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院士李小文来说,无论是生活还是科研,都应该坚持简单化原则,拿着奥卡姆剃刀,“刮,刮,刮”。
最近,他希望刮掉的是人们对他那双布鞋的惦念,舆论对他的炙烤,以及附着在他身上的各种标签。
用他的话说,“布鞋失火了”。那不过是双极其普通的布鞋,黑面白底,而且款式老旧,是他在成都出差时买的打折货,“80块钱一双,一下子买了3双”。一个多月前,当他踩着这双布鞋,搭配裤脚卷起的裤子和一件黑突突的夹克衫,出现在中国科学院大学的讲堂上时,意外地火了。
布鞋“失火”之后,殃及的是他原本清静的生活。一时间,“布鞋院士”的字眼闪烁在电脑屏幕上,迅速地爬升到搜索引擎的第一位。聚光灯也在寻找着他,家里的电话铃声频繁地响起来,电子邮箱里的陌生人邮件也在增多,不少记者甚至去他所在的北京师范大学地理遥感所“围堵”他。
“太热了,再冷一冷。”前一阵子,他会用此番说辞来婉拒各路媒体的采访。当舆论对他的烘焙跳到一个温热的档位时,他才愿意接受中国青年报的采访,“跟年轻人交流一下”。
5月31日,坐在办公室沙发上的李小文,脚上没有蹬布鞋。他穿着一双圆头的皮凉鞋,脚仍然是光着的。
此前,有人说他像武侠小说里的扫地僧,“低调、沉默却有着惊人天分和盖世神功”;也有人将他与陶渊明等魏晋名士相提并论,“外表不羁但是有着仙风道骨”;一位大学同学盛赞他,“维护了传统知识分子的风骨、本色、随性”。
然而,对于初次见到李小文的人来说,“狂狷不羁”恐怕难以和眼前这位身形瘦小的科学家产生关联。年过六旬的李小文佝着背,蹲在茶几边上的一角,为客人沏着茶。他还特意询问:“介意用手抓(茶叶)吗?”他拎开水瓶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但水还是恰如其分地倒在杯子的七分处。
几年前,同样是在这间办公室里,一位采访他的记者端坐在真皮沙发上,而他却矮矮地坐在学生送他的小竹椅上。这位颇有名望的科学家侧着身子,仰面望向记者,还不停地给对方递烟、点火。最后,那位记者不得不感叹,“这可能是世界上最谦虚的科学家了”。
正是这位“最谦虚”的科学家,堪称我国遥感领域的“泰斗级”人物,而且在国际上享有盛名。他创建了“李小文-Strahler”几何光学学派,硕士论文被列入国际光学工程协会“里程碑系列”。他和他的科研团队的研究成果推动了定量遥感研究的发展,让我国在多角度遥感领域保持着国际领先地位。
不过,这些荣耀,不会被李小文提及。他不擅长侃侃而谈。相反,他在谈话间显得有些局促,抱着左胳膊弯的右手,不自觉地上下摩挲着。由于牙齿被拔光了,他讲起四川普通话来口齿略有些含混。
在聊到熟悉的“时空尺度和地表过程”,他表现得更为自在和轻松。说到兴起时,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脸颊上的皱纹就像一把折扇,层层叠叠地收拢起来。嘴唇上黑密的胡须,随着他脸部肌肉的松紧轻微地跃动着。前额灰黑夹杂的头发,在他不经意地抚弄下,有时堆积成“小丘陵”的样子,有时又恢复成了“平原”。
事实上,半天的访谈时间里,几乎没有一句称得上犀利的言论,从这位被描述为“仙风道骨”的专家口里吐露出来。李小文对遥感领域之外的话题,表现出惜字如金的谨慎,“这不是我的专业,我不便多作评价”。如果请他谈谈“如何看待社会对院士问题的热议”,他以一句“你说得很对”作为回答。
而在4年前,有关“院士”的话题还未像如今喧嚣尘上时,评委会将李小文列为“科学网年度人物候选人”的推荐理由是:言冷心热、心怀天下的他,是不把“院士”头衔异化的最好注释。
在李小文看来,自己的“慎言”跟年轻时的特殊经历有关。读大学时,他写了一篇批驳姚文元的文章“惹下麻烦”,从而总结出“假话不要说,真话也不能随便说”的人生经验。不过,他有意识地自我克制,有时也似乎拧不过骨子里的率直。
四川汶川特大地震后,他看见总理温家宝去灾区时,手里拿的是地图,而不是遥感出的现势图,不禁在博客上替遥感界致歉,“我们搞遥感的,真是恨不得打个地洞钻下去,就算地震殉国算了”。当时,有人称赞他敢说真话,“是业界的良心”。
面对外界给他贴上的各种标签,无论是武功盖世“扫地僧”,还是淡泊明志的“五柳先生”,李小文不作争辩,但是也“不赞同”。他说,“有些说法都太拔高了”。
