸,妈说……”他一见我们,象是被砍了一刀一样,叫了起来:“爸!你说过不去叫他们来的!”男人没说什么,她站起身,道:“小朋友……”那小男孩冲过来,想要去打她,我站起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的手乱抓着,两脚还向我腿上踢来,嘴里叫着:“不许你们把妈妈带走!”我把这男孩拖开几步,顺便看了看手腕上的探测器。还好,并没有信号,这个男孩还是个正常人。我抓着他,对那男人道:“请把你儿子管好吧。”那男人又抹了把眼泪,一把抱住这男孩,道:“小康,听话,妈妈是跟叔叔阿姨住院去的。”“你骗我!大人说过,妈妈要被烧掉的!我不要妈妈被烧掉,爸,爸,你去打他们,去打啊!”这男孩象一头凶猛的小兽一样,在那个男人手里挣扎着,还想着冲过来打我们。男人死死抓着他,即使男孩拼命咬着他的手。
  “小康,别闹。”内室里,一个女子又走了出来。我有点惊愕,几乎有点妒忌这男人了。
  这邓宝玲居然是个美人,婚前她身边一定聚集了一大帮献殷勤的男人吧。虽然现在年纪不算很轻了,依然还有着很大的魅力。
  “请问,你是邓宝玲女士么?”我也听得到自己语气里有点惋惜了。
  “是的。我准备好了,我们走吧。”那男孩已经不闹了,突然,他大哭起来,叫道:“妈!妈!”邓宝玲蹲到男孩跟前,摸了摸他的头,道:“小康乖,要听爸爸的话,妈妈会经常来看你的。”她站直了,对我们道:“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她的镇定我也不禁有点佩服,我侧了侧身子,让她先走过去。
  门关上了。门里,还传来那男孩的哭声。邓宝玲突然用手掩住嘴,无声地抽泣着。她关切地道:“没事吧?要不,再看看你儿子?”这是违反纪律的,可是,我也没有阻止她这种女人气的做法。我坐在驾驶座上,敲了敲方向盘。如果她还要回去看看,我就不发动车子了。
  “不用了,多见几次也没用,还不是一样。”邓宝玲坐进了车子的后座。等她坐到前座我边上,我按了下起动钮。
  车开了。在离开那幢楼前,我眼角扫到了那楼上下,不少窗子都开着,也几乎千篇一律,每个窗前都有一些面目呆滞的人看着我们,没有什么感情,只是看着。
  这车是特制的,前座和后座用强化玻璃隔开,是专门运用感染者的。当我开动车时,后座就完全被封死了,与外界一点气也不通,完全是一个密封的铁箱。其实,不少时候连空气也不需要了,后座的杂物箱里放了几颗氰化物胶囊。那也是特制的,专门给不那坚强的人。我向局长提过几次意见,要求氰化物胶囊不要在车上提供,可以下车后由我们提供,不然把死尸弄出这个铁箱子是很困难的,可局长说这是上级的意思,上级说要尊重公民的选择。
  开着车,在肮脏的大街上走着,我的心里却更是一阵阵寒意。很不祥地想到小时候看过的一个希腊神话,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福斯。我现在做的一切,与西西福斯不也很象么?在那些大街小巷里,每时每刻会出现多少感染者?我们又能处理掉多少呢?
  我心里有点烦,打开了车里的全方位激光音响,登时,车里传来一阵柔美的江南丝竹的乐声。
  那是她爱听的音乐。我不由看了看坐在边上的她。在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里有点茫然。
  处理场马上就到了。我打开后座的车门,邓宝玲走了出来。我注意到,在我手腕上的探测器显示屏上,格数又上升了一格。
  “到了,请服药吧。”邓宝玲手里已经抓了一颗药,但她象是没听到,只是看着远处。
  处理场原先是个垃圾填埋场,现在好久没用了,长出了不少草和灌木,倒比使用时干净得多。因为是秋天,草木都半凋了,没什么生气,时面一阵风吹过,扬起一片尘土。邓宝玲几乎贪婪地看着四周的一切,忽然,象是自言自语地道:“你们放了我吧。”我皱了皱眉,道:“不要想这些了,放了你,你也没几天好活,却有可能害死一大群人。你总不想这样吧?”邓宝玲转过头,看着她,道:“小姐,你就发发善心,放过我吧,我保证不会害人的。”她没说话。这些话我们也听得多了,我从怀里摸出一张照片,道:“你看看这个吧。”那是一张未公开的新闻照片,是好些年前一个体内食尸鬼已经孵化的感染者的样子。那时感染者不多,那个感染者不知为什么漏掉了每周一次的大检查,可能是家里的亲属帮他瞒下来吧。结果,当邻居发现从那家人家里传出凄惨的叫声,通知警察来时,在那户人家里,看到了如同最恐怖的噩梦中才会出现在景象。因为太过血腥恐怖,尽管这照片可能是让感染者自愿结束生命的最好武器,市长也严禁发布,只是让我们带在身边,给那些事到临头失去勇气人看看。说实话,带这么张照片在身边,我也很不舒服。
  邓宝玲看了看照片,象看见一只蟑螂或者死老鼠一样,一下扔到一边。我多少有点幸灾乐祸,道:“好了,请快点吧。”邓宝玲闭上了眼,一下把那颗胶囊吞了下去。
  氰化物,几百年来一直是一种有效的毒药。虽然随着科学的发展,自杀的手段也日新月异,但氰化物作为干净、迅速而无痛苦的自杀手段,很受人青睐。
  看着她的身体慢慢变得僵硬,发青,我从车后箱里取出一瓶助燃剂倒在邓宝玲的尸体上。这具尸体虽然失去了生命,但还是有些魅力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邓宝玲在这时死去是一件好事,至少她留在世上的一切都还会让人有好感。如果她的丈夫和儿子能幸运地活到轮到他们离开的时候,他们也许会想念妻子和母亲的吧。
  我取出枪,扣动了扳机,一道火光喷出,邓宝玲身体一下子被火舌吞没。在火光中,她的身体开始拼命扭动,发出尖利的声音。当然,这声音不是她发出的,可是听起来却象是她在挣扎喊着救命。我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具会动的尸体化成灰烬。
  我注意到,她闭上了眼,不敢去看。我不由暗暗笑了笑,女人到底还是女人,不论她装得多么坚强。这让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二十八世纪的人类,也许仍然留着很久以前那种男尊女卑的思想。
  天已经暗了下来。今天我们已经做了三次,完成定额了。只是,我也觉得那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连前些天的新闻里也说,感染者已达百分之三点二,以一千万人计算,该有三十二万人。可按我们的进度,十三个行动组,每天四十人上下,做完的话那要多少年?
  天空中,划过一颗流星。在那一块宝蓝色的天空里,只不过一瞬,但让我好象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她垂下头,嘴里默念着什么。
  我笑了:“流星早灭了。”“是。”她抬起头,我看见她眼里,依稀有点泪光。
  “你还相信这些?哈哈,长不大。”“好吧,我们走吧。”她说着,飞快地用手抹了一把眼。我本想说两句打趣的话,可是,我的心头一酸,没有说出来。等她坐进车,我踩了下油门,又打开了车上的音响。
  她是总局技术部主任老计的女儿。老计的兴趣,一是发明各种杀人东西,二是喝酒。我刚进总局行动组时,她有时穿了一身破旧的衣服来给老计送饭。那时我也才二十出头,看着她十六岁的身体象只有十一二岁那么干瘪,做梦也想不到八年以后她会以总局第一美人的身份成为我的同事,而且是在这个一般人无法忍受的行动组里。虽然我们是同事,私下却从没有交往,可是,我还是从别人嘴里听到过关于她家里的事。
  如果我不是亲眼目睹,我也想象不到在她那看似柔弱的身躯里,会蕴含着这样的坚强,以至于以说怪话出名的我,也无法对她多说几句挖苦话。
  这时,我们已经回到了市中心。在大街上,忽然传来宣传车的声音,一个听上去掩饰不住惊慌的声音传来:“紧急通知,紧急通知,请所有市民立刻收看收听电视广播,市长即将发布紧急通知。”我看着那辆漆得象救护车的宣传车开过。不知道那些政客又想出什么花样来了,可能又要发药品吧。
  我手腕上忽然又发出了尖利的声音。我看了看,道:“要集合。今晚上出什么事了?”
                 
  一回到总部,门口总台的七号大声道:“行动组,马上去会议室集合,就等你们了。”我和她走进会议室,整个特勤局的人都在了,行动组的人坐在最前面几排。可是,第六组的古文辉却不见,和他同一组的柯祥坐在靠过道的椅子上哭得象个泪人一样,文秘室的花瓶正从用纸巾擦着他的眼。我不太看得惯他这样有龙阳之好的人,就坐在了另一边。
  “老王,出什么事了?”我悄声问坐在前面的第四组的王世德。王世德回过头,小声说:“古文辉被寄生了。”尽管我一向不喜欢古文辉,(当然,他也不喜欢我。)但不能否认,他确实是个很尽忠职守的人,我们这十三个特别行动组二十六个人里,他是出类拔萃的人,比我的能力强多了,我也不得不承认。象他这样的人,反而没有一般人那么过一天算一天的想法,一发了薪水就去酒吧鬼混。他和柯祥两人总是安安静静地携手走在大楼里,让我见了也直发毛。可是,昨天还在让我发毛的人,今天就不见了,实在让我感到空落落的。
  “不是有治疗的办法么?”我们身上都带着老计研制的疫苗,在被寄生的十分钟内,趁虫卵尚未进入循环系统,可以杀死它。
  王世德的脸上满是无奈:“在古文辉身上失效了。”局长和老计走了进来。老计手里抓着一卷录像带,他走上台,打开录像机,灯灭了,墙上,露出一块亮块。老计站在阴影里,:“大家也知道了,六组的古文辉在今天执行任务中,受到一个食尸鬼的袭击,尽管他及时使用了疫苗,但是发现疫苗已经失效。我们已经采取了全身换血,可是,在他血液里,还是发现了食尸鬼的幼虫。你们看,这是他的血液样本放大图。”在那块亮块中,是一种淡红色,当中有一些褐色的小长条在不停地蠕动。这些小长条看上去毫不起眼,可是,有谁知道,这种幼虫不过零点零三毫米的幼虫子,竟然会在人脑子里长成有近一厘米长的成虫。
  这时,黑暗中王世德道:“不能用全身换血么?”老计道:“不可能了。这些幼虫在人体内已经开始繁衍,我约略计算了一下,每条幼虫两小时就对分裂繁殖一次。这种以级数增长的方式,我想大家也应该当知道,一条幼虫在八小时后,就成为十六条,二十小时后,成为四千零九十六条。比以前三小时自我复制的时间快了许多。”有人惊慌地说:“那,也就是说,一旦被食尸鬼咬过后,那就是死路一条了?”老计站在屏幕的边上,只看得到他的身影。他慢慢地说:“理论上,的确如此。”在剩下的二十几个行动组成员中,发出了惊呼。以前,疫苗都发了下去,人们尽管对食尸鬼一样害怕,却并不太担心。老计的话,就象是把最后一线希望也打破了。
  局长在黑暗中站起身,刚想说什么,忽然有人站起来,抢过话头,道:“局长,我要辞职。”象有连锁反应,一下子又站起了好几个。这种局面局长也许也没料到。
  灯亮了。
  我看见他的脸上,憔悴而不安。
  “大家静一静,”局长晃着手,可是他的威严已经荡然无存。“请听我说一句。”人们静了下来,他毕竟还留有以前的权威。在灯下,我看见他的头发已白了许多。
  “刚按到通知,本市已列入极度危险名单,特勤局已受令取消,所以大家不必辞职,过一会儿去财务室领补偿金,听候遣散。”我叫了起来:“这怎么行?火灾大了,怎么把救火的先撤了。”他看了我一眼,苦笑了一下,道:“政府已决定放弃本市,给了十天时间疏散人群。”有人道:“这消息公布了么?”“市长正在做紧急通知。请大家收看。”那个花瓶忽然尖声哭着,叫道:“我不要看,我要回家!”以前,花瓶发出这种神经质的叫声,总会有不少护花使者一拥而上,可现在,也许所有人都惊呆了,没有人理睬他。
  一开始,谁也料不到,一种小小的寄生虫会造成这样的后果。也许,这世界真的已到了末世了吧。
                 
