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冬季寒夜,诸白行到一处野外,天色已经极暗了,还下起了雪。在此之前,诸白曾在一户路边人家的檐下喝了几口酒,但此时酒劲早已经散去,刺骨的寒意侵入他的肌肤。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远远地诸白望见前面暮色中有一点灯火的微光。
诸白疾步向这点微光走去,近了才发觉原来是一家旅馆的门灯。这样荒僻的野外,居然有一家旅馆?诸白好奇地站在灯下左右打量,一根苍虬的梅枝从这家旅馆墙后伸出,正罩在他的头顶上方,枝上缀满了星星点点的花骨朵,晶莹剔透含苞待放,在雪影灯光下美得触目惊心。从梅枝上挪开目光,诸白又去看旅馆的招牌,是瘦金体的‘落梅’二字,笔画清奇狂放不羁,好似一条墨龙般要破匾而出。
雪越下越大,诸白不敢在门外久待,他走上前抬手叩门,高声喊道:“有人吗?”声音遥遥送了进去,却是一片寂然。诸白又接连叫喊了几句,方听到有拖沓的脚步声由旅馆内传来,慢慢走近,然后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打开,一张满布皱纹的脸出现在诸白眼前。
诸白骇了一跳,往后疾退。这张脸定定地看着他,并不言语。待到诸白心定下来,才瞧清脸的主人是一个老婆婆,只是这老婆婆实在太老了,不仅老得鸡皮鹤发,还佝偻着腰,又穿着一袭黑衣,乍一看就像从墓地里爬出来的幽灵。
“我行路到此,天黑雪大,希望能在贵处投宿。”诸白向老婆婆行了一个礼,想到自己刚才的慌张,他有些不好意思。老婆婆看着诸白,没有表示同意或者拒绝,良久,她方冲诸白招了一下手,然后转身先。
跟着老婆婆进到院子里,诸白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直沁心脾。寻着这股淡香,诸白看到院中立着一株老梅。这老梅树干粗大,枝桠横斜,上面缀满了欲开未开的梅萼。这些梅萼就像他在墙外看到的那枝一样都是淡绿色的,仿佛是巧手的匠人用薄玉雕成花朵,然后嵌在枝上。
“好一株老梅!”诸白停下脚步,赞叹道。
2、
老婆婆领着诸白,沿着木制的回廊来到一间房子门前,她伸手推开房门走进去,点燃桌子上的一根蜡烛。昏黄的烛光下,诸白看清房间里只放着一张床、一个桌子、两把木椅,靠墙还有一个衣柜,都是简陋的粗木家具,没有上漆。
诸白伸手摸了摸床上的被褥,有一些潮,却很干净。他回头想向老婆婆要一瓶热水洗漱,却发现老婆婆已经悄然走了。也罢,就这样随意过一夜好了,诸白安慰自己,走过去把房门关上。关门时,诸白透过眼角的余光,发现院子里的梅树下似乎有人影一闪。
一宿无梦,清晨诸白起床,他伸了个懒腰,打开门。屋外的雪已经深可积膝,风倒是停了,但雪还在不停地下,这样的天气不可能行路,诸白无奈地想。此时,院子里老婆婆正抱着一大捆木柴经过,诸白赶忙走上前,从老婆婆手中接过木柴替她抱着。
随老婆婆进入厨房,诸白放下木柴。“婆婆,我可能要多住几天,这雪太大了。”诸白一边捶着腰一边说道。老婆婆坐到灶前,燃起灶火,她扭头望向诸白,默默点了下头,算是听见了。“这里就你一人吗?”诸白想起昨晚梅树下的人影,好奇地询问,老婆婆却专心烧火不再理他。“这么大的旅馆,你一定有帮手一起打理吧?”诸白不死心地又问,他蹲下身子,帮老婆婆塞了一根木柴进灶。
灶火熊熊地燃烧起来,厨房里的温度渐渐升高。等锅中的水汩汩地沸腾了,老婆婆转到一边,用一把木瓢往锅内舀米,她先浅浅舀了一点,低头看了看诸白,又加了半瓢。
“婆婆,院子里的那棵梅树有多少年了?”诸白再度没话找话地和老婆婆搭讪,这次老婆婆狠狠瞪了他一眼,抬手沾了些锅盖上的水汽,在灶台上划出“500”三个阿拉伯数字。“五百年了?!”诸白惊叹出声。“你别靠近它,它可已经老得成精,会吃人。”老婆婆在灶台上划字恐吓诸白。“老得成精?”诸白心中暗笑,他想对老婆婆说:“你也老得成精了。”不过这话实在大不敬,诸白可不敢把它说出来。忽然,诸白像是想到什么,他疑惑地抬起头:“婆婆你怎么一直不说话?莫非……”
“莫非什么?”老婆婆冷冷地盯着诸白,指尖继续写道:“莫非你才看出来我是个哑巴?”
3、
吃罢早饭,诸白在旅馆中闲逛,他走到昨日的回廊,倚着栏杆赏雪。院中老梅上的花萼过了一夜,有些已经开始绽放,微绿的花瓣上积着些新雪,越发显得玉洁冰清。其中一枝蜿蜒地伸进回廊,正斜斜地横在诸白面前,诸白伸手欲摘一朵,却在将触未触的瞬间止住。这梅花如此晶莹洁净,让诸白自惭形秽,只觉自己摸一下都是亵渎。
就在诸白举着手发愣的当口,忽听背后传来一声女子的轻笑。诸白闻声转头,看到一位留着齐耳短发、肤白胜雪的少女正坐在对面栏杆上望着自己。“你是昨夜来的客人吧?”少女脆声询问。“是的。”诸白微笑回答。“贾婆婆的落梅驿很久没有开张了,难得你能寻到这里。”少女一边摇晃着长腿,一边和诸白闲扯。“这儿叫落梅驿?”诸白感兴趣地追问。“是啊,你才知道吗?”