他自感,“初次见面的人对我的印象大多不好”,可能还是“因为不修边幅”。他总结道,“在以貌取人的社会,衣着随便还是会惹些麻烦,吃点儿小亏”,但又紧接着说“无所谓”。
北师大的一位同事回忆,李小文第一次来学院报到时,穿着白衬衫和黑裤子,手里拎着上世纪80年代流行的半圆形黑包,脚上也是一双布鞋,“特别土”。当时,门卫以为他是来推销的农民,毫不客气地将他挡在了门外。还有一次,他去学院领院士生活补助时,斜挎着一个破包,站在财务处的柜台前,被学生误作是“修空调的师傅讨要工钱”。
李小文似乎天然不愿将精力耗费于外在修饰。在四川长大的他从小爱打赤脚,就连恋爱时“见女朋友家人也光着脚”。2001年,在长江学者的颁奖典礼上,他也是光脚穿着布鞋。上世纪80年代,出国留学前特意缝制的两身西装,因为穿在他身上“像是偷来的”,在异国他乡几乎没有派上用场。令他庆幸的是,“幸亏是在美国,要是在讲究绅士风度的英国,也不大好穿得随意了”。
“身上的东西越少越好。”李小文用一种笃定的语气说。他用手上的奥卡姆剃刀,刮去令自己感到繁杂的枝枝蔓蔓。
他难以忍受生活里的琐碎小事。他的一口牙齿在车祸中被撞松,因为不耐烦“一颗一颗地治”,就干脆拔光了事。他不爱管钱,几乎不碰银行卡。有一次,他的银行卡消磁了,“只有本人签字才能重办”,才极不情愿地被家人哄进银行。
他不断地刮去繁冗的社交活动,将自己的生活半径缩减在自由书斋里。有时去外地开会,他也恨不得“白天去晚上就往回赶”。如今,他不爱去办公室,“因为总是会被打扰”。他怡然自得的时刻是坐在书房里思考问题。除此以外,他热衷于让思绪在博客上自由驰骋。
在博客世界中,他会刻意去掉“院士”的光环,以一个名为“黄老邪”的普通网友身份,跟年龄和资历与他相差很多的人平等交流。在这个虚拟的学术江湖里,他倒是显露出几份侠客气质,会不时针对遥感领域的问题“和某某人掐一架”,有时还会怅然地“孤独求败”。
和他最喜欢的武侠小说《笑傲江湖》里的令狐冲一样,他身上经常揣着酒壶。但近两年,因为肝硬化,他开始戒酒。然而,多年以来,他从未打算刮掉的是烟瘾、不愿被束缚的意志以及“不跟风”的个性。
在面聊进行到第45分钟时,李小文往烟灰缸里捻灭了第3根烟头,这还是他有所节制的数量。这个科学家固执地认为,“吸烟有害健康”没有充分的科学依据。他还会收集“爱吸烟的出租车司机患非典概率低”等说法来论证吸烟的好处,令家人感到哭笑不得。
有时,他的“固执”像烟雾一样,散落在生活的各个角落。他把医院比喻为“善良的专政”,厌恶被束缚在病床和医疗器械上。两年前,心脏骤停的他被抢救过来后,反倒恼怒家人“为何同意在他身上施加强制措施”。后来,他拟下一份“尊严死”的生前遗嘱,还让家人在遗嘱上签字,不允许在他身上使用“呼吸机和心脏电击”等急救措施。
在一些同学看来,李小文从小就表现出“特立独行”的一面,尤其不爱跟风。小时候,他不爱背珠算口诀,干脆放弃学珠算,拿零分也毫不在意,“因为那时候已经看到大人们用计算尺和手摇计算机了”。在美国读研究生时,他的追求始终是及格就行,“考高了就觉得自己吃亏了,尽量把分数压下来”。
在通往科学真理的征途上,李小文性格中的“固执”和“不跟风”糅杂起来,是一种“不盲从”的态度。早年在美国留学时,他敢挑战美国遥感界的权威声音,提出遥感观测中“热点效应”更圆满的物理解释,这成为他的成名作,被国际遥感界称为“20世纪80年代世界遥感的三大贡献之一”。
在专业领域里,李小文虽然争强好胜,但也“愿赌服输”。他和一个学生打赌,“太阳是否可能从东北方升起”。一个科学界的大人物,在小小自然现象的观测方面,败下阵来。不过,在真理是非问题上,他却显得并不固执,坦率地承认,“犯了一个低级错误,打赌输给学生”。
这位著名的遥感学专家,在自己后半段的科研生涯里,没有停止挥动奥卡姆剃刀。他试图回到一些基本但又容易被业界忽视的课题上来,比如“尺度效应”。
他用苏东坡的诗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来解释遥感领域的“观察方向和角度”。在他看来,观察活生生的人,也应该遵循此理。
这位勾起人们无限好奇心的科学家,试图刮掉舆论赋予他的刻板印象。追求简单的他认为,那些标签也是压在身上的“一种负担”。
当然,他手上的奥卡姆剃刀是无形的,是一位名叫奥卡姆的逻辑学家提出的思维方法,概括起来正是他所信奉的“如无必要,勿增实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