  我没有和别人一起去财务室,而到了局长室。我没敲门就闯了进去,局长正在收拾东西,只是抬起眼看看我,似乎也没有在意我的无礼,道:“你领好钱了?我们走吧。”我没动。
  他看看我,诧异道:“有什么事么?”“为什么不坚持到最后一刻?从小你就教育我,做事绝不能半途而废。做人,就要做得象个英雄。”他笑了,笑容里带着无尽的苦涩。
  “走吧。有些事,不是人力所能。”我看着他,想看出他眼神里的怯懦,可是他却坦然地看着我。在这个养育了我十多年,让我接受教育的人身上,我只能看到他的坦然。
  “如果你愿意再做一点事,那和我一起到检验处去。这十天,大约要检查近百万人,检验处人手很缺。”我终于退却了。我低下头,喃喃地说:“好吧。”“在这种形势下,有谁能只手挽狂澜?不要太英雄主义了。”我退出局长室,不少人已经骂骂咧咧地从财务室走出来。以前一向很肃穆的特勤局,现在象个菜市场。
                 
  第二天,局长带我到市区边界的检验处报到。自从公众知道出了一种寄生虫,有点钱的早就逃了,剩下的多半是些工薪阶层,自从昨夜市长的紧急讲话发布以来,出境的人更多了。本来设了十个出境口,今天一下子增加到五十个,而外面更是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加上早就设好的把整个市围起来的铁丝网,几乎象是要打一场大战。这也难免,尽管出境化验是免费的,可还是有不少人要偷逃。
  对于偷越出境的人,军队接到命令,格杀勿论。以前很繁忙的空中出租车也停开了,军队每个士兵都配备有小型激光制导对空导弹,可以说想偷一辆空中出租车私逃的,绝对是死路一条。而假如真有一个病人逃出去,也有可能造成连锁反应,使得全国爆发一场大灾难。
  我加入了化验组。我不太会摆弄仪器,给我的任务是采血。为了防止作弊,所有要出境的人一律要经受辐射扫描、验血、消毒三道手续,我的任务是在每个人臂弯处的静脉上现场抽出二十毫升血,注入试管后通过自动检测仪。
  食尸鬼只寄生在人身上,没有发现过别的动物感染过,这类似于另一些寄生虫只寄生于牲畜身上一样。但为了防患于未然,所有宠物一律不得带出外,一切随身衣物都要经过高温消毒,即使是正常人,也要经过严格消毒才能外出。通过的人欢天喜地坐着军用卡车前往郊外的火车站等着离去。自从发现食尸鬼以来,政府极为重视,几乎是一夜之间,市政府就军管了。以前外出手续非常复杂,保留着平常时的人浮于事,现在却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运作。
  我的事,也就是叫人撩起袖子,然后,把消毒针刺入他的动脉,抽取二十毫升的血。仅仅如此,如果这也叫事的话。
  轮到下一个了。他穿着一件笔挺的西装,料子相当高级。他撩起袖子,我象一台机器一样,精确而无聊地把针头刺入他的手腕。他把袖子放下,道:“请问,什么时候能知道结果?”“很快,请稍等。”我把他的血液样本压住他的申请单。那些人大多象他一样,急不可耐地想要离开这个地方。这个人文质彬彬,看上去很象个有文化的人,可是他的表现和那些操皮肉生意的浓妆艳抹的女人、大腹便便的官僚差不多。其实他完全不必担心,我的手腕上戴着探测器,如果他体内已有食尸鬼寄生,探测器一定会有反应的。
  “能不能快一点?我急着要走。”“很快的。”我没抬头,忙着给下一个抽血。这时,自动检测仪突然发出了蜂鸣,在那边敲图章的人跳了起来,冲到检测仪前。我有点奇怪地看了看那台机器。
  那人抽出了一张申请单,念道:“成凡,成凡是哪一位?”我转过头,又有一个不走运的人了。检验处的门口装有一架高灵敏度的探测仪,那些已有危险的被寄生者根本走不进来,只有那些刚被寄生的人,虫卵密度很小,才能躲过门口的探测器,可是,却逃不过这台号称准备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六的血液样本检测仪。食尸鬼通过体液交换传播,尽管科学家宣称蚊虫叮咬不会传播,可我却知道监狱里的囚犯就有被寄生的,因此,患者也许自己也不知自己已被寄生。有时我真有点幸灾乐祸,因为如果来一次全民彻底大检查,完全可以即时消灭那种寄生虫,正是那些人莫名其妙的想法,使得每周一次的例行检查成为一纸空文,以至于我们这十三组特别行动组的一切努力都成了徒劳。
  这时,我看见了那个人。他脸上,是一种惊愕和恐惧混合在一起的奇特表情。我刚想说句什么,他忽然向我扑了过来。
  这是不正常现象。这人体内的虫卵并未孵化,不然不会通过大门口的探测仪的。这时的人,并没有危险性。只有那些体内食尸鬼已经从蛹中孵化的人,才会象晚期狂犬病患者一样见人就咬,在另外几方面的症状也和狂犬病很类似。
  我根本没有防备,但严格的训练让我的反应比他快得多。我的右手一把托住他的下巴,他的白白的牙就在我的虎口间合拢,咬了个空。他的双手乱抓着,我把右手向外送了送,叫道:“保安,快按住他。”忽然,我的臂部微微一疼,两个身强力壮的保安已死死按住他的两条胳膊,他的腿还在拼命踢着,踢得化验台上的东西也在乱震。我这时才发现,他在乱抓的时候,把一个针头扎入我的胳膊!
  我的心一下抽紧。如果这是个用过的针头,谁知会不会带有食尸鬼虫卵?但马上我就放心了。
  用过的针头都扔进了放在化验台下的一个高能焚烧炉里,立刻烧掉,化验台上的针头都是经过严格消毒的,没有用过,肯定是安全的。我拔下了针头,上面还带着一点血。
  我的制服是不透气的,但到底不是铠甲,一根针头还是轻易就扎透了。我撩起臂上的衣服,手臂上一个小小的针孔里,正冒出一滴圆圆的血珠。我挤了一下,用吸管吸了些放在载玻片上,做了个样本,交给在一边的手工化验员:“快给我化验一下。”不管怎么说,绝不能大意。我拔出腰刀,把刀尖贴在那针孔边上,如果化验员说我血液中已有虫卵,我会立刻把那儿的一块肉都绞下来。
  那个成凡已经不再踢打了。保安还不敢放开他,危险份子完全可以立刻交给警方消灭,也许,他们也已经把他列为危险份子了吧。可是我知道,他目前脑思维完全正常,他要咬人,不过是一时神经有点错乱吧。
  “一切正常。”化验员抬起头看看我,我不由松了一口气。
  那个成凡不再挣扎,坐在地上抽抽答答地哭。每一次申请都会在中央计算机里留下基因信号,他以后别想再出去了。可是,尽管他差点要了我的命,不知为什么,我却没法恨他。我走出化验台,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想开点吧,就当一切都是天注定的。”他抬起头,笔挺的西装已经一踏糊涂:“对不起,我妈得了重病,我一定要回去看她。”我沉吟着。每个人都有这种那种的理由,可是,规定却是死的,绝不能变通。局长告诉我,一定不能弄错一个。
  “这样吧,我再给你化验一个血液样本,再给你用人工看一看。”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想站起来,那两个保安还是死死摁住他,我说:“放开他吧。”我带他到化验台前,那两个保安跟了过来,一左一右地夹着他。正在排队的下一个道:“喂,有完没完,我都等了半天了。”人太多,各个取样的窗口都挤满了人,我这儿本来就还有不少人,因为闹了这么件事,新来的不再排了,可已经快轮到人却不肯走开。我陪笑道:“请不要着急,很快。”成凡撩起左袖,我在他另一条手臂上取了二十毫升血,又做了个血液样本,一边安慰他道:“机器并不是很准确,说不定会出错。”“不会错的。”他的眼里充满了绝望,却还带着一点明知不可能还想再试试的希望。我能对他说什么?说他可能属于机器出错的百分之零点零四么?我只能对他说:“希望机器出错了。机器也会出错的。”这样的话,连我自己也觉得虚伪。
这里,第二次化验结果出来了。化验员没说什么,递给我一张化验单。
  每立方厘米血液中检验出虫卵十二个。
  这个数字并不多,如果是以前的,老计和他的同事们研究出的疫苗可以治好。可是,现在,这个数字没什么意义,就算每立方厘米只有一个,患者一样是被判死刑了。
  他听到这个结果,眼里亮了:“可医治的极限数字是每立方厘米五十个吧?”“是。”我不敢跟他说,这个数字已经作废了。
  “那我还能治好?”他的兴奋很真诚,“谢谢你,谢谢你。”“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希望。”送他出去时,我言不由衷地说。
  看着他的背影,我的心头一阵颤抖。欺骗是什么?古代一个哲人说,欺骗如果是善意的,那比恶意的实话要好。可是,一个空幻的希望,又有什么用?“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希望”么?可是,当没有希望时还要人抱有希望,那只是种残忍。
  回到检验台前,我开始给下一个抽血。
  检验处的人,二十四小时不断,分为三班。我这一班到下午五点就到点了,本来检验处的人都实行军事化管制,每个人都有宿舍,但我是第一天报到,还没分配给我。
  回去的时候,看着街上变得空空荡荡,我心里一阵阵地凄楚。说不上那是什么,事不临头时总是很达观地想,天塌下来压的也不是我一个,可是真正碰到这种事时,每个人还是惊恐万状。
  生命,毕竟还是最宝贵的。
  路过一个正在大甩卖的小店前,我用几乎白拣的价钱买了两瓶酒。我想去看看局长,我贪杯的毛病,是跟局长学的。工作后,我一个人住,好久没去他的住处了,可毕竟他是我的养父。
  街上到处都在大甩卖,到处也一样的卖多买少,几乎每一个人,都已经开始绝望了吧。我有点不祥地联想到沉船。记得局长在我小时候跟我讲过一个故事,别的都记不得了,只记得他说赤字,船将沉时,船上的鼠会早于人感知,争先恐后地逃命,即使是跳下水也在所不惜。那些扛着大包小包的人,也让我联想到那群老鼠。
  局长的住宅在城西,那是一片高层人物的住宅,我在那时渡过了生命中最难受的十二年,整日忍受边上那些趾高气扬的大小人物们的眼神,也让我过早地敏感。
  门房还没走,盘问了我许久,才让我进院子。他一定不再记得,许多年前那个老是因为可笑的自尊而和一大群养尊处优的高干子弟打架的少年了。他感到奇怪地也许只是居然有人送礼只送两瓶酒吧。
  局长住的也只是一幢公寓楼。要住独门独户,他的级别也不够,不过近二百平方的大房子,在寸土如金的时代,也不是是常人所能想象的。我按响了对讲门铃,可是没人回答。
  局长睡下了?
  我看看楼上。他那间屋子的灯亮着,一定在啊。我又按了下门铃。等了半天,却听得有人嗵嗵地跑下楼来,有个穿着风衣,戴着大帽子象做贼一样的人走出来。当然,我不至于傻到真会以为那是个在平民公寓里常见的“白闯”。大概,那是个为了早日得到出境证而来送礼的人吧,只不过,羞耻之心未泯。
  他推开门,匆匆地走了,走过我身边时似乎顿了顿,我没在意。我拉住门,又按了下门铃。尽管我有房门钥匙,可礼貌总得有吧。
  还是没人回应。
  我心中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局长不是个颟顸的人,如果听到了,早就该回答了。难道会……
  我冲上了楼。
  局长住在四楼。我在门上敲了敲,还是没人回答。我摸出钥匙,刚插进匙孔,鼻端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火药味。
  出事了!
  门一开,象是证明我的预感,我看见局长倒在地上,胸口,是一滩鲜血。
  我把酒放在地上,直奔过去,抱起他的头,叫道:“出什么事了?”他的瞳孔已经扩散。似乎想说什么,可是,什么话也说不上来。
  “谁,是谁干的?”我毫不羞耻地叫着。尽管我一向只当他是我的养育人,现在,却觉得他的确是的我父亲,是我的恩人。
  他没有回答我。我也知道,这一枪正中他的心脏,他几乎是毫无痛苦地死去的,凶手一定是个受过严格训练的人,以我受过的那点半吊子军事训练,也看得出那人开枪时,手非常稳,一枪命中左胸。
  忽然,边上一间紧闭着门的屋内,发出了点响动。我的心头一下燃起了怒火。我摸了摸裤腰上的火焰枪,尽管那并不是一把真枪,在射程内,也足以要人的命。
  我走到门边,握住门把手。门反锁了,我扭了两下,门没开,退后几步,猛地上前,一脚踹去。
  门开了,随着门开,一个面无人色的老妇人发出了尖叫。
  那是局长叫的保姆。
  我有点失望,忽然,门外已经拥进了两个五大三粗的保安。
  “什么事?”一个保安道。
  我刚想说,那个保姆尖叫着道:“他……他杀了先生!”我吃了一惊,但马上发现,我手上握着一把手枪,还一脚踢开了门,确实象个凶手,如果换个角度,我也会认为这么个人是凶手。我刚想解释,那两个保安取出了警棍,道:“把枪放下!”我迟疑了一个,一个保安猛地冲上前,一棍向我打来。我本能地用手一挡,只觉手腕处钻心似地疼,可能他打断了我的手腕了,火焰枪一下掉到地上。我左手刚握住被打的右手腕,那个保安又是一棍,“啪”一声响,那个探测器被打得粉碎,碎玻璃、小螺丝之类,一下嵌入我的皮肉中。还不等我叫出声来,后脑勺又被重重打了一下。
                 