“我知道‘落梅’,却不知道叫落梅驿,旅馆一般总是叫做什么旅社、或者什么酒店,‘驿’这个字,却是很少有人用了。”诸白向少女解释。“原来如此。”少女露出恍然的神色:“贾婆婆就是这般爱风雅,那些个俗称她是断然不肯用的。其实世俗里有些东西还是挺不错,比如那个迪斯……什么乐园。”“迪斯尼乐园。”诸白纠正少女。“对,迪斯尼乐园,我就很喜欢。”少女点头。
“你要小心哦,贾婆婆的住宿费不便宜。”少女笑嘻嘻地上下打量诸白:“你若付不起可就惨了。”“哦,要多少钱?”诸白神色不变,他走南闯北各种黑店都见过,对付一个老婆婆自然并不慌张。“不要钱的,落梅驿从来不收客人钱财。”少女摇晃着脑袋,像看着一个乡下人一样看着诸白。“那要什么?”不收钱财的旅馆诸白倒还是第一次听说。“要……”少女突然往后一翻身,敏捷地躲到回廊外的一丛冬青后,她伸出半边脑袋冲诸白做了一个鬼脸:“贾婆婆来了,不要告诉她我说了她的坏话。”
老婆婆来了吗?诸白转过身,发现老婆婆果然佝偻着腰走进回廊,她走到诸白旁边,小心翼翼地扶住那枝伸进来的梅花,把它轻柔地送出廊外。然后又看了诸白一眼,颤巍巍地走出回廊。
目送老婆婆远去,诸白对着少女藏身的地方喊道:“出来吧,婆婆已经走了,你快告诉我她要什么。”连喊了数声,冬青树后却是一片寂然,诸白纵身跳过栏杆,发现树后早已经没了人影。
低头望着脚下光滑平整的雪地,诸白的眉头悄悄皱紧……
4、
这真是一个古怪的旅馆,有古怪的老婆婆,还有古怪的少女。诸白走回回廊继续赏雪,心却再也静不下来,他一会想这雪终究是要停的,等它停了我就离开,此处太古怪了;一会又想这雪不妨多下几天,像所有的浪子一样,诸白对神秘的事情总是分外好奇。
这般胡思乱想了许久,一声幽旷的琴音忽然打破了院子里的宁静。诸白寻声望去,看到老婆婆不知何时又走进了回廊,她盘坐在一块布垫上,双膝间架着一具古琴,正在勾弦调试。调好了音,老婆婆面容肃穆,端坐弹奏。
诸白侧耳聆听,听出老婆婆弹奏的是一首叫《问梅》的古曲。“问梅开未?重唱梅边新度曲,催发寒梢冻蕊。此心与东君同意,后不如今今非昔,两无言相对沧浪水,怀此恨,寄残醉。”轻拍栏杆,诸白随着琴韵哼唱。心情渐渐沉静。
一曲终了,仿佛尤有余音在廊间梅下缭绕。良久,诸白方回过神,击掌赞叹:“好曲!”
“问梅开未?……两无言相对沧浪水,怀此恨,寄残醉。”诸白又低头吟唱了一遍,深觉此琴曲甚是符合当下情景。问梅、问梅,他忽然也想问问眼前这一树的梅花,这是何处?人是何人?来路渺渺,去路苍苍,他是该留下来多住几日,还是等雪停就走?
“婆婆……”诸白抬起头,欲求老婆婆再弹一曲,却发觉老婆婆已经抱着琴离开了,只留给他一个瘦弱的背影。也不知道是眼花还是角度问题,诸白突然觉得老婆婆的腰没有昨晚佝偻得厉害,恍惚中竟有一丝婷袅的韵味。
痴痴发了一会呆,诸白抬手在栏杆的积雪上写下四句诗:“雪冷琴声澈,庭幽梅影沉。良宵温梦好,谁为花下人?”写诗是文人的游戏,诸白原本是不爱的,但此时此刻,他心由境生,却是无端地有了感触。
写完诗,诸白也转身回房。待他走后不久,回廊外的雪地上忽然冒出一个小雪人,这雪人越长越大,转瞬就和真人一般无二,只见她妙曼地原地转了一圈,就变成了刚才和诸白说话的少女。少女三步并做两步来到栏杆边,低头观看诸白的留诗,看着看着,少女嘴角露出调皮的笑意,只听她似乎在自言自语:“贾婆婆等了五百年的人,难道就是他?”