  警察局长把火焰枪还给我,道:“手腕不要紧吧?”我试了试,虽然还疼,却只是因为缠着绷带有点不灵便,其余的没什么不正常。我收好火焰枪,道:“局长为什么被杀?”“现在不知道。”他端过两杯茶,自己喝了一口,道:“现在是非常时期,公检法也彻底瘫痪了,犯罪率如果调查一下,一定几十倍于以前。唉,也没法,警察已经走了一半,现在只能维持一下最基本的治安。”我猛地站起来:“难道,局长的死,只能是个无头案了?”他没有看我,只是喝着茶,半晌才道:“的确如此。”“那个保姆怎么说?”他苦笑了一下:“她一口咬定你就是凶手。事实上,她说凶手先和老于说了半天话,后来还争吵起来,忽然,那人拔出枪来就是一枪,而她从头到尾都只是躲在自己房里,只是听到枪声才从钥匙孔里向外张望了一下。”我喝了口茶,道:“她看见了什么?”“她说就是你的背影。”他喝了口茶,“她一口咬定,那个持枪的人就是你,太肯定了,甚至说你就一直站那儿,直到踢开门想进来杀她。要不是我检查了你的枪,我真要信她了。”我有点绝望地道:“难道,没别的线索了?”“没有了。”看着我那副绝望的表情,他拍了拍我的肩,道:“老于和我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的心情我理解。只是……”“我知道了。”我打断了他的话,根本没有顾及礼貌不礼貌。他道:“检验处你也别去了,快走吧,我给你开张签证,明天你做个检查就走。”走出警察局,我的泪水再按耐不住地直往外流淌。
  天空中,星光闪烁,不是有几颗流星划破天空,也仿佛泪水。我从口袋里摸出了那张纸条,细细地撕得粉碎,对着风撒去,看着那些碎纸片飞得到处都是,又渐渐地落在地上,象一群受伤的飞蛾。
  沿着路,我独自走着。摸了摸口袋,里面还有一包烟。我摸出了一根,点着了,让辛辣的气体充满我的肺部,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把那些烟气全吐出来,如果这样可以让我忘掉痛苦的话。路边,一家快打烊的店里,正放着很久以前的一首英文老歌《Take my breath away》,那是一部很久以前的美国电影里的插曲,也许店老板不知道这歌的名字是那么晦气吧,放得欢天喜地的,天旋地转。每个人都忙着整理东西,争取用最少的重量带走最值钱的东西。每一个人想的,也只是尽快离开。
  据说,船上的老鼠在沉船前,会争先恐后地离开船只,哪怕四周是茫茫大海。或许,人和老鼠,也并没有本质的不同。
  当烟嘴里吸进来的烟变得灼热了,我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了。这时,我才发现,我又来到了局门口。大门紧闭着,局里竟然还开着灯。
  “啊,你也来了。”我回头,她正提着一个饭盒,站在我身后。我道:“你还上班?”“我爸还在实验室干活,我给他送饭。”“老计还没走?”她点了点头,道:“我爸说,他还想找找变种食尸鬼的对诊药。”“还有人在局里么?”她的脸有点阴沉,道:“一个局里,就我们两个了……对了,还有古文辉。柯祥一开始来过几次,现在好久没来了。”古文辉大约体内的食尸鬼还没孵化,他被放在实验室的隔离罩中,尽管没死,不过已经没有知觉。这是他的要求,把自己的身体献出来当实验材料。对于这一点,我多少有点敬佩他了,我想如果我处于他的地位,可能不会如此通达。这个同性恋,居然也会如此高尚。
  “老计还在么?我看看他去。”她掏出钥匙打开大门,我跟她走进去,只有走廊上开了一小排灯,以前那种肃穆已经荡然无存,现在,整幢大楼就象废墟一样,空旷冷清。在走过局长的办公室时,我不由自主地一阵心疼。
  物是人非,世间最难堪事,无过于此。
  老计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她推开门,道:“爸,有人来看你了。”老计正坐在一台显微镜前看着,抬头见是我,笑道:“你来了?坐,坐。还没走么?”“还不走。”我不想告诉他,局长被杀了。
  “来,喝酒,喝酒。”老计贪杯这一点,和我有点象。她在一张小桌子上摊开了一张旧报纸,把拿来的一点熟食和酒放在桌上,自己拿了个小烧杯,给窗台上一盆植物浇水。老计把杯子给我,自己找了个干净的烧杯,倒了两杯,道:“先干一杯吧,就当预祝我成功。我这个女儿,什么都好,就是不肯陪我喝酒。”我端起杯子,道:“老计,你真的不想走么?”他呵呵地笑了两声,拈了片猪头肉吃,道:“你还不是一样。”我端着杯子,眼却看着别处,道:“我只是还有事没办完。”我不敢对着他,怕他看到我眼底的泪光。
  “说这些做什么,先喝酒吧。”他喝了口酒,道:“你要是乐意,来帮帮我吧,实验太烦,现在我也找不到人手。”我几乎没有考虑,就说:“好。”我没有后悔,却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少了不起。我看了看她,她在一边装着收拾东西,可我也看得出,她的眼里,带着些欣喜,手底也有点手忙脚乱,水都洒到了盆外。
                 
  老计的实验实际上也没什么难度,从古文辉身上取得食尸鬼的蛹后,用各种人类已知的抗生素之类进行试验。可是到目前为止,还找不到一种可以有效杀灭食尸鬼的药物。我的任务,也就是帮助老计调配各种匪夷所思的药物。有时想到的东西,要是中世纪欧洲的那些野蛮医生见了,只怕也要摇头,但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做完一天的实验,毫无进展。我和她告别老计,离开了局里。
  街道上,几乎没有人了。深秋的街道,本来就有几分萧条,现在更是显得衰败,到处都是落叶,夹杂着废纸。
  她走在我身边,一声也不吭。这些天,她已经完全没有了以前那种英气,纯粹成了一个小女人。不知为什么,我忽然道:“你有没有想过离开?”她抬起眼,有点吃惊地看看我,道:“当然想过。我劝过我爸,做那种事,并不是我们的责任。”我笑了笑,道:“你那么劝他,他肯定不会听的。”我也明白老计。老计的性格和我有些相象,都是认死理的人,打定了一个主意,就再不会改变了。谁知道那是不是个好的脾气,反正,我已经不愿意再改变了。
  她看着天,道:“你说,你们的实验有什么成功的可能么?”我站住了:“不管怎么说,那已经不是我们个人的事了,那是为了整个人类。”“是么?”她有点冷冷地笑了一下。一阵风吹过,一张被撕破了的报纸象一只小狗一样擦着地面滑到我的脚后。
  “你不相信。”“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够成功。”她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加快了步子,向前走去。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阵的心酸。
  一个年代有一个年代的英雄。如果我做不了这个年代的英雄,那只要无愧于心就是了。我默默地想着,忧郁地摸出口袋里最后一根烟。点着了,烟气飘入肺中,呛得很。
                 
  几天过去了,还没有一点进展。 ?长篇鬼故事]
  老计和我每天都喝两盅后再象古代炼金的巫师一样想一些匪夷所思的药物。只是,每天的几十次实验都以失败告终,杀死食尸鬼的唯一方法是火焚。而烧死患者防止传染,我们一直这么做,似乎用不着我们花那么大精力去发明。麻烦的是,虽然古文辉在低温下食尸鬼的发育很迟缓,但我们采到的标本中食尸鬼一天比一天大。他可能马上会孵化了。
  一旦他孵化了,那么只能毁灭。我们贴出过征求志愿者,也在硕果仅存的电视台里发了一回广告,可患者大概早不看电视了,根本没人应征。我有点怀疑还有一个原因是老计那广告写得太吓人,什么“征求实验对象,保证毫无痛苦。”好象实验对象是要开膛破肚的一样。
  广播里又通知了一回,由于城里人口越来越少,检查站不再二十四小时开放,改成早七晚十一。
  其实他们也不必多说什么,留下来的,除了患者,只剩下我们三个傻瓜吧。不知城里别的傻瓜还没有了。
  我没把真的傻瓜计算在内。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起来了。起床时,依然阳光明媚,今天是个好天。梦中我又回到了过去,那时特勤局还没有成立,我所服务的,只是一个做些维护治安工作的国家机构,而局长还是那机构的负责人。那时,她刚进局里来,只是一个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发育得不太好的女大学生……
  为什么想这些?我有点好笑,可是,现在好象经常会回忆起过去。因为局长吧?
  我无言地穿戴好,从食品柜里翻出点营养食品,对付着吃了点。这些天,这城市象一个漏了的浴缸一样,每时每刻都有人象水一样流出去。本来一大早这宿舍区吵得要命,现在却一直安静得甚至有点死寂。
  走到离局里还有几十米的那街拐角处,远远的看见有个提着皮包的人站在门口。我走近了,有点忐忑不安。体内的食尸鬼孵化后,人会有一段时间的疯狂,因人而异,从两小时到两天。以前早期病人发现后送医院,当不能治疗后送回家由家人看护,到一定的时间由特勤局人道毁灭。现在对患者已完全失控,有时在街上走我都害怕会不会碰到一个已孵化的病人在我后脖子上咬一口。
  好在孵化后的人很容易从动作上看得出。由于食尸鬼破坏了神经中枢,患者走路都象喝醉了一样。那人虽然有点失魂落魄的,但动作很平稳,就算是被寄生的也没危险性。只是,那人实在很熟悉,可我就是想不起来了。
  当我走近他时,那人正好抬起脸,我看了看他,吃了一惊,道:“柯祥!”柯祥以前我猜他一定是当零号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衣服一尘不染,说话细声细气。可现在,大概称得上是“男人中的男人”了,衣服也皱巴巴的,胡子好些天没刮了吧,和流浪汉差不多。只是他的脸还是白白净净的,爱修饰的男人,这最后的底线还是守住的。
  他也吃了一惊,我们几乎同时说:“你没走?”以前我们几乎没说过话,现在,我发现我其实也并不象内心想的那么讨厌他。我道:“你没拿到签证么?”他有点失神地说:“今天才拿到。下午要走了,我想……我想再看一次文辉。”他那种含情脉脉的语调以前我听了就想吐,可现在我只觉得那也只是人之常情。也许,那也是种爱情吧,即使我不理解,但我也没权力去取笑别人,毕竟,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道路。
  他有点自嘲地笑了笑,道:“你大概在心里笑我吧。”我不好说什么。尽和还是觉得他的话有点可笑,可还是道:“进去吧。”他有点迟疑,道:“阿雯在么?”我笑了:“当然在,你怕她么?”“不是。”他垂下头,“她不让我见文辉。”我打开门,道:“进去吧,我带你去。”我也看过古文辉,他在低温下一直保持假死状态,在玻璃罩里显得很安祥,象睡着了一样,不知她为什么不让柯祥见。
  关上门,我领着他走到实验室前。实验室二楼,门正对着大厅。那门没锁上,我们时常要从古文辉身上取一点标本。当然,实际上只是用一个注射器抽取一点血液,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
  柯祥把皮包放在门外,人站在玻璃罩前,象呆了一样看着里面的古文辉。在他眼里,淌下了泪水。我没有打扰他,轻轻地退了出去。
  掩上门,里面偶尔传来一声抽泣。柯祥在追思过去吧?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腕,上面那兼手表用的探测器却早被那两个保安打碎了,什么也没有。
  五秒钟数一次,数到一百,总该出来了吧。我想着。
  一,二,三……
  “你在这里做什么?爸在找你。”她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我吓了一跳。我数到哪儿了?好象是六十到七十之间。我抬起头,却见她正在楼下。
  我趴到栏杆上,小声道:“别那么大声,柯祥在和古文辉做最后的告别。”“什么?”她的声音大得又吓了我一跳。我道:“是啊,大概,有几分钟了吧,我数到六十几了?”“快进去看看!”我这才想起,古文辉已经快孵化了,会不会出什么事?我一把拉开门。
  门里,柯祥已经打开了玻璃罩,抱着古文辉坐在实验桌上,古文辉的头枕在他的腿上。听见我进来,他冲我笑了笑。
  我走上前去,道:“你《王子与睡美人》看多了么?快把古文辉放回去吧。”他没理我,还是抱着古文辉。
  我抓住了他,一把把他拖了出来。他象一条小虫子一样在我手下蜷缩着。
  “你疯了么?你知不知道,你要害死这里所有人的?”柯祥被我抓得喘不过气来。他抬起头,满面泪水,说:“我不能看着他被关在那个玻璃罩里,象一只动物。”我的左手狠狠地抽了他一个耳光。我没有留情,他的白净的脸上,登时出现了五个手指印。他抬起头,看着我,悲哀,痛苦,却没有乞怜。
  我推开他,想到控制台前重新关上强化玻璃罩。趁着古文辉体内的虫卵没有孵化,现在还来得及。
  “不要动!”柯祥在一边喊道,他的手里拿着一把火焰枪。我没有理他,伸手要去扳那个开关,突然,一道火光掠过我身边,我的手臂只觉得一阵刺痛,一下缩了回来。
  火焰枪是利用一种高能可燃气体来发射火焰的。因为对付那些虫子,平常的子弹没什么用,而火焰枪可以在两米以内射穿一块两厘米的钢板,是很好用的武器,用它来对付人却并不太好。柯祥这一枪没有对着我开,但余热还是使得我的右臂肘部的衣服燎掉一块,皮肤上起了不少水泡。
  “快让开,我会开枪的!”柯祥跑了过来,枪仍然对着我。
  “混蛋!你难道要把我们全害死么?快听我的,把他关起来,趁他还没孵化。”“然后呢?等你们把他研究完了,就把他当成一堆废物,烧成灰烬。”我努力让自己不要发作,道:“你把他放出来,难道他就有救了?”“我不管,”他的眼里,泪水大颗大颗地流出来,“反正我不能让他再关回那个玻璃罩里。”这时,我看见实验室的门口出现了她的身影。她有点焦虑地看着我,我不为人察觉地向她点了点头,她点点头。
  火焰枪射程不远,但从门口射过来足够了。我看见她掏出了火焰枪,对着正背着她的柯祥。
  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看见她的手在发抖,一直没有开枪。
  这时,本来平躺着的古文辉嘴里发出了低低地一声,柯祥欣喜若狂,把枪插到腰间,在实验桌前弯下腰去,看着古文辉的脸,“文辉,文辉,我是阿祥啊,是我啊,你还认识我么?说句话吧!”他乱叫着。我的手摸着枪。这是个好机会,他全无防备,我开枪的话,可以在半秒钟里把他的脑袋烧成焦炭。可是我却实在下不了这个手。毕竟,柯祥还是个正常人。尽管我已不把患者当人,可杀人,我还是做不到。
  古文辉的嘴里突然发出了不象人类的惨叫。他的头抬起了两三寸,从他嘴里喷出来的,不是血,尽是白色的小虫子,洒得满身都是,蠕蠕而动。
  我一把抓住他的肩,道:“小心,他孵化了!”由于温度升高,古文辉的孵化提前了。
  柯祥哭叫道:“文辉!”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挣脱了我的手,向古文辉跑去。
  我浑身象浸在冰水里,一动也不能动。柯祥跑近古文辉身边,哭喊着:“文辉!文辉!你能听见我么?”古文辉的双手举了起来,伸向自己的眼睛。由于他体内的食尸鬼比正常孵化时数量不知多了多少倍,在他的眼睛里,一段白白的东西正拼命挤出来,血和脑浆混在一起从眼眶里往下滴。柯祥伸开手,似乎想要揽住古文辉,却又不敢。我退到门边,对柯祥叫道:“笨蛋!他体内的虫卵已经孵化了,快跑出来!”不知他有没有听到我的喊声,我不见他有动作,古文辉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抱住了头,可是整个头象熟透了的苹果一样掉了下来,倒好象他把自己的头摘下来一样。他的身体就象个没扎上口的口袋,一下倒在地上。脖子处,已是一个空洞,从里面,象倒出水一样,一大堆白色的蛆虫直喷了出来。柯祥没有躲闪,被劈头盖脸地浇了个透,他嘴里恐惧之极地叫着,两手在脸上乱挥。
不,我的心象被针刺了一下。那不是在挥,而是在——拔!
  他的手,抓着脸上的虫子,而那些小虫子却象钻进豆腐的泥鳅一样,直钻进他的皮肉里,就算他拔出一条,另一条又钻了进去,一张脸上,马上和一下正在忙碌的蜂巢一样。那些虫子不只是钻进去,还有些从里面钻出来,在脸上游走。他的脸一下子千疮百孔。
  她在我身后发出了尖叫。
  女人,总是女人。
  柯祥转过头,张开已经变得破碎不堪的嘴,不清楚地说:“救……救我!”他的嘴唇已经只剩了两层皮肤,两颊上,满是孔洞,血却流不出太多,那些虫子钻得非常快,一些在他的皮肤下穿行,从下巴直到脖子,他的皮肤上一些小小的鼓包在很快地移动。他的手在拼命摸着腰上的火焰枪,由于食尸鬼已经穿透了他的脑部,他的神经也已反应迟钝,摸了几次都只是摸个空。终于,他拔出了枪,对准自己的头。
  这时,那些蛆虫一样的食尸鬼在枪上爬得到处都是,水一样掉下来,有一些开始向我爬过来。我不忍再看,扭头关上了门。
  实验室的门密封性能很好,可是也隔不了热。我几乎一样感到门板开始发烫。
  她掩着脸,在那儿抽泣着。我拍拍她的肩,道:“走吧,老计在等我们呢。”
                 
  回到老计的办公室,他正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地看着一份内部资料。看见我们进来,他抬头道:“怎么了,怎么这么吵?”我看了看她,她没说话,我道:“柯祥来过了。”老计的脸略略抽动了一下,对她道:“你为什么放他进来?古文辉自己交待过,他太容易冲动,不能让他来的。”我道:“不关她的事,是我带他进来的。”老计站起身,道:“他走了么?”我叹了口气,道:“死了。他殉情了。”老计一点也没体会到我话语中的幽默感,道:“那么古文辉么?”我一下回过神来,有点过意不去地道:“他的尸体已经被我烧了。”“烧了?”老计站起身,冲到我跟前,一把揪住我的胸口,“你知不知道,他是个最好的实验对象,我的实验怎么办?”没想到精干巴瘦的老计力气会这么大,他抓着我时,我一动也动不了。她在一边道:“爸,你别怪他,柯祥疯了一样要把古文辉放出来,那时古文辉已经孵化了,如果不烧了他,那些食尸鬼会马上感染我们的。”老计放开了我,象一下子苍老了十岁。我道:“要不,我们再征求一个自愿者吧……”老计看着我,脸上,满是嘲讽:“也许等我感染了你拿我来做实验吧。烧得怎么样了?”后一句是跟她说的。我道:“烧起来后我们没有去看过。”老计象没听到一样,还是对着她,她看了看我,小声道:“门还关着,我们怕还有食尸鬼没死,没去看过。”老计走出门去,我和她跟在老计身后,有种无颜以对的惭愧。毕竟,虽然我不知道古文辉有那遗言,但毕竟是我放他进来的。总不能用不知者不罪来搪塞吧。
  二楼的实验室门口,还在散发着热气。实验室因为要化验食尸鬼样品,局长怕出万一,特意让人加工过,密封性很好,很耐热,食尸鬼只有用高温才能杀灭,柯祥虽然用火焰枪烧过,对屋子也没什么损伤。老计打开门外的加热开关,实验室本身也安装了加热装置,可以在瞬间加热到五百摄氏度的高温,防备有哪条食尸鬼漏网。等了一会,老计关掉开关,道:“阿雯,开门时你守着点。”她拔出火焰枪来,我见她的手有点发抖,道:“我来吧。”里面的样子肯定不会好看的。老计却没理我,见她还是有点迟疑不前,厉声道:“快点,要是里面还有食尸鬼,千万不能放过。”我有点生气,但还是拔出枪来,站在门的另一边。看着她,她的嘴唇都有些发白。
  她实在不该做这种事。
  我正胡思乱想着,门开了。随着一股热气,随之是一阵焦臭,她的头直直地对着我,根本不敢向里看。老计却已走了进去。
  我探过头。里面,倒没有想象的那么一片狼籍。地上,食尸鬼在一百摄氏度就已经死亡,五百度高温,都已经成了焦炭了,地上一点点的都是黑点。恐怖的只是地上那两具焦黑的尸骸。古文辉的尸体本就已不成样子了,而柯祥的尸体上,只有上半身的衣物被烧得黑黑一片,下半身只沾染了些食尸鬼的焦尸痕迹。只是本来放在实验桌前的纪录数据也被烧得只剩下一些碎纸了。
  老计戴上了手套,取出一根合金的小棍子,在那堆灰黑色的遗骸中翻着。看着他那副样子,我真有点佩服他的胆量,却也更觉得内疚。
  我道:“老计,我很抱歉……”蹲在地上的老计看了看我,道:“别说这话了,请你还是走吧。”我被他这一句噎得说不出话来,把火焰枪往腰上皮套里一插,扭头便走。她在我身后叫着:“等等……”老计喝道:“这种沉不住气的人,别叫他。”我没有回头,只听得她小声地埋怨着老计。
  如果她追上来,我会留下来的。我想。
  可是,她没有追上来。
  我走出大门。街上,已经快一个月没有清洁工来打扫了,废纸垃圾到处都是。幸好人也大多离开了,如果还象以前那样有那么多人,弄得这么脏一定会爆发瘟疫的吧。我走出大门时,多少有点留恋地想回头看,可是还是没有回头。
  街上,很少有人走过。能走的都走了,等着离开的,想必除了万不得已不会上街来的。现在,在街上大模大样走的人,可能大多是感染者。
  我低着头,只是走着。我并不害怕那些感染者了。说来也好笑,当我们还在到处寻找感染者时,那些被感染的往往都象是怪异而恐怖,可现在看看,倒也没什么两样,只是比普通人看上去更脆弱,更憔悴。如果我感染上了,大概也不过那么一回事吧。
  我走了一段,忽然又听到了那首《TOPGUN》的主题曲。还是那家店里吧,那种有点煽情的歌声,听起来也那么具有讽刺味。
  我站住了。眼前的一切都象死了一样,除了那首歌,就只剩下风声了。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烟早就没了。还有什么地方可以买烟么?我有点茫然地看看四周。
  除了那个正放着歌的小酒店。
  我走过去。门虚掩着,透过玻璃门,看得到几个人正在喝酒。吧台上,有个人正在调酒,柜台上的一个玻璃柜里,还放着几包烟。
  那景象倒和以前没什么两样,除了那些喝酒的人,每个人的脸上,不是麻木就是绝望。
  我走到吧台前,道:“请给我一包烟。”那调酒师正摇着酒,道:“自己拿吧。三十元。”这时候还要钱,而且卖得那么贵,我也有点想不到。我摸摸口袋,这些天都没有用钱的习惯了。幸好,口袋里还有一些钱,我数了三十元,抓了一包烟,撕开包装,用食指一弹烟盒的底部,一支烟跳了出来。
  这时,一个已喝得醉醺醺的人走过来,在吧台上扔了一张纸币,道:“再来一杯吧。”那调酒的灵巧地收好钱,倒了一杯酒道:“给您的酒。”我倚在吧台上,点着了烟,吸了一口,笑道:“你还要钱来做什么?”他看了看我,道:“钱可以买东西啊。”“你还有机会可以买东西么?”他的手还在摇着那两个不锈钢罐子,道:“我没有机会了,可我的妻子和孩子还可以。”他看着吧台里,嵌在墙上的一帧小照片。上面,一男一女和一个男孩子,笑得灿烂。背后是阳光和草地,繁花如锦。
  “他们都出去了。”他象有点爱不释手地摇着手里的罐子,“前些天还打电话进来,告诉我外面很好,让我不用担心。这些钱我不能用,但却可以让我的妻子和孩子过上好一阵子了。人总要死的,就算我马上要死了,可我还得养家糊口。何况现在我还没死,还是个商人,你说是么?”我吐了一口烟。他的神情安详而坦然,倒好象在谈论什么与己无关的事。我道:“也许你是对的吧。”这时,有个喝得已有醉意的汉子叫道:“老板,再来一瓶,五十六度的。”
                 