5、
是夜,回想上午的所见所闻,诸白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直到夜半时分一缕琴音透窗而入,才让他慢慢安宁下来。这缕琴音缥缈幽怨,仿佛离人哀泣,又像空闺低诉,和白昼的那一曲却又不同。诸白躺在床上静静听着,不知不觉迷迷糊糊地睡着,做了一个梦。
这是一个奇怪的梦,梦中场景是一方小院,小院里有两个人,一个是著长衫、戴头巾的读书书生,一个是穿着粗布长裙、头插荆钗的秀丽女子。书生站着,捧着一卷书吟哦;秀丽女子坐着,手中拿着一件男人衣裳缝补。两人各自干着各自的事情,时不时温柔地互相对视一眼……
很显然,这是一对古代的恩爱夫妻。从梦中醒来的诸白坐在床头,对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个梦感到困惑,第六感让他觉得这个梦应该和自己有关,那书生、还有那秀丽女子,都让诸白觉得眼熟,甚至让他感到十分亲切。这种亲切像什么呢?诸白皱着眉头思索,对,就像在镜子里看到自己。
莫非这就是自己的前世?诸白好奇又有些兴奋地猜想,如果是的话,自己前世是书生还是那秀丽女子呢?当然,作为一个男人他比较倾向书生这个答案,但是遥远的前世谁也说不清楚。可惜这个梦做得太短了,诸白遗憾地摇头。窗外琴声已经消失,看来老婆婆也回房休息了,诸白再度缩回被窝,他闭上眼睛,希望能继续刚才的梦境。
可是接下来的梦境尽是杂七杂八的内容,和上一个梦完全无关,这般浑浑噩噩地睡了半宿,诸白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趴在窗口他向外张望,院中的梅花已经完全开了,满树的绿萼把飞雪都映得微碧,蔚为壮观。诸白看见自己昨日留在栏杆上的诗已经被夜雪遮掩,但在其上又新添了一首,这首新添的诗字迹娟秀,像是女子手笔。诸白凝神细看,不自禁读了出来:“野枝横暮影,晚来更伶仃。惟记百年约,凄凉灯下心。”
谁在和我唱和呢?诸白脑海里浮出昨日少女的影子,但转瞬他又摇头否决了这个猜想,因为这首诗里用了“伶仃”和“凄凉”两个形容词,而这都不是活泼少女爱用的词汇;看诗的含义,似乎是这棵梅树在回答自己,难道?难道这棵梅树真的成了精?
不,不可能的。诸白嘲笑自己的胡思乱想。排除了少女和梅树,剩下的人只能是老婆婆。老婆婆会弹琴,或许也写诗,但她为什么要写这首诗呢?诸白想了一会想不明白,便懒惰地不去想了。他肚子饿得咕咕叫,披衣起床准备去找点吃的。一拉开门,却和一人撞了个满怀。
6、
来人正是昨日少女,她堵在门口,伸手指着栏杆上的字迹向诸白笑吟吟地介绍:“有人唱和你的诗了。”“我知道。”诸白头也不抬,准备绕过她出门。少女着急地一把拉住他袖子:“你不看看吗?”“我看过了。”诸白告诉少女。“有何感想?”少女感兴趣地询问。
“什么感想?”诸白茫然地站住脚步。“木头!昨天看你写下那首诗,我还以为你都想起来了,不枉婆婆的一番痴心。”少女伸出手指狠狠戳诸白的胸膛:“原来你还是糊里糊涂的一个浑人。”“说什么呢?”诸白一头雾水。他不想再和少女纠缠,挣脱袖子就欲开溜。
“慢着!”少女在诸白身后喊道,“你想不想知道在落梅驿里住宿需要什么?”“需要什么?”诸白停下脚步,转过身。“在落梅驿里每住一天,就要交一首咏梅诗以抵宿资。你已经住了两天了,按规矩要写两首。所以贾婆婆的这首诗,你还是认真看看吧,然后再唱和一首。”“如果不唱和呢?”诸白反问。“如果你拒不唱和的话……”少女斜眼瞟着诸白:“就会被贾婆婆埋到树下做花肥。”
“真的吗?”诸白故作惊奇,他看到老婆婆正无声无息地走过来,冷着脸站在少女背后。“真的,贾婆婆很厉害哦,她把你脚一剁、手一剁、眼珠子再抠下来……”少女手脚比划,声情并茂地吓唬诸白。不经意间她一低头,看到地上有三个影子,顿时吓得一缩脖子,噤口不言。
“婆婆,早上好。”诸白忍着笑,和老婆婆打了个招呼。赶紧从少女身边溜掉,走进旅馆的厨房,在厨房桌子上诸白看到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还有几碟小菜。诸白实在饿极了,他坐在桌前不客气地端起碗。
诸白吃到一半,门口光线一黯,老婆婆从门外走了进来,她一直走到桌前,默默地坐下盯着诸白看。诸白被老婆婆瞧得心头发毛,鼓起勇气问道:“婆婆,有什么事情吗?不会真的要拿我去做花肥吧?”这旅馆处处透着古怪,诸白还真有些担心了。然而他看到老婆婆摇了摇头,突然眼里垂下泪珠,晶莹的泪珠慢慢地顺着那张布满沟壑的面颊滑落,一滴滴跌到桌子上。
“婆婆,你……”诸白慌张地站起来,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一个老人的眼泪。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哭,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能手足无措地站着,看着老婆婆在自己眼前像个小女孩一样哭泣,眼泪一滴接着一滴。
7、
“妞妞,你看这株绿梅如何?”“这般矮小,是梅花吗?”“当然,这可是我花了5两银子从东门花市买回来的,种在院子里陪你,你要好好看护它。”“知道了,诸郎。”“要记得给它浇水,待我赶考回来,希望能看到它开花。”“夫君放心,等你金榜题名回家,它一定会开出满树的花朵迎接。”“不光要它迎接,还要你洗干净了在床上迎接为夫。”“诸郎你又取笑我!我不和你玩了。”“好呀,竟然敢不和为夫玩,看我怎么惩罚你。”“啊!诸郎饶命,妞妞知错了。”
梦中书生和秀丽女子的对话到此突然打住,取而代之的是男女的喘息声、呻吟声,良久,诸声停歇,只见一只素手撩起帏帐,推开床边小窗。“诸郎,下雪了!”“下雪好啊,娘子为我弹奏一曲以助观雪之兴吧。”书生懒散的声音从帷帐内传出。“你呀,赖在床上还观雪呢。”秀丽女子嘲笑书生,但还是伸手摘下挂在床头的古琴:“要我弹琴可以,你听琴后得写诗回赠我。”秀丽女子转头对帐内说道。“但凭娘子吩咐。”帐内书生微笑回答。
秀丽女子执琴而坐,轻挑慢抹,叮叮咚咚的琴音顿时流满一室,书生躺在床上闭目聆听,陶醉其间。忽然,他一跃而起,取过桌上纸墨,笔走龙蛇,待书生写好掷笔,秀丽女子也正好一曲终了。她放下琴,走到桌边低头观看:“雪冷琴声澈,庭幽梅影沉。良宵温梦好,谁做花下人?”