  走出那酒店,我有点茫然。生死于人,本来也是常事吧,可看得象那酒店老板那么开的倒也少见。
  走到桥上,桥下,流水汤汤,一张落叶正飘下来,擦着水皮掠过一阵,又象被吸住了一样贴在水面上,顺水流去。这条河本来被污染得很厉害,淤泥积得几乎要堵塞河道。这些天来,水量倒增加了。我把烟头扔进河里,又摸出一支烟,刚凑到嘴边,忽然肩头被撞了一下,那支烟也掉在地上。我扭头一看,是个醉醺醺的流浪汉,手上拎了一瓶酒。他见我看了他一眼,瞪大了眼,道:“看什么看,我是感染者。”我有点本能地想要摸火焰枪,可是马上放下了手,叹了口气,道:“我还没被感染,对不起。”这话可能让他也有点奇怪,道:“什么?”忽然,他叫道:“哈,是你啊。不去那检验处上班了?”“早不去了。”我看了看他,但实在认不出来,道:“你是哪一位啊,恕我眼拙。”“我是成凡。”“成……凡?”我依稀记得前些天那个被我查出感染了食尸鬼的不幸运的人。不错,他穿的还是那件衣服。才没几天,他身上那身西装也肮脏得象从垃圾箱里拣来的。
  “你验得没错,”他向我露齿一笑,却又那么凄楚,“就这几天,我血液内的虫卵数量,已经达到了每立方厘米一百三十个。”我不知说些什么好。古文辉和柯祥的死,我并没有太多感慨,但这个人明明知道自己要死了,却偏偏象个自暴自弃的醉汉一样在街头晃荡,却更让我不安。
  “你为什么不到那个检验处去了?”我只是苦笑,道:“我只去了一天,前些日子我在老单位里。昨天,我又和以前的同事吵了一架。”“为了什么?”“他在研究解药,结果那个实验对象的朋友自作多情来救他,弄得一团糟。实验的对象没了,资料也烧得差不多,他心情不好,怪我了。”成凡忽然道:“不能补救么?”我叹了口气,道:“实验对象都没了,实验怎么继续?谁也不肯在没死前把自己的身体捐出来做实验,等孵化后你不知道了,又没法实验了。”“我肯的。”我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着他。只见成凡一张已经又脏又瘦的脸正对着我。我道:“你要想清楚,做实验时,你是清醒的,却不能动。你要忍受极大的痛苦,能行么?”他把手里的酒瓶扔进河里。河水汤汤,发出恶臭。他道:“我妈昨天去世了。”在他的眼里,滴下了一滴泪水。我有点抱歉地说:“对不起。”“没什么对不起的,”他擦了擦眼,“我想通了,反正迟早要死,如果用我的身体能做出解药来,那么也是值得的。”我看着他,心头一阵地激动。
                 
  我领着成凡回到局里。实验室的门开着,看得到老计在里面。我领着他走上楼,兴高采烈地说:“老计,我给你带来了个病人。”老计正在拼凑几张烧得焦黄的纸片,抬头看了看我,道:“什么?”“这位成凡先生是个早期感染者。他自愿做实验对象。”老计一下站起来,有点激动地说:“是么?成先生,你可是人类的功臣啊!来,我还有一个备用实验室。”这时,我看见她出现在门口,脸上有点喜色。也许,我这手将功赎罪做得很漂亮,我几乎要向她比划一个“V”字型了。
  老计领着他走到另一间实验室里。这实验室比被我毁掉那间要简陋得多,我也有点理解老计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火了。老计掀开了实验室中间床位的玻璃罩,道:“睡上去吧。”成凡躺到床上,有点惴惴地道:“不会很痛苦么?”“如果你的意识清醒的话,那种痛苦和恐怖没有一个人受得了的。我会让人吸上十分钟一氧化碳,你就会脑死亡,那就不会再有感觉了。”“什么?煤气?”成凡象被蛇咬了一口一样,坐了起来。我在一边道:“成凡,反正你的生命也没有多久了,贡献出来,如果解药能成,全世界都会感谢你的。”他看了看床上的一根输气管,打了个寒战,道:“我想……我还是不要……”我有点恼火,道:“成凡,你怎么婆婆妈妈的?在外面你大义凛然,我还被你感动了。事到临头又怕了么?”他转过头,看了看我,哭丧着脸道:“可是,你没说要煤气中毒死掉……”老计在一边道:“那只是脑死亡,你一点痛苦也没有的。”“你又没死过……”我有点不耐烦了,掏出火焰枪来喝道:“懦夫!拿出点男人的勇气来,别三分钟热度,给我躺好。”成凡看看我手中的枪,哭丧着脸要躺下。忽然,实验室的门被敲了敲,我扭头看了看,她站在门口,脸也有点扭屈,见我转过头来,她的左手按住我的枪,右手重重打了我一个耳光,一下下了我的枪,扭头对成凡道:“对不起,成先生,你不愿意,那是你的自由,请你走吧。”我捂着脸,看着成凡猥猥琐琐地走出去。等他一走,我喝道:“你为什么放他走?”她瞪着我和老计,脸涨得通红,骂道:“无耻!你们这种做法,就算做出解药来,你们心里难道不惭愧么?”老计虽然是她父亲,却让她说得头都低了。我道:“可是,这本来就是他自己愿意的,我又没强迫他,谁叫他反悔。”“他可以自愿的权力,那也就可以反悔。”“可他是感染者,没多少时候好活了……”“就算只有一天好活,他也是人,不是实验用的豚鼠!你有做一个英雄的权力,可他也有不做一个英雄的权力!”这话象铁块一样砸在我头上。我有点怔怔地看着她,好象不认识一样。
  我自以为自己是个正直的人,做的所有事都无愧于心,可是,我们都做了些什么?
  感染者在未孵化前,并没有精神失常,那么,他们都应该算是个人吧。谁能有权利杀了他们?
  以前我根本没有想过这些。现在,却只能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她把手里的枪放到我手上,扭头走了出去。
  半晌,我觉得一只手放到我肩上。我回过头去,却是老计。他叹了口气,道:“对不起,刚才我很失礼。”“没什么。”我有点心不在焉地回答,心里,却还是她那句话给我的震惊。从小受到的教育都告诉我,在非常时刻,我应该挺身而出,堂堂正正地做一个英雄,从来也没想到过,一个人事实上也可以逃避,那并不是过错!而对旁人的逃避妄加指责,那才是犯罪。
                 
  离开局里,我跟在她身后。
  以前我都以为我比她高出一筹,但现在我却觉得自己好象是在她的阴影里。
  “走那么慢做什么?”她站住了,看着我。我走快了几步,走到她身边。
  “对不起。”她低着头,又象以前一样,小声地说着。我摸了摸脸,笑了笑,道:“那不算什么。”我倒没说,从小到大,我没被人打过几次。局长从不打我,第一次被人打耳光还是十五岁那年一位市领导的公子骂我是野种,而局长是哈叭狗。那个耳光给他换来了左臂骨折,也害得局长从那以后一直没再升迁。
  走过那家酒店,这回橱窗里更放了一台电视机,里面正播放着新闻。某地粮食丰收,某地开展赈灾,某地又召开了一个国际性会议云云。那些以前十分熟识的地名,现在听来,恍若另一个星球上的事。
  “明天,我们都走吧。”我迟疑了一下,道:“老计大概不会同意吧。”她没说什么,只是抬头看了看天。碧蓝的天空,除了几缕因为斜阳变得五颜六色的云彩,什么也没有。天空也依然安详而宁静。
  “据天文台计算,下周三将出现狮子座流星雨。这种天文景观难得一见……”那台电视机里,现在那个正襟危坐的女播音员正面无表情地播报着一条新闻。这条新闻虽然并不是为这个地方的人播送的,可这儿一样看得到。
  街上,空空荡荡,见不到几个人。能走的,都走了,暂时还没走的,也多半不敢上街,到处都有被寄生的人。说也可笑,当人们如临大敌时,被寄生的人一旦知道自己被寄生,就惶惶不可终日,而现在,更多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那些体内食尸鬼尚未孵化的人多半在酒馆喝酒。我跟着她,不敢离得太远,也不敢靠得太近。
  她站在那酒店门口,看着橱窗里的电视。现在电视里正播放一些以前的流星雨照片,美得不象真实。在一片宝蓝的天空里,星陨如雨,有如一场焰火。
  我看着她,道:“你很喜欢流星?”她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我笑道:“如果我们走得早,还可以无心无事地看看那场流星雨。”我虽然是带着笑说的,但实在希望她能够给我一个好好的回答,可是她却象没听见,脸还是对着那电视机。我有点讪讪地笑了,象是对自己的嘲弄,却也多少有点自怜。
  天不知不觉地暗了下来。我看见她回过头,在黑暗中,她的眼睛亮亮地,发光,电视机里的光让她的脸也一明一亮,象牙色的皮肤好象也有光泽。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到局里。古文辉上一次抽取的样品只能再做两次实验。如果没有实验者,那我们的工作就毫无意义了。
  老计还在埋头干着,我看看四周,她不在。我道:“老计,阿雯哪里去了?”他停下了手里的工作,道:“她去征求志愿者去了。”我吃了一惊,道:“什么?她去哪儿了?你为什么不让我和她一块儿去?”他看看我,没说什么,只是道:“她要自己去。”也许他还对我烧掉了古文辉耿耿于怀吧,也许认为我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我不管那些了,大声道:“老计,你知不知道,现在这城市里已经是患者占极大多数,万一她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他又低下头,在一张纸上计算什么,道:“不会的吧。”我有点焦急。这时,却听得大门口有人在拼命敲打着门。那种敲门声绝不会是她的,这连老计也听出来了,他抬起头看了看我,我却没他那么沉得住气,飞快地向大门口跑去。
  大门口有个小窗子,我打开那小窗看了看,却见那窗子里有一张男人的脸,他有点局促不安地说:“请问,这里是特勤局么?”“以前是。”我道,“你有什么事么?”这男人忽然道:“你是那回来我家执行任务的那位先生吧?”我根本记不清他是谁了,道:“你有什么事么?”他让开了一点,嘴里道:“是这样的……”他不用说什么,我已经打开了大门。
  在他身后的一辆磁悬浮汽车上,她象昏死过去一样,半躺在车座上。
  我几乎是冲出门去,跑到小车前,摇了摇她的头,道:“快醒醒!快醒醒!”象是回答我,我才发现,她的手腕上,那探测器的红灯正闪亮着,一闪,一闪。在她的手背上,有一个新被咬破的伤口,还在流血。
  她被感染了!被食尸鬼感染的初期,有一段时间很嗜睡,那正是第一种征状。
  我转过身,猛地揪住那男人的胸口,喝道:“这是怎么回事?谁感染她的?”那男人象是一只小老鼠一样,尖声叫道:“不是我!不是我!”“那是谁?”我只觉身上的血都似乎要燃烧,一种杀人的欲望充溢在心头。那男人的脸满是苦色,半晌才道:“是我儿子。”我一把抽出火焰枪,指着他的头道:“把你儿子叫出来!不然,我把你的头都烧焦!”那男人象是要哭出来一样,从那辆小车后座走下一个怯生生的男孩。不用探测器,我也看得出,他已经被感染好几天了,恐怕再过几天就会孵化。
  没有孵化的病人也会感染人了么?我没有考虑,把枪对准了那男孩,他的脸本就惨白得没什么血色,现在更是面色如土,喊道:“爸爸!爸爸!”那男人还没说什么,她忽然动了动,我冲到车前,猛地一脚,把那男孩踢到一边。这一脚够他受的,他嘴角也一下咳出了血来。我扶住她的头,道:“怎么样?怎么样?”她抬起头,看见了我,笑了笑,道:“别怪那小男孩,让他们走吧。”我扭头看了看,那小男孩正挣扎着爬起来,而那男人还站在一边动也不动。我强压住心头的怒气,道:“好吧,我扶你出来。”扶着她进门,那男人还在门口欲言又止,我喝道:“快滚,趁我没变主意!”那男人怔了怔,道:“我很对不起。”他扶起地上的男孩,慈爱地抱起他放进车后座。
  我忽然想起来了,他就是邓宝玲的丈夫!自从邓宝玲走后,他的样子一下子憔悴了许多,怪不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我转过身,道:“喂,你儿子已经被感染了,你尽量少和他接触。”那男人抬起头,苦笑着,道:“那是我儿子。”他钻进车,发动汽车,开走了。我抱着她,她的头发有几绺搭在我手上,痒痒的,她却象睡着了一样,动也不动。在我怀里,她象睡着了发魇似地,突然小声地咕哝了一句:“别拿我做实验,我怕!”我看着她的侧脸,第一次发现,原来她真的那么美丽,就算担忧和恐惧,只是让她更加楚楚动人。
  如果那是永恒的,那就让永恒永远是永恒吧,下一刻永远不要来临。
  我想着,眼里已满是泪水。
  我抱着她,一脚踢开门,喊道:“老计!老计!”老计从房里跑了出来。一见我抱着她,他的脸色也变了变,还没说什么,我叫道:“快!她感染的时间还不久,能有救么?”老计撩起她的袖子看了看,道:“是外伤引起的,大约半小时,食尸鬼还没有开始分裂。”我一喜,道:“那么,全身换血还可以救她?”老计突然抱住头,痛哭道:“我直混!我非要留在这儿,现在这市里哪儿还有医院!”我道:“别灰心,检查站里一定有库存血的。如果不行的话,直接用超音速飞机送她去邻市,不过十分钟路程。”老计的眼里亮了起来。我抱起她,吼道:“快!快把车开出来!”老计没有在意我那么对他吼叫,飞快地从车库里开出一辆车来。我抱着她上了车,老计也钻进来,道:“我来扶着她吧。”我把她放在边上的座位上,老计扶着她,我不要命地把车倒出大门,一下子开到了最高档。
这车并不很先进,最高只能开到三百码。我在一出大门,马上换档,这车吼叫一声,指针马上跳到了最高。老计在一边叫道:“快点!快点!”快点的话,我们三个全要成肉泥了。我心里说着,嘴上却没说。我也希望能更快一些。
  我们的车离检查站还有好几百米时,那检查站里忽然发出了一个很大的声音:“7322号车主,马上减速,否则我们将采取行动。”我一时还不明白,一道紫光从车窗边掠过,一下把车镜都打掉了。我吓了一跳,马上明白,检查站一定把我们当成是疯狂冲击的暴徒了。曾经有过先例,有个被检查出体内带有食尸鬼的病人被拒绝出境后,开了一辆汽车撞向检查站。那一次,那车被驻守在检查站的军队在离检查站还有二百米远的地方打得千疮百孔,而那个亡命之徒是被人从车里一块块拿出来的。
  我把车速降了下来,打开左窗,把一只手伸出去,胡乱晃着,嘴里喊道:“别开枪!我们没有恶意!”那声音顿了顿,道:“请立即下车,不得靠近检查站二百米以内。”那二百米外,已划了条白线。我停了车,道:“老计,帮帮我。”一下车,老计刚把她抱下来,我马上背着她,发疯一样向检查站奔去。在门口,五六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把激光枪对准我,检查站里那声音还在道:“请马上放下你背上的东西,慢慢走进来。”东西?我有点生气,冲着大门口喊:“什么东西,你们看清了,这是个人!”那几个士兵还是指着我。那声音道:“那么……进来吧。”我背着她走过检查大厅。两个星期以前,我曾经在这儿工作过,现在却作为一个申请出境者来了。门口,看得到以前拉着电网的地方,都挖了一条又深又长的壕沟。一进门,那探测器一下铃声大作,这使得那几个士兵更如临大敌。他们全套的防生化服,看上去,倒是可笑得很。
  我把她放到检查台前的一张椅子上,道:“我要求给她立即做全身换血!”那个检查人员哪里见过这样子,有点惊惶失措地道:“不……不行啊,我们这儿没这个条件。”“立刻送邻市啊,快,她体内的食尸鬼还没分裂,现在还来得及!”那检查人员看了看我,嚅嚅道:“那是不可能的。”“什么不可能?难道你们见死不救么?”这时,有人在边上道:“他说的没错,这是不可能的。”那是一个全副武装的军人,看肩章,也是有军衔的。我怒道:“你们军方的超音速直升机到邻市只用十分钟,她体内的食尸鬼分裂大约还有一小时,完全来得及的!”他笑了笑,道:“不是条件不允许,而是这件事是不可能的。”“什么?”我只觉心头怒火熊熊,即将爆发。这时老计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看见我这样子,他道:“怎么了?”“他们不同意用直升机送她去医院。”那军人很和蔼地道:“两位,你们想必明白,我是个军人。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我的职责就是不能放走任何一个患者。”看着他那彬彬有礼的样子,我心头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
  不,我绝不能让她死!
  老计还在和他商量什么,我伸手到腰间摸出了火焰枪。还没等我说出威胁的话,那个军人斜斜跨上一步,用了个漂亮的擒拿动作,扣住了我右手的反关节,我只觉手臂象是折断了一样,痛得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他十分纯熟地下了我的枪,道:“请不要冲动。”他放开我,退到一边。我甩了甩手,直起腰叫道:“你们打死我也没关系,可你们一定要救她!”那个军人向我鞠了一躬,道:“对不起,我是军人,只能按命令办事。上级指示,任何病人都不能离开本市。”“这算什么狗屁命令!”我骂道,“难道连救人也不准么?”那个军人打了个立正,道:“是的,命令之外,一切事都不允许。你们是否要做检查?”我恨恨地道:“混蛋!你们这帮混蛋!”还没等我作势,那几个士兵一下用手中的激光枪压住我。
                 