“娘子喜欢吗?”书生从后面搂住秀丽女子的腰,在她耳边笑着询问。“喜欢。”秀丽女子桃腮泛红,轻声回答。“娘子喜欢就好。”书生说罢,低头轻轻吻下……
从梦中醒来,秀丽女子的琴音仿佛尤在耳畔,诸白呆呆失了一会神,又揉揉太阳穴,那缕梦中的琴音却还是没有消失,诸白凝神细听,发现琴音原来传自窗外。诸白推开窗户,只见一轮皎洁明月挂在中天,大雪已经停了。院中梅树下,一个单薄的身影正盘膝坐在雪地上抚琴。
“妞妞!”诸白失声叫道,身影也闻声回头,却并非诸白梦中的秀丽女子,而是老婆婆。为什么老婆婆会弹梦中秀丽女子的琴曲?为什么她的背影和秀丽女子如此相像?诸白心头疑惑,他愣愣地望着树下的老婆婆,树下的老婆婆也回头望着他,两人遥遥相望。
月色下,诸白清晰地看到老婆婆眼中两行清泪又潜然而下。
8、
“真是笨人!到了此刻还不知道她是谁吗?”院子的一角阴影内,少女急得恨恨跺脚暗骂诸白愚蠢。“也罢,我再帮你们一把吧。”少女抬起头,轻轻朝诸白吹了一口气。
顿时一阵晕眩袭来,诸白眼前景物忽然改变,变为他梦中十分熟悉的场景。只是这次书生似乎即将出门远行,秀丽女子一边为他系好行囊,一边殷殷叮嘱:“夫君此去博取功名,一路上一定要小心照顾自己。我在家中等你归来。”顿了顿,秀丽女子加重语气说道:“你若一年不归,我等你一年;你若十年不归,我等你十年;你若百年不归,我等你百年;你若千年不归……”
“妞妞。”书生感动地握住秀丽女子双手,也慎重承诺:“不管千辛万苦,不管是否考中,我都一定会回来见你,哪怕相隔千百年。”
二人别后,诸白看见书生走马乘船,遥遥向京师而去,一路风餐露宿,然而快走到京师时,他却不慎染上风寒。寒毒入体,加之无人照料,书生躺在客栈里昼夜咳嗽,病情越来越重,终于在一天寒夜,他口中不断念叨着“妞妞”,病逝异乡。
画面到此一转,转回当初的小院。诸白看见秀丽女子坐在书生手植的梅树边,天天等书生归来。然而一天天过去,一年年过去,当年小梅树已经长成老梅,梅花也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秀丽女子的鬓边也染上了白发,书生却依旧没有音讯。秀丽女子毫不死心,依旧在梅树下等待,后来为了更方便打听书生消息,秀丽女子更把小院改成了驿站,取名叫落梅驿。
落梅驿?诸白心中巨震,前尘往事一起涌上心头。他忽然明白了,明白了自己这些年的奔波是为了什么。是的,自己是在寻找,寻找一个五百年的诺言,一个叫“妞妞”的女人。
幻象消失,诸白推开门,慢慢走到梅树下,他执起老婆婆的双手。这双手当年是多么的光滑柔软,如今却枯萎如柴……,诸白心中酸楚,未语泪先流,他面前的老婆婆,也早已经泣不成声。诸白拥她入怀,在她耳边轻柔低语:“妞妞,我回来了。”
9、
这一觉睡得踏实漫长,醒来阳光已经刺疼眼皮,诸白摸索着欲捏身边人鼻子,象许多许多年前他们恩爱时那样唤她起床,然而身旁触手却是一片冰凉。诸白猛地睁大双眼,他惊讶地发觉自己并不是睡在床上,而是躺在一棵老梅树下,四周是空旷的荒野。没有房屋、没有落梅驿、没有木制的回廊、更没有他的妞妞。
“妞妞!”诸白一下跳起来,他焦急地大声呼喊,四处寻找。可是他找遍了周围,却什么也没有寻见,最后他沮丧地又回到梅树下,痴痴地望着那一树绿萼发呆。“难道,这真的只是南柯一梦吗?”他喃喃自语,弯腰拾起地上的一瓣落梅。
忽然,他蹲下身子,拂开积雪。只见积雪下面,斜斜倒着一块残碑,碑文刻着三个字:落梅驿。
问归
、
他喝酒的姿势落拓不羁,正是我喜欢的模样。
不过,酒喝多了总是不好。
我款款走过去,夺下他手中杯,坐在他面前,眼晴眨也不眨的望着他。他朦胧着醉眼,斜睥着我:“你是谁?”他问道。
“你不是爱喝酒么?我来陪你喝一杯好了。”我用他的杯子给自己倒满酒,一饮而尽,辣辣的液体滚入腹中,腾地燃烧起来,双颊顿时烫烫的,我想我的脸一定红了。
“好,我们喝个痛快!”他哈哈大笑,随手招呼小二又送来一个杯子。
“你认识我么?”他一边倒酒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当然,或许……”我歪着脑袋看他,脸上神情似笑非笑:“不认识。”
“也对,你一个小小村姑,又怎么可能认识我?”他点头。
“小村姑怎么了?”我眉梢一挑:“小村姑一样可以见多识广,不过象你这样落拓潦倒的臭男人,倒还真不认识。”
“我可没有嘲笑你的意思。”他连忙摆着手,向我解释:“其实我以前,也是普通的乡村少年。”
“哦?”我流露出好奇的神色:“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说来话长。”他懒懒伸了个懒腰,往后靠在椅背上。
“你慢慢说,我不着急。”我望了望外面天色,还是晌午时分,早着呢。
2、
“在南淮这个地方……”他抬起头:“你知道南淮吗?”
“知道,不就是过了前面渡口后的那片平原么。我家也住在南淮。”我只手托腮,回答。
“对,就是那有一片阔水和木舟的南淮平原,沿水座落着一个渔村,渔村里,曾经有一位少年。”他眯着眼睛,神情恍惚地陷入了回忆:“你知道,古往今来的少年,都是不安分的,他们总是羡慕外面的花花世界,渴望出去闯荡,这个少年也不例外。”
“他离家出走了?”
“嗯,在一个这样的清晨,他锁上房门,给后园的白菜重新浇了一遍水,就走了。”
“想象中,他以为自己正潇洒地拿着一把长剑,其实他不过拎着一个又旧又小的包袱。在村口,他唯一的朋友,从小和他玩到大的邻家女孩来送他,女孩问了他一句话。”
“什么话?”
“女孩说:你真的要去外面的世界吗?”
“他怎么回答?”
“他说:是的,我一定要去。”
“少年离开家园,来到外面的世界,一个被称做江湖的地方。烟波浩淼,落叶飘零。少年开始很茫然,他不知道自己是其中的哪一片?他奔波在五岳之间,拜师学艺;也流连在市井之中,磨砺自己;他树立了不少仇敌,也结交了更多朋友,有明眉皓齿的女人,也有豪迈粗狂的兄弟;他在青楼喝酒,然后去桥上酣卧;他发须渐长,眉目开始粗旷。是的,时光如水流逝,他已经不是少年了。”
“他快乐吗?”我插嘴问道。
“当然,他那时很快乐。”他抬眸,眼光却从我头顶掠过,看向外面天际的浮云,似要望回曾经的年少岁月。
“那些年来,如他所愿,他时时都潇洒地握着一把长剑,而那个又旧又小的包袱……”
“被扔掉了?”我紧张地问道。
“不,被他贴身带着,从来不肯舍弃。”他笑了起来,眼神深深亮亮的,看着我,仿佛笑我刚才的紧张。
“得了,别傻笑了!继续讲你的故事吧。”我恨他这样的笑,从来都恨,沧桑、迷人、却又没心没肺。
“是,我继续。”他收起笑容,又重新懒懒地斜靠在椅子上。
“有一年,江湖突然大乱。魔教教主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又想一统江湖、千秋万代。这种事情,每隔几十年总有人来一次,大家见怪不怪,倒也并不慌张。但没有料到这次格外地来势汹汹,魔教教主纠集许多高手,掀起滔天的腥风血雨,而少年,自然也被卷了进去。”
“他站在哪一边?”我和他打趣。
“自然是站在正义一边。”他狠狠瞪我一眼,做出肃穆庄严的样子,眼中却带着三分笑意。
“他到处破坏魔教教主的计划,刺杀他的手下,魔教教主恨他入骨,精心策划了一场伏击,企图擒获或者杀死他。”
“他可有办法化险为夷?”
“当然,他冲破封锁,突围而出。那一役,他一举击杀了魔教三大长老、五大堂主、七大护法。名声鹊起,被世人称之为天下第一剑。”
“他做了天下第一剑,却依旧散散漫漫,依旧在青楼酒肆间流连,依旧和贩夫走卒们交往。有一回,他又喝多了,醉醺醺地躺在桥上酣睡,睡梦中,他依稀感到有人坐到自己身边,为自己驱赶蚊虫、擦拭脸上灰尘。他睁开眼睛,发现原来是一位美丽少女。”
“他诧异地看着少女。少女嫣然一笑,笑靥如花,对他说:你是天下第一剑,我慕名前来找你,我要跟你一起闯荡江湖。他听了少女的话,拍拍手,立刻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知道这是江湖,游戏江湖,太妩媚的莫名女子,多半是个诱惑,致命的诱惑。”
“也或许是一场艳遇。”我不服气地反驳,他看我一眼,没有理我,依旧自顾自地继续讲述。
“他想甩掉少女,却发现怎么也甩不掉她,她仿佛缠定了他,不管他走到哪里,她都会出现在他身旁,她为他烹饪食物,为他倒酒,也为他包扎伤口,甚至为他骂街,为他和别人动手。”
“后来呢?”我渐渐被他的故事所吸引。
“后来,他见甩不掉少女,而少女又与他始终尽心相待,只好认命地由她跟随自己了。而且慢慢地,他也习惯了少女的跟随。”
“男人都是这样,说得好听,其实还不是过不了美人关。”我撇嘴。
“不,你错了。他由着少女跟随自己,却并不是被她美色所诱惑,在此后和少女浪迹天涯的岁月中,他一直和少女保持着一段距离。因为在他心里面,还有个又旧又小的包袱。”
“这个包袱对他来说是那么重要,剑可以换了一把又一把,这个包袱却是万万不能扔掉。曾经在华山绝顶,少女问他包袱里是不是藏了很珍贵的物品?他回答少女:是的,藏了很珍贵的一句话。”
“什么话?”