  不知过了多久,我都不再记得我是怎样把她抱进车去的,也不记得我是怎样把车开回去的。等神智渐复时,我才发现我睡在值班室里。
  那是老计的住处,这些天我常和老计在这里喝酒。我翻身坐了起来,记忆还东一鳞西一爪地支离破碎,好象世界也一下破碎了。我扶着头,努力回想着。
  忽然,我想起了一切。她还在么?我看了下四周,值班室里就我一个人。她和老计在哪里?我心头一阵沉重,跳下床。
  桌上,她养的那盆菊花已经快开了,几个蓓蕾鼓鼓地象马上要爆开,从裂缝里露出里面的黄色花瓣。
  也许,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切只是我的一个噩梦?
  可是,我的记忆告诉我,事情本是如此。
  我站到地上,走出值班室。忽然,脚下被绊了一下,那是一个皮箱。
  柯祥的皮箱。他死后,这皮箱便扔在这里了。被我绊倒后,皮箱也打开了,里面有几件衣服倒了出来。我弯下腰,把皮箱里的东西收进去。
  在衣服中间,是几张全息照片。一拿出来,高分子树脂纸上马上出现了柯祥和古文辉的合影。柯祥搔首弄姿的样子实在令人好笑,可不知为什么,我却只觉心酸。
  这两个人也已经成为过去式了。
  我叹了口气,把东西收好,锁上了,走到门边,拉开门。
  门一打开,她正站在门外,作势要推门,我一拉门,她的手推到了我胸前。她看见我,微微一笑,道:“你醒了?”我没有回答她,只是忧郁地看着她抱着纱布的手。现在过去几个小时了?她血液里的食尸鬼幼虫正在飞快地分裂繁殖吧,象那些无所事事的禄蠹。不知为什么,我更想到那些从小看惯了的坐在高级轿车里,出入都有随从的趾高气扬的人。那些人现在在哪儿?也许,在市长的命令发出后,他们就第一时间离开了这里,现在住在另外一个地方,继续他的趾高气扬吧。
  她也发现了我在注视着她的手,只是微微一笑,道:“别多想了,这是命。”“胡说!”我抬起头,逼视着她,“这不是命!你也不相信命的!”“如果一件事我们无法挽回,那就当那是命里注定吧。来,我爸有话要和你说。”我跟着她走去。老计在院子里,站在车边收拾着一个箱子,一见我来了,抬头道:“你来了?我们走吧。”我有点怔怔地看着他,道:“去哪儿?”老计把一叠钱包起来,放在包里,道:“离开这个城市啊。”我看了看她,她面色如常,好象什么事也没有。我道:“阿雯也走么?”她道:“我是不能离开的,你们走吧。”“什么?”我几乎有点怒视着老计了,“你要把你女儿扔掉?”我踏上一步,怒视着他。如果老计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我想我一定会一拳打去。她伸手按了按我的手背,道:“别这样,是我让爸走的。”我看着老计,喝道:“你难道不知道,如果找不出解药,那她就没几天好活了么?”老计苦笑了一下,道:“你真以为我们能做出解药来么?我那种逞英雄的想法,已经害了我的女儿了。”我虽然想狠狠一拳打向老计脸上,但却只觉浑身无力。的确,要找出解药,绝不是我们这样胡乱试验能找到的。我松开了拳,道:“你真的要把她扔下来么?”老计还没说什么,她道:“别把我想得那么没用,你们留下来,不过是陪上一条命而已,还是趁早走吧。”老计已经收拾好了东西,道:“阿雯,我们走了。”她看着老计,这时,我才看见她眼角有了泪水。她道:“爸……”老计摸了摸她的头,眼里也落下泪水。忽然,他哽咽着道:“爸要走了。爸太没用。”老计转过头,对我说:“我们走吧。”我没说话,也没动,看着他走进车里在里面道:“快进来啊。”我摇了摇头。
  不管怎么说,就算我活着不是一个英雄,那我也要死得象个英雄。
  老计在车里道:“快走吧。阿雯,爸……爸要走了。”我看见她冲着车挥挥手。我把手背到身后,侧身看着院子里一棵树。秋天到了,这树的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只是一些瘦棱棱的树枝。
  老计发动了车。等他的车开出门,我转过身。她站在后边,眼里满是泪水,脸上,却又带着几分欢喜。
  我笑了笑,道:“我想继续老计的工作。你愿意帮助我么?”她笑了,还带着泪水,眼神里也有点慌乱:“如果……如果我只有一天好活了呢?”“如果我们只有一天好活,那么就把这一天当一生好了。”我重又转过身看着那棵树。木叶尽脱,落得一地金黄。只是,当明年满树争荣时,我们是否还能看得到?
                 
  日子象是凝固了一样。我抽取了她一些血液,试着和老计一样,把一些药物滴在里面,在电子显微镜下观察吸血鬼虫卵的变化,一旦有什么变化,马上记下来,改变浓度,加上别的药物。可是,只有亲手做的时候才知道,原来看似简单的实验,竟然如此复杂得枯燥无味。我必须仔细观察血液里的变化,又必须排除那些虫卵的正常生长引起的形态改变。这些工作,以前都是老计做的。如果不是她在跟前,我真会对临阵脱逃的老计破口大骂。
  食物不算少。由于人口忽剧下降,冷库里的食物根本消耗不完。何况,大概病人也不会因为口腹之欲去吃饭了吧,大多数病人喝的酒恐怕比饭还多,相比较而言,没酒喝倒让我更难受。
  时间在不知不觉里过去。当我把最后一个样本放进高温消毒柜里时,才发现已是黄昏。外界的供电虽然没断,电视电台都还能收到,只是,过于稀少的人口让周围都静得象要死去。她正在给那盆花浇水,现在有一朵菊花已经半开了,象是做得很精致却破了一个口子的扁球,从里面露出几根金黄色的丝。
  “今天还好么?”
  她抬起头,看了看我,没说什么,只是撩起袖子,露出探测器来。那探测器上的红色指示灯又快了不少。奇怪的是,她血液样本中食尸鬼含量并不很高,那许那些食尸鬼的分裂速度又加快了。照这个速度下去,再过两三天她就会孵化的。
  我有点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的手,脑子里却浮现出这只雪白的手臂上,爬满了蛆虫一样食尸鬼的样子。
  “别为我担心,”她微微地笑了笑,“这一天总会来的,不过是早一点和晚一点的区别而已。”
  我有点冲动地走过去,拉着她的手。她的脸有点微微发红,重下了头。
  “明天,你还是睡到那备用实验室吧。”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一点。她抬起头,脸涨得通红。她没料到我说出的是这句话吧。
  “不,我不愿意当实验品。”
  我看着她的脸,抚摸着她稍有点蓬乱的头发。这个亲昵的动作,如果是以前,那一定是我求之不得的,可是现在我更觉得心底有一阵阵痛楚袭来。
  她的头发依然乌黑发亮,有一点香味。我说出这种话时也真有点象是要打碎一件精美的工艺品那种感觉。
  “我想活着,就算只有一天好活,那也把这一天当成一生。”
  这是我说过的话。我说这话时,想到的只是永远也不放弃。可是在她嘴里说出来,却有着无比的凄婉。
  我放开她的手。别人这么做,我一定会不屑一顾的。可她是那么说的,我又能如何?我总不能象对成凡一样拔枪对着她的头命令她睡到实验桌上吧。
  窗外,阳光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金黄,却被窗棂分隔成一块块的。
  “出去走走吧。”我重又拉起她的手。她的脸又浮上一层红晕,柔顺地跟着我出了门。
  门外,街道空荡荡地,一个人也没有,到处是废纸和破旧的衣服。今天的晚霞特别灿烂,也许明天又是个晴天。当不再有人迹时,那些丑陋的建筑也有了种颓废的奢华。
  拉着她的柔软的手,我们都没有说话。
  那并不是爱情吧。我想着,只是对她的同情。可是,我却知道我是在欺骗自己。可如果这是爱情的话,那么这种爱情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
  一路上,店铺一律关着门,有些被人砸开了,可里面也没什么东西。走过那桥,那间酒吧也已经关了。那个乐天的店主可能已经孵化,但现在孵化也不是什么希奇的事,患者多半是躲在家里渡过最后的日子。在等待死亡来临的日子,一定非常恐怖,孵化时的一段时间,人完全失去意志,只会象得了狂犬病一样乱咬。
  她也会那样么?
  我看了看她的脸。她脸色白了一些,不过还算正常。我无法想象她最终的那样子。
  桥上,风吹过,冷而干,象陌生人的眼色,夕阳已经半落,天边的晚霞几乎有些动心动魄的美丽。她靠在我身边,身边象也有点发抖。我垂下头,小声道:“冷么?”
  她点了点头。我解开外衣,把她拥到怀里。她又颤抖了一下,象是冷。
  也许,那是爱情吧。爱情,毕竟还是在这个最不适合的时候来临了。
  “如果我快要孵化的话,那就杀了我。”她忽然说,“不要手软。”天暗了下来。天空是遥远的深蓝色,月亮就象镶嵌在一片蓝色丝绒上的金黄色卵石,美得不象是真的。在月亮的边上,无数点星光掠过,我在泪水中看到的,也同样不象是真的。
  我看着天,道:“今天是流星雨的日子啊。”可是,我的喉头象梗咽了什么,说不出来了。
  “杀了我吧,不要让我变成那种可怕的样子。”
  我的泪水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我都不能相信,我还能流出那么多泪水。
  “你不是常说你是铁石心肠么?你不希望我成为那些虫子的食物吧?”“别说这些话了,”我喃喃地说着,泪水已无法遏制地流着。什么英雄业迹,什么舍生取义,在我心里,似乎都已经变得那么可笑。
  泪水滚烫,在泪光中,满天的星仿佛同时倾泻下来,听得到玻璃碎裂一样的声音。
                 