“你真的要去外面的世界吗?”
3、 (恐怖网站*
一缕阳光斜斜射进来,栖在酒坛边的木桌上。一个又旧又小的包袱,也放在木桌上,隔了十多年,有些地方已经洗得发白。
我抬起头,看见外面的雾气已经散了,渡口浩瀚的烟波里,一叶轻舟正缓缓靠岸。
烟波深处,又是谁人的故乡?
静默良久,他咳嗽一声,又开始讲述:“他在江湖里又漂泊了数年,打打杀杀,亲眼看到一些故人逝去,一些新人又随之崛起。忽然便有些倦了。”
“我们喜欢把倦了称做惊觉,或者放弃,或者豁然。其实倦了就是倦了,就是厌倦了一种生活,向往另一种生活。他厌倦了做一片飘零的叶子,想做一棵白菜,或者卷心菜,种在自己家园里。”
“然而在回家之前,有一件事情他必须把它做完。这件事情就是和魔教教主决斗,制止他继续祸乱江湖,他公开向魔教教主发出挑战。”
“决斗前夕,他点了少女的昏睡穴,让她沉沉睡去。”
“他为什么要让她沉睡?”我好奇问道:“害怕她打扰吗?”
“不是害怕打扰,是因为那时他已经知道了少女的真实身份,知道她是魔教教主的最小弟子,知道了她接近自己,目的其实是要寻机暗算。更知道了她对自己暗生情愫,所以一直没有下手。他不想让少女在自己和魔教教主决斗时为难……”
“他和魔教教主激斗了一天一夜,最后,终于险招取胜。看着眼前败倒在地的老人,他心底忽然一软,放下了手中剑。魔教教主经此挫败,心灰意冷,也答应从此退出江湖,并告诉了他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就是:少女其实是他最亲近的一个人。”
“知道这个秘密,他立刻马不停蹄地回去找少女,然而等他赶回客栈,却发现少女已经走了。他不知道少女去了何处,只能满江湖漫无目的地寻找。”
“他寻找了多久?”我问眼前人。
“一年零一个月又三天了。”
“在寻找途中,他隐约察觉到少女可能就在附近,一直跟着自己。他知道少女的易容术极好,可能会扮做一个男人、一个少年、一个老婆婆……。只要她不主动现身,他是发现不了的。”
“也许会扮做一个小村姑。”我提醒道。
4、
“到家了吗?”我站在他身旁,我也很久没有回家了,不知道爹爹和妈妈是否还好?梁上的那对燕子还在不在……
“到了。”他转过身来,看着我:“你的家呢?”
“我家也在这儿,就在不远。”我随意一指,伸手轻推他:“快进去啊。”
他站在门口,却并不急于进去,我看见他在向邻家眺望。
“你在看什么?”我笑吟吟问道。
“我在等一句话。”他淡淡地回答,没有回头,依旧眺望着。
“等一句话?”
“是的,等一句话。”
“很重要的话吗?”我轻轻依在他家门口,仿佛依在自家门上那样自然。
“那是能让我回家的话。”他收起长剑,拎起那个又旧又小的包袱,忽然目光炯炯地盯着我。
“是一句什么话呢?竟然对你那么重要。”我被他瞧得有些羞涩,低头喃喃自语,突然又抬头浅浅一笑:“是不是这句话 ——— 你真的要去外面的世界吗?”