  两天后,她自杀了。她的遗书里让我把她的尸体烧成灰烬,交给老计,——如果可能的话。
                 
  我提着皮箱,里面只放着她的骨灰。按她的意思,我把她骨灰放在一个她最喜欢的细瓷花盆里,用胶纸封住了口。
  如果说我那天决定不和老计一起走时,还自以为能当一个英雄,那么现在我只能承认,我们都不是英雄,也做不了英雄。
  我不是英雄,那也别自不量力地想当一个英雄了。
  开着车,走在空荡荡的街上,一切都死寂得让人觉得可笑,似乎做什么事都有点不合时宜。我提着箱子,在街上东张西望着。离检查站有不少距离,我却并没有什么欣慰。这个城市不知是不是我出生的地方,但我这些年来绝大部份日子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在要离开时,总是有些舍不得。
  车到了检查站了。我在白线外停下车,忧郁地看着手里的皮箱。不管怎么说,我们的努力都已经白费了,可是付出的代价却实在太大。尽管我还有点对自己半途而废的痛苦,更痛苦的却是因为她。
  检查站门口聚集着一群军人和几个穿白大褂的人,还有三辆很大的卡车。当我向他们走去时,边上几个卫兵如临大敌,同时举起枪来,喝道:“干什么的?”
  我举了举皮箱,以示手里并没武器,叫道:“我是来检查的。”
  “为什么这么晚才来检查?已经截止了。”
  “什么?”
  我大吃一惊,根本想不到居然会有这等事,这时一个军官脸上露出笑意道:“放心,已经发现了食尸鬼疫苗,所以不必担心了。”
  我不知这是让我欣慰还是痛苦。如果说以前的痛苦中还有些死得其所的自豪,那现在只是觉得茫然。我们的一切努力,岂但是白费,而且是可笑了。我道:“是真的么?”
  那军官白了我一眼,道:“你难道不信么?你来了就先进那辆卡车吧。等载满了你们这是第一批治好的人。”
  “可我并没有感染啊。”
  我有点着急,想找出证明来,可是我的探测器找砸碎了,她的我已经给她殉葬了,偏偏这检查站又已撤掉,以前的仪器什么都没有。
  那军官道:“没关系,无非打一针,有病治病,没病防病,你一个大男人总不会怕痛吧?上车坐好吧。”
  我道:“可我是没感染啊……”
  我还没说完,一个士兵已举起枪对准了我。那军官制住他的动作,道:“由于我们已没有有效的检测手段了,请你配合一下,反正只是打一针。”
  那是他第二次说“只是打一针了”。我道:“什么要坐到车里?打一针不是很方便的么。”
  他道:“嗨,对于你个人来说只是打一针,可对我们却要管理,要保证你治好,不能让你没好就到处跑是吧?要没有管理,来一个打一针的话,那怎么分清打过和没打过的?我们把你们集中起来,治好一批就放走一批。”
  他说得也不是没道理。那军官已不再理我,道:“来个人,送这位先生进车。”
  我没办法,在一个卫兵的监视下爬进空荡荡的车厢。里面现在只有我一个,黑洞洞的。我把皮箱放在身前,有点呆呆地坐着。
  我坐的那辆车站上两个浑身穿着防化衣的士兵,站立在车尾。那卡车开动了,车头上,一个大喇叭开始发出很响亮的声音,听得出,那是国家电台的播音员的声音,正说着:“所有居民请注意,疫苗已经发明,请立刻上车,接受治疗。”
  车转了一圈,陆陆续续地上来了不少人,卡车里就几乎塞满了。我坐在一堆病人中,倒并没有什么不适。那些人虽然不说话,但一个个面露喜色。相比较而言,我那一脸颓唐,好象我反倒是病人。
  车很快转完了一个社区,载了一大批人,还有人急着要上车,后门那两个卫兵正解释说:“不要急,这一批好了马上有下一批。”
  车晃动了一下,我看着外面。那些风景,在我向检查站出发时还以为那是最后一次见到了,那两个穿得象是什么怪异武士的士兵坐在车尾,抱着枪,战战兢兢地如临大敌。这却让我说不出的好笑。
  这车因为载的人太多了,一路上都有点颤颤的。这种老式的卡车早就淘汰了,但空中飞行器的禁行令可能依然生效,这种氢动力卡车只好再拿出来用。
  卡车转了几个圈,渐渐地见到了市区边缘的电网。在市中心里,还没有太多那种被隔离的异样感,但到了这里就觉得外面那个世界与里面完全不同。当卡车通过电网,车里的人情不自禁都发出了一声欢呼。
  我只是摸着脚边的皮箱。
  你也要离开这里了。
  我无声地说着,好象她还能听见。可是,在我心底,却无法原谅自己。尽管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可是却还是内疚。
  黑洞洞的车厢里,也许挤了上百人了吧,只听得到重重的喘息。每个人也许都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不那么庆幸的,也许只有我一个了吧。
  “到了。”
  车停了下来,那两个士兵跳下车,大声冲里面喊着。有个女人抑制不住激动,大声哭了起来,边上象是她丈夫模样的人拍着她的肩,在喃喃地说着:“好了好了,没事了。”那女人带着哭腔道:“可是宝宝呢?他要能撑到今天有多好。”
  也许宝宝是她的儿子或女儿吧。在城里等死时,也许没人会想着别人的,但见到了生路,女人想到的马上是儿女了。
  那些人争先恐后地往车下挤,好象先出去一刻就能早一刻诊愈,那两个士兵一手拿着枪,一边喊着:“别挤别挤,一个个来,先排队。”
  我坐在里面,等着他们下得差不多了,才站起身来。刚站起身,对面也有个人站起来,我们的头碰到了一块。我还没说什么,那人道:“对不起,真抱歉。”
  这声音很耳熟,我却想不起来。我说:“没关系,你先走吧。”
  他很温和地说:“你先请吧,我没关系的。”
  我提着皮箱,默默地走出车厢。我们是走在最后面的,我听着他在我身后的喘气声,想对他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下车时,因为提着皮箱不好下,把皮箱搁在车上,人先下了,伸手去拿皮箱时,他把皮箱递了下来。我接过来,道:“谢谢。”他却叫道:“是你?”
  我抬起头,看了看他。在暗地里呆久了,外面的阳光让我有点觉得刺眼,可还是看清了。
  他是邓宝玲的丈夫。
  他毕竟还是逃不过,最终也被感染了。
  我苦笑了一下,道:“你也来了?”
  他怔了怔,道:“是啊,来了来了。”
  那些平常寒暄的客套话,现在听来却好象别有一番滋味。有个士兵在一边叫道:“快点,时间宝贵。”
  我提着皮箱,排在那长队后面。我打不打针无所谓,可既然一定要打,让别人先打去吧。
  那士兵道:“男女各一队,先去更衣室消毒,然后接受疫苗注射。”
  我们一排男一排女,象是劳改犯一样排着队。要去的是两幢简易房子,连窗子也没有,也许是为了给病人消毒赶着建起来的吧,没有一点装饰,只要牢固就行了。
  我们这一排人要走进去时,有个士兵忽然叫道:“把东西放在外面,不要带进去。”
  轮到我时,门口一个穿戴着全套防化衣的士兵喊着:“把箱子放下。”
  门口已经有一堆东西了。我看了看手中的皮箱。我实在不想与她分开,可是,看样子还是行分开一会儿了。
  那个士兵有点不耐烦,操起枪柄向我手上打来,道:“快放下,别耽误别人时间。”
  我的手一松,皮箱一下掉了下来。我吃了一惊,伸手去抓,幸好在掉在地上前我抓住了。
  我怒道:“你叫什么?我听得见。”
那个士兵也怒道:“你还有理么?”
  如果他好好说,我当然不会和他争执的。但此时我心头却有种说不出的烦躁,我叫道:“你这么打人难道就是有理?”
  那个士兵作势又要打我,嘴里还喝道:“废话少说,快点进去!”
  我挺起胸,道:“你有胆子就往这里打!”
  身后,邓宝玲的丈夫慢慢地说:“别争了吧,我们进去。”
  我让开了,道:“你先进去吧,我本来就用不着打针,硬让我打还把我当犯人,我咽不下这口气。”
  那个士兵虽然全副防化衣,看不出样子,但我想一定气得满面通红。他冲着邓宝玲的丈夫道:“你先进去。”
  等他进去了,他对我道:“你进不进?”
  我瞪了他一眼,道:“你差点把我最珍贵的东西打碎了,还敢对我这种态度?”
  他把枪对准了我,道:“我接到命令,可以对不听命令的人开枪!”
  我心底有点怕,但要我这样子就服软,却也不愿意。我道:“我要你道歉!”
  正僵持着,边上一间小屋里走出一个军官,远远地便道:“出什么事了?”
  那士兵打了个立正,道:“报告少校,这人不愿意进去。”
  我道:“我不是不愿意进去,一来我没有被感染,二来他还对我那种态度,我必须要让他先向我道歉。”
  那士兵在防化面具后的脸上大约冷笑了一下,我听得到他鼻子里发出的“哼”一声:“你一个感染者还要扯什么态度不态度。”
  我心头升腾起一股怒意,大声道:“感染者又怎么了?别说我没被感染,就算我被食尸鬼感染了,难道你可以耍那种态度么?”
  那士兵还想说什么话,那个军官却叫了起来:“是你!”
  他快步走过来,我扭头看了看,也叫了起来:“朱铁江!”
  朱铁江是以前市委纪委主任朱胜章的儿子,小时候和我是同学。中学毕业后,他考取了军校,后来一直没见过,听说在军中很是得意。他是我在那个大院里少有的几个好友之一。那些官宦子弟,就算我是局长的亲生儿子,他们也看不起我的,别说我只是局长的义子了。可朱铁江自小就很宽厚,所以我们一直都很谈得来,不过中学里分手后也就分手了,一开始还通过几封信,后来就音讯全无了。没想到,居然在这样一个场合碰面。
  他走到我身边,下意识地伸手要来拍我的肩,却又顿住了,有点尴尬地说:“你被感染了?”
  我苦笑了一下,道:“还没有。”
  “那为什么不早走?”
  我道:“我太狂妄了,想要找到食尸鬼的疫苗。”
  “找到了?”
  我看了看手里的皮箱,黯然道:“找到的话,也用不着到这儿来了。”
  我此时,更多的也许是内疚吧。她被感染,虽然不能说是我的错,但如果我早就劝老计离开的话,她不会出这种事的。
  手里,那个皮箱象有千钧重量。
  他突然拍了拍我的肩,道:“别多想了,来,陪我喝一杯去。”
  我抬起头,眼里,不禁有点湿润。
  他还是当年那个朱铁江。即使好多年兵当下来,他却没什么大变化。
  那个士兵在一边道:“少校……”
  朱铁江笑道:“他以前是特勤局行动组成员,我们不是学习过那篇社论么?讲的就是他们的事。有没有感染,其实他才是专家。好了,你去关门准备吧。”
  那个士兵关上门。这屋子只有一扇门,这门也封闭得很严实,在里面呆着一定不舒服。我正打量着那屋子,朱铁江又拍了拍我的肩道:“走,走,虽然没什么好东西,部队也不准喝酒,可我这儿总有两杯的。一块儿去,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块儿偷你爸酒喝的事么?”
  我的心底涌起一阵暖意。小时候,我还不怎么爱喝酒,朱铁江却自小就是个酒鬼,可他父亲管他管得很严,根本不准他喝酒。有一次他来我家,用等离子穿透仪把局长珍藏的一瓶酒不动封口偷出了半瓶,再把水加进去,以至于局长后来喝酒时很奇怪这瓶酒为什么那么淡。
  这些事我虽然早就忘了,可他一提,我却马上想起来了。我笑道:“你还记得么?”
  他笑道:“当然记得。那时我就决心,大起来后一定赔给叔叔一瓶好酒。后来我弄来几瓶六百年的陈酒,那可是好东西。唉,可惜叔叔喝不到了。”
  我黯然道:“是啊,他再喝不到了。”
  朱铁江道:“别再想了,人各有命。走,我们喝酒去。”
  他的办公室不大,外面看也是简易房,里面却很干净。军人的本色吧,墙上还挂了把刀作装饰品。
  朱铁江道:“来,我们喝吧,可惜肉不太敢吃,只好请你吃点酱油花生下酒了。”
  他倒了两杯酒,把一杯推到我跟前,道:“干。”
  那酒异香扑鼻,我一下喝了下去,只觉入喉象是一条细细的火线,有种很舒服的微微的刺痛。
  我刚喝下去,却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闷闷的哭喊。
  那是很杂乱的哭喊声,声音却象是从一口枯井里传来的。我狐疑地放下酒杯,道:“那是什么?”
  “没什么,喝酒吧。”他给我满上,自己拈了颗花生放进嘴里。
  “不对,这在这儿附近传来的。”
  他这儿的窗子关得很严。我走到窗前向外张望,外面大多是些穿防化衣的军人,另一些人没穿,大概那些不用和病人接触的吧。极目望去,天很好,蓝蓝的天空上,白云象一些破碎的棉絮。我打开窗,可现在却什么也听不到,只有那边那消毒室里传来轰隆隆的声音,象是在放水。也许,那些人正用消毒液洗澡吧。
  “你听错了吧?”朱铁江走过来关上窗。
  我笑了下,道:“这些日子以来我总是疑神疑鬼的。”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朱铁江道:“进来。”
  进来的是个勤务兵。他道:“少校,你的衣服洗好了。”
  那个人手里捧着的,是一件长长的风衣。我顺口道:“你也穿风衣啊?”
  朱铁江脸上,突然象是有个虫子在爬一样,很不自然地说:“是……是朋友的衣服。”
  我抬起头。如果朱铁江明明白白说那是他自己的衣服,我根本不会多想什么。可是我虽没别的本事,这种推诿却听得多了,凡是说这些话的,一定有什么内情。
  我扭过头,道:“你把风衣给我看看。”
  那勤务兵有点不明所以,正要把衣服给我,朱铁江道:“算了,一件衣服有什么好看。”
  我心头的疑云却越来越重,抢在他前面一把抓住那风衣,抖开了,却没什么异常,普普通通地一件风衣,只是厚得多。和平常不同的是,那是用拉链的,下摆里做了两个裤管,要是有人穿这衣服,从肩到脚象是套在一个口袋里一样。
  我有点出神,朱铁江从我手里拿过风衣,道:“你真有点疑神疑鬼了,一件风衣有什么好看?”
  突然,我脑中象有闪电闪过。那风衣不是普通的风衣,是件改装过的防化衣!
  刚才,朱铁江说的话表明他知道局长已经死了,但我还没向他提起过!
  我看着他,喃喃地道:“是你……是你!”
  他躲闪着我的目光,道:“你喝醉了吧?”
  我一下抓住他的衣领,叫道:“是你!是你杀了局长!”
  那勤务兵有些害怕,不知所措地看着朱铁江。朱铁江向他挥挥手道:“没你的事,走吧。”
  那勤务兵一出门,朱铁江挣开我的手,关上门,坐了下来,在我的酒杯里重又倒满了道:“喝一杯吧。”
  我端起来一饮而尽,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局长?”
  他垂下头,重又抬起头时,眼里闪烁着泪光:“那是任务。”
  “为什么?”
  我一个耳光抽在他脸上,他的半边脸出现了五个指印,可他象没有感觉似地,只是慢慢地道:“这是军政双方的领导决定的。”
  “胡说!为什么会做出这种莫名其妙的狗屁决定?”
  “因为……”朱铁江又倒了杯酒,象下了个重大的决心,“因为他反对实施净化方案。”
  “什么?”
  尽管我不知他说的那个净化方案是什么,可是却隐隐地有种不祥的预感。刚才那些哭喊声,也许不是我的错觉……
  朱铁江咬了咬牙,道:“净化方案就是把这个市里的正常人全部转移出去,然后消灭所有食尸鬼。”
  “怎么消灭?”我已猜到了一些,身上也有种寒意,可还是问着。我希望朱铁江的回答不要证实我的猜测,我只希望那只是我的胡思乱想。
  “目前只有用火烧才可以消灭食尸鬼,你们也是这样做的。因此,领导决定,消灭所有滞留在市里的人口。”
  “那么刚才那些人……还有以前的人,他们……”我结结巴巴地说着。我依稀想到了什么,可是却不敢说出口来。朱铁江疯了一样,一把抓住我的胸口,道:“对,对,你为什么不敢说?刚才一车人,还有以前通过检测的人,都是被送进毒气室,全部都要化成灰。”卡车。毒气室。这些只有在古史资料里看得到的东西,居然都是现实!
  我打开了他的手,吼道:“那么,以前的什么检测,现在的什么疫苗,都是骗人的?”他颓然坐倒,道:“是,那是骗人的。你知道,食尸鬼是种变异很快的动物,几乎和电脑病毒一样,有极强的自我复制能力,似乎可以针对检测仪做出相应的变化,人类实在跟不上。你也知道,你们研制的检测仪是最先进的,可也时常有检测不出来的。为了不发生全国性的悲剧,必须让这个城市做出牺牲。”
  我象被子弹击中,几乎是惊愕得张口结舌。一千万人口!这一千万人口,全都不分青红皂白,全部送进了毒气室!
  突然,我想到一个问题。象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我道:“你骗人的吧?你一定是骗人的。如果全部要牺牲,那么那些市委里的领导为什么能离开?你能保证他们中没有携带食尸鬼虫卵没被检测出来的吗?这当中也包括你父亲和你的那个弟弟!”
  朱铁江痛苦地低下头,道:“市委领导都是被隔离安置,虽然不会进毒气室,但必须进行无限期观测。这是上级领导安排,也是市委常委会议上一致通过的。可是叔叔坚决反对这个决议,认为市民有知情权。为了不破坏这计划,领导安排我除掉他。”
  我的喉咙口发出干干的笑声。老计。可怜的老计,如果他坚持要留在市里,那倒可能会多活一段时间吧。还有那个成凡,他被查出被感染,反而多活了几天了。
  我站起身,握紧了拳头,朱铁江忽然站起身,脸上又带着那种刚毅。
  他的手上,拿着一把小手枪,指着我的头。
  我说:“你和我一起喝酒,不怕被感染么?说不定,我也早被感染了。”
  他的神色很古怪,似乎夹杂着痛苦,却又坚定如磐石:“我已经决定也进入那无限期观测的行列。”
  “那你为什么还要接受那种命令?”
  “第一,我是军人。第二,那命令并没有错!”
  “疯了,”我喃喃地说,“你疯了。”
  “也许吧。”他冷冷地说,“你也可以进入那隔离区。放心吧,那里地方不少,设施也很齐全,你不会有什么不适的。”
  “我不去。”
  我极快地一把抓住他的手。我虽然也受过军训,但我知道我与他那种正规军校毕业生比,这点武术功底只象是玩笑,他只消动动手指就可以制服我。可是,自幼那种桀傲不驯的性格让我绝不能接受那样的处置。
  他却没有动,我的手一扳他的手腕,他的枪马上掉在了地上。我飞起一脚,正踢在他小腹上,他痛苦地蹲下身,我已拉开门冲了出去。
  那些穿防化衣的士兵正从那两间简易房里抬出一具具身无寸缕的尸首,我冲出朱铁江的房间时,有两个还抬头看了看我。
  朱铁江捂着肚子,摇摇摆摆地走出门来,大声道:“全营集合,守住出口!拦住他!”
  有个士兵从背后取下枪,瞄准我,我情知不好,人一下伏低,一道紫光从我刚才站的地方掠过,正射在我身后一棵树上,那树被穿了个洞。我在地上翻了两下,人闪在了一栋屋后。脚下一空,却摔下了下面的一块杂草丛生的荒地里。
  这个地方在市区北面,现在那些士兵都守在营房北面,防备我逃到正常区域吧。我伏在草丛中,看了看周围。
  营房用极高的电网拦着,别想能翻出去。难道,只能逃回市区么?
  朱铁江带着几个士兵转过来,嘴里道:“你们搜索这一带,不能让他逃到外面去。”他转身对一个军官大声下着命令:“陈上尉,如果过几天我被确认感染,这里就由你全权负责,你把我当作病人看待。”
  那个陈上尉打了个立正,道:“是,少校。”
  我伏在草丛里,听着他们的对话。不管我心底对朱铁江产生多么浓重的痛恨,可是我还是对他有着十分的敬意。
  好在那些士兵几乎都守在北面了,那几个士兵正在那些屋前屋后搜着,一时想不到我会躲在草丛中。我伏在草丛里,轻轻地向南面爬了一段。
  那是入口处了。门口,有两个士兵在站岗。要我把他们打翻逃过去,我自知没这个本领。我伏在草丛中看着他们,想着主意,忽然,我听到了沉重的翻毛皮靴的脚步声。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我伏着的草丛边上。那是朱铁江,他拎着我的那个皮箱,正看着手腕上的一块表。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里。”
  我自知无法隐藏,爬出了草丛。他把皮箱放在地上,道:“你回去吧,能活几天就活几天,五天后我们将焚烧全市。不过,就算你能逃过大火,你也不会有几天能活了。”
  我看着他,道:“你一定要杀我?你大概过高估计我的正义感了。再说,那些一心以为有了生路的病人,死也不会信我的。左右是个死,当然要往好里想。”
  他苦笑了一下,道:“我知道你是个有正义感的人,也知道正义感也是有限度的。不过,你真不知道,你早就被感染了么?”
  “什么?”
  我这才真正地大吃一惊。我的探测仪被那些保安打碎了,后来和老计在一起时,他们的探测仪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她被感染时,那探测仪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地强,那实际上探测到的是两个人么?
  他撩起手腕,露出上面一个小巧的探测仪,上面的两个红色发光管正在一闪一闪。他道:“我这是最新式的探测仪,上面显示,你已经是晚期了。可能,孵化也就是几天里的事。”
  我不语。尽管我想不相信他,可我也知道,他没理由再骗我。
  他指了指皮箱,道:“你走吧。只是,你只能回去。我是军人,现在虽然已经是在渎职,可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我拎起皮箱,默默地走着。走出那个营房,我回过头。
  夕阳中,朱铁江的影子象铁柱一样,直直地站着,他的影子也一样直而长。
                 