客影
1
这是一间小旅馆,小到放下一张床后只有不到半米的空间供人活动,它四壁是用纸板做的,所以隔音效果极差,左右房间的咳嗽声、呼噜声、咒骂声声声入耳,空气里还经常漂浮着死老鼠、精液、臭脚丫子的味道,至于蟑螂,更是成群结队地在墙角游行。它唯一的优点就是房租十分低廉,每天只要10块钱。
陆尘疲惫地躺倒床上,稍一动弹,它就发出嘶哑的吱嘎声。他用小刀在床头刻下数字“17”,这表示他已经在这住了17天。17天里他的脚步印遍了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结果令人沮丧,没有任何单位愿意用他,因为他什么都不会,他只会画画,而且只会画国画。
要是当初学的是油画或者水彩画就好了,陆尘想,至少这样可以去广告公司画广告。
从怀里掏出烟盒,陆尘打算吸一根烟提神,可是一捏之下,陆尘发现烟盒已经空了。随手把它抛入床底,陆尘坐起身子无聊地打量四壁。象床头一样,四壁也写满了数字,想来也是那些来城市里打拼的前辈们留下的吧。陆尘发现这些数字有大有小,小的只有一、两天,大的却到了百位。
一些数字旁边还有特殊符号,或者一、两句话,这些话多半是咒骂某某老板黑心,要么就是励志的豪言壮语。陆尘无聊地看着,突然,他的视线在接近床板的一个角落停顿,那儿也有一组数字,最后一位是73。吸引陆尘的并不是这组数字,而是它傍边一幅白描女人画像。这画像眉眼栩栩如生,那怅惘寂寥的神情仿佛随时会浮出墙面,幻成一个真实女子。陆尘拂去蛛网灰尘,看见在画像右下角还有一行字:洛月自画像。
洛月?大概是以前的某位房客吧?陆尘心想,他趴在床上仔细地端详画像,一阵睡意袭来,他感到眼皮越来越重……渐渐阖上……
睡梦中,陆尘忽然被一阵脚步惊醒,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孩推门而入,旁若无人地走到自己床边,然后一屁股坐下,弯腰脱去脚上高跟鞋。
“你是谁?怎么随意闯进他人房间?”陆尘冲着女孩背影质问,女孩却像是没有听见他说话,径自坐在那一动不动地发呆。“说你呢,是不是走错了?”陆尘把声音提高了N分贝,女孩却依旧对他的话充耳不闻。陆尘有些生气了,伸手去推女孩肩膀。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陆尘目瞪口呆,他看见自己手指溶入女孩的身体,如同一个光影,而非实物。
抬起手,陆尘疑惑地用另一只手去触摸这只手,两只手在他眼前相交、毫无阻碍地互相穿越。怎么回事?陆尘恐慌地抚摸自己脸颊、自己身体,除了眼睛可以看见,他诧异地发现它们根本不存在了,只是一个幻影。
我死了吗?还是在梦中?陆尘从床上爬起来,太荒唐了,这一切真是太荒唐了!陆尘喃喃自语,一转头,他目光忽然触到正坐着发呆的女孩脸上,陆尘心头一震,这副容颜他太熟悉了,不正是刚才墙上的画像么?
“你是洛月?”陆尘脱口问道。
2、
洛月在墙上记下数字“57”,这表示她已经在这个小旅馆里住了57天,这个数字同时也表示陆尘以一种奇怪的形态存在了57天。
这57天里,陆尘想尽办法和洛月沟通,最后却不得不放弃,因为他无法和洛月交谈,不管他说什么洛月都听不到;他也不可能写字,因为他不是一个实体,根本就拿不起笔;他甚至没办法做手势,因为洛月也看不见他。
陆尘只能在洛月回来后围着她乱转,或者静静坐在一旁看她。开始他还有一些畏惧和羞涩,总是离洛月远远的,后来渐渐胆子大了,他在洛月沉思以及熟睡的时候也敢靠近一些。莫名的,他喜欢看这个女孩安静时的模样,喜欢她轻轻扇动的眼睫毛,喜欢她轻柔的呼吸,更喜欢她坚强的眉头。
通过这些天的相处。陆尘看出洛月其实生活得很苦,虽然出门衣着光鲜,但在旅馆里却经常以馒头凉水凑合一餐。现在工作难找,陆尘自己深有体会,她一个女孩相对而言就更艰辛了,每每看到洛月拖着疲惫的身体失望归来,陆尘就好想抱抱她,给她些安慰。
可陆尘知道自己是无法抱住洛月的,他无法抱住任何东西,包括自己。每逢这种时刻他只能用温柔的目光追随着洛月,默默的看着她。
今天的洛月与往常不同,她脸色异常红艳,呼吸急促,回来后一头栽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展转难眠,偶尔,还发出一两声痛苦的呻吟。病了吗?陆尘担心地坐在床边,他想摸摸洛月的额头,却只能用指尖虚虚划过。 “病了就要看医生、要吃药。”陆尘坐在她床边说,虽然,他明明知道她听不到自己的话。就算听到她也不会在意,这个坚强的女子一定会硬抗着,他太了解她了。
我能为她做些什么呢?眼看着洛月越来越痛苦,陆尘焦虑地思索。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让他无法离开这个房间;而且以他的状态,也不可能出去喊人,不能给洛月买药或者请医生,不能为她拧一条湿毛巾……
陆尘沮丧地发觉,他其实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这样无奈地陪伴着她。
3、
洛月在床上昏迷了三天,三天里陆尘几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从洛月断断续续的呓语中,陆尘慢慢了解这个女孩的凄凉身世,他了解到洛月原来也是学画的;了解到她幼年丧父,母亲改嫁;了解到她为何孤身一人离家闯荡,因为她唯一的亲人母亲也在今年去了,而继父对她心存不轨。
陆尘的现状也很落魄,同病相怜,他越发关心洛月。只是他的关心拘于虚幻形体,只能化做深深凝视……
第三天,洛月高烧终于退了一些,她醒转过身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居然是对着陆尘虚弱一笑。
“你……,你看得见我了?”陆尘欣喜若狂地问道。“我看得见你,在发烧的时候我就感觉到有人守在自己身旁,原来是你。”洛月点点头,艰难坐起。“你快躺着休息,别动。”陆尘制止洛月:“这么说你也听到了我的声音?”
“当然。”洛月听话地躺下,温柔的看着陆尘:“你究竟是谁?怎么在我房间?”“我是谁?这说起来话就长了。”陆尘苦笑:“我是你离开这儿以后住进这个房间的客人。”“以后的客人?”洛月对陆尘的话感到糊涂。“是的,我在你离开之后住进了这间旅馆,一次无意中我看见你留下来的自画像,看着看着,迷迷糊糊睡着,醒来就……”陆尘向洛月解释。
不过这很难解释清楚,陆尘想了想,他把手伸向洛月:“你握握我的手。”洛月依言伸手去握,却握了一个空。“怎么会这样?”她惊讶地望着陆尘。“我也不知道,总而言之,我醒来后就变成这样,而且我还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你住在这个房间的时候。”陆尘耸耸肩膀苦笑。
“你来了有多久?”“六十天。”“六十天?!这么说两个月来你一直在我房间里?我的一举一动你都看得清清楚楚,包括我换衣服。”洛月感到不可思议,也十分羞涩。“是的。”陆尘老实告诉洛月:“我曾经尝试和你联系,但一直没有找到办法。而我……,而我也无法离开这间房。所以,请你原谅!”
“算了,这不能怪你。”洛月摇头,她伸手取过枕头边的一枝笔问陆尘:“我昏迷了多少时间?”“三天。”陆尘告诉她。“三天?看来我要记下58、59、60三个数字了。”洛月抬手在墙上记数。
忽然,象是想起什么,洛月转过头,双眼紧盯着陆尘:“我记下的最后一个数字是什么?”
4、
时光总是流逝得飞快,转眼陆尘和洛月在一起又待了十一天。
这十一天中,洛月的病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陆尘就和她说话,他向她讲述童年往事、一路漂泊的见闻,还有一些笑话趣谈,他千方百计地哄洛月开心,他心底怜惜这个女孩,希望她能多笑笑、再笑笑。可惜洛月总是不笑,偶尔露出一丝笑容,也是浅浅淡淡的一掠。她心里太苦了,陆尘知道,苦得忘了笑颜。
而在洛月病情发作、难受时,陆尘就默默陪伴着她,他不断祈求上天让自己替洛月难受,不要再折磨她了。
对于洛月的疾病,陆尘开始总是催促她去医院看看,但当他知道洛月已经半年没有找到工作就什么也不说了,这世道的一些心酸,非同命人不能理解。
今天洛月的状态比往常又差了许多,脸上苍白得已经没有血色。喝了一碗粥,她斜倚床头,陆尘站在对面墙角担心地打量她。忽然,洛月对陆尘招手,把他唤到近前。
“坐下吧。”洛月指着身傍。“嗯。”陆尘小心翼翼地坐下。
“这些天来,谢谢你一直陪伴我。”洛月看着陆尘,柔声说道:“都怪我画了那幅画像,把你变成这样。”“这怎么能怪你呢?这是缘分。缘分要我来,我就来了,和你无关,而且……”“而且什么?”“而且我很高兴能够陪伴你一起生活这段时光,只可惜我什么都做不了,无法帮助你,只能傻呆呆看着。”“不,你不是什么都没做,你给了我很多温暖,这些温暖是我从前从未体验过的,我很开心,真的。”
“我也很开心,真的。”陆尘眼眶有些湿润。“你开心什么?”洛月虚虚握住陆尘的手,笑着问他。“我开心,是因为我喜欢……”陆尘诺诺,那个“你”字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不用说了。”洛月伸出一根手指竖在陆尘嘴唇上:“我知道。”
“要是你是一个实在的人就好了,我可以倚着你肩膀睡觉。”洛月把身子移近陆尘,轻轻叹了一口气:“一定是老天看我孤独可怜,所以才派你来。”
5、
最后一勾斜斜往上一提,一个阿拉伯数字“3”完美呈现,配合它前面的数字“7”,恰好形成十位数“73”。
“你曾经告诉我,我写的最后一个数字就是它,看来,今天是我待在这儿的最后一天。”洛月回过头虚弱一笑,她从枕头下掏出一面小圆镜,照着镜子理了理头发,然后提笔又在墙上勾抹。“我的自画像在这个位置,对么?”她一边埋头画着,一边问身后陆尘。“就是这个位置。”陆尘回答。“我得画好一些,因为要给以后的你看。”洛月微笑。
静静看着洛月绘画,陆尘心中十分温柔,他伸手抚摸洛月长发,当然,这种抚摸洛月是感觉不到的,因为他只是一个空幻的影子。
就当陆尘完全沉浸到这种无言的温柔中时,正在绘画的洛月突然对他说道:“给我唱一首歌吧,好吗?”
唱什么呢?陆尘思索,这段奇异的感情会让自己刻骨铭心,一辈子都忘不了,什么歌又能够表达它?
“不让岁月倦了等待的心/我的世界随你到天涯遥远/窗前灯火此刻悄悄熄灭/我心轻轻擦亮你如水的容颜……”想了想,陆尘唱起一首叫《携手游人间》的歌:“不管繁华成落叶暂时没荒野/承诺永远不如记得每个今天/你我相隔遥远,人世偷偷改变/历尽万水千山,是否心意相连……”
歌声在房间里飘荡,却是无声无息。这首歌只有一个人可以听见,这人离陆尘很近,但又很遥远,他只能默默看着她,看她到地老天荒。
一曲终了,陆尘看到洛月的自画像也画好了,她举着笔,似乎还想写些什么。
“歇歇吧,别累坏身子。”病中身体需要静养,陆尘弯腰劝洛月休息,可是连劝数声,他发现洛月还是一动不动。一股不好的预感浮上陆尘心头,他连忙低头仔细察看,发现洛月脸带笑容,却是已经走了。
6、
抬起头,陆尘抹去满脸泪水,熟悉的、实在的躯体感觉又重新回到了身上。梦醒了,他知道,可是梦真的醒了吗?他却又不知道。
提笔在洛月的自画像旁画上自己的画像,陆尘喃喃自语:“我会一直陪伴着你,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