                 
  回到局里,打开门,一切还保持原样。
  我坐在空落落的实验室里,心头一阵阵地酸楚。那盆她种的菊花已经有一朵开了,金黄色的花瓣象一丛缎做的丝。那是一盆梨香菊,有一股鸭梨的甜香,虽然不是名贵的品种,却是种很可爱的花。
  就象她。
  我象机器人一样打开皮箱,取出她的骨灰,走出了门。
  天已经黑了,我站在桥上,从怀里摸出那个香烟盒。里面,只剩了最后一枝烟,我点着了,撕开花盆的封口,抓出了她的骨灰。
  她的骨灰细腻而温柔,象是她的手指。我一把把洒下河水,那些灰白色的灰飘在水面上,濛濛地,象下了一场细雨。
  也只有这时,我发现自己心底,实际上是太多对人世的绝望。
  有个人走过我身边,大声唱着歌。他看见我,大声笑道:“扔什么哪,明天都可以走了。”
  我擦了擦泪水,转过头笑道:“是啊,我们运气真好。”
  “是啊,现在倒有点舍不得这地方了,哈哈,出去可没得白喝酒了。”
  他笑着,走过我。走过一段,又回过头大声道:“明天早点出来,他们那卡车只能坐一百多个人。”
                 
                 
  坐在一群病人中,听着他们的欢声笑语,我垂下头。
  两个站在门口的士兵跳下车,有个道:“男女各一队,先去更衣室消毒,然后接受疫苗注射。”
  我跳下车,外面过于强烈的阳光让我的眼都几乎睁不开。我有点留恋地看了看四周,却发现朱铁江站在那两幢围着铁网的简易房外面,有点惊愕地看着我。我笑了笑,朝他挥了挥手。
  后面那人有点着急地说:“快走啊,磨蹭什么。”
  我回过头道:“好,好。”
  我在走进那建造得象个碉堡一样牢固的简易房时,又回头看了看外面。
  阳光普照,草木还没有全部凋零,仍然还蕴藏着无尽的生机。我笑了笑,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忧郁,转过身,走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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