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一阵悉悉沙沙的声音扰醒的。已到清明,窗外只是干涩的风和燥热的阳光。
妈妈正在剪纸扎花,身旁一地的碎屑。她低着的头从来没有仰起过,不时用手背揉揉眼角。脑袋转动间,根处的白发闪着刺眼的银光,再高级的染发剂也遮掩不住逐渐老去的痕迹。
我弯下腰抢过妈妈手中的剪刀,心疼地说:“妈妈你就歇歇吧,外面店里卖的比你做的好多了。”
“是给你爷爷做的,不祭几年了(家乡的风俗,人去世三十年后子女不再上坟祭祀。),你爷爷可真是个好老头。”妈妈固执地拿过剪刀继续干活,眼眶里盈满了泪水,沉浸在遥远的岁月里。
那年冬天的一个早晨,我终于在亲人的期盼中呱呱坠地,听到姥姥失望地说又是个丫头,虚弱的妈妈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因为我已经有了两个姐姐,更因为我将要被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抱走。
满月刚过,城里的养父母如期而至。寒冷的风夹杂着雪花打在窗纸上,屋子里流动着复杂的情愫。我眉心抹了避邪的猩红,小小的身躯像模像样地穿了红碎花棉衣和灯芯绒连脚裤,躺在温暖柔软的坑上,眼神漫无目的地几张俯视的脸上游移。也许感受到了一种神秘的力量,我居然停止了漂泊,睁大眼睛定定地望向爷爷,咧了咧嘴。
“她在跟我笑,”爸爸惊喜地抱起我,“她在跟我笑。”
我打了个呵欠,眼前一片混沌,脑袋一歪安稳地进入梦乡。梦境里有动人的心跳声,像温和的阳光和轻柔的风。
这个平常又特殊的日子,我理所当然地留在了家里,像小小讨债鬼变本加厉地开始索取。
当远山的松柏脱去最后一抹冬的苍凉,天空掠过燕子的身影,一阵阵的风吹发了杨柳新绿的叶芽,春天来了。妈妈开始日复一日的田间劳作。这时爷爷已从煤矿退休多年,自顾奋勇地带起了我。琐碎平淡的生活磨去了他昔日对子女的严厉和在大家庭里居高临下的权威,常常为我的饥饱和拉撒操心,他更像个慈祥爱唠叨没有是非的奶奶。
奶奶过世早,倔强的爷爷不想拖累儿女一直自己单过。四合院外边那间土坯屋就是爷爷的家,它不起眼地缩在几棵高大的槐树间。屋子里多数时侯光线很暗,爷爷怕我上翻眼睛捕捉窗口的亮光伤害到稚嫩的眼肌,非常讲究我躺在床上的姿势和位置。快中午时,爷爷就在门外的青石板上铺了厚厚的垫子,让我躺在上面晒太阳,他则拿了马扎坐在一旁,沙哑地哼着小调,还要注意驱赶探头探脑伺机想往垫子上爬的蚂蚁。一嘟噜一嘟噜雪白的槐花挂在繁茂的树叶间,我枕着清甜的花香睡着了。
北方的夏天少雨,空气里总是干燥炙热的味道。麦收过后,玉米和谷子点种,头锄完了会有一段比较闲散的时期。姑婆捎信让爷爷到家里住些日子,叮嘱了妈妈注意给我补水,爷爷才犹犹豫豫地走了。
第三天中午爷爷忽然步行十几里山路赶了回来,头冲冲地从挎包里掏出一小包东西,说是别人家孩子吃的土制米粉,小米做的,用开水在火上加热成糊状,不会像米粒或水那样容易噎着孩子,性凉,吃了能祛火。奶水已经填不饱我的肚子,妈妈立刻做了拿来,爷爷弯腰端碗,嘴唇机械地随着一张一合,我竟然没费力地吃了少半碗,还意犹未尽地吧哒了一会儿嘴。爷爷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马上如法炮制着手做米粉。
这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先用开水把盛在盆里的小米焯过,半熟时去水,摊在筛子里晾干,然后用小石磨研成粉状,再用盘子盛了放在蒸锅里蒸熟,最后晾干。妈妈过门几年第一次见爷爷有耐心地做这么细致的活儿。我的爷爷真是老了。我吃着他做的米粉,羸弱的身体一天天结实起来,坐在床中央,轻易地把铺在凉席上的粗布床单拉到身边揉成一团。爷爷便会焦急地俯下身把床单抻平,他怕我直接坐在席子上出疹子。他匆忙的样子逗得我开心地笑个不停。
立秋后下了几场雨,天气一下子凉了许多。我像一只打蔫儿的小狗,没了一点食欲,一看见伸到脸前的勺子小脑袋就摇得像个拨浪鼓,嘴里含混不清地嚷嚷着。爷爷到处打听土方偏方,拄着拐杖陪妈妈抱着我上山下坡地颠簸。医生示意按紧拼命挣扎的我,一针扎下我立即扯着嗓子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妈妈心疼地流下泪水,爷爷也在一旁抹眼睛。他像棵中空的老树,越来越脆弱了。≤作者:火-火≥
季节更迭带来的不适过去,我的脸上开始有了红亮的光彩,下巴也圆润了。爷爷露出笑容,皱纹更深了。
城里的伯伯探家带的苹果,爷爷自己舍不得吃,吩咐妈妈熬粥时切两片放到锅里,那稀罕的香甜的味道随着热气弥漫在屋子里,姐姐们馋得直流口水,等粥熬好妈妈捞出来,迫不及待地一人拿一片啃起来。我飞快地爬到她们身后,一只手撑着,另一只手揪住她们的衣服不停地“啊,啊”。妈妈于是再切一片自己咬一口嚼碎了送进我嘴里,我津津有味地咀着,不断做着鬼脸。爷爷若有所思地在旁边看着,欲言又止。
第二天爷爷用碗扣着一个苹果焖在炉子上。日头无声地从墙上走过,停在院子中央,掀开碗,苹果已被烤成棕绿色,外面一层皱巴巴的皮,剥开一个小口,拿了勺子刮了果肉喂给我。两棵长了半截的门牙碰撞发出金属的响声。“这样味道会好些。”爷爷自言自语道。
雪一片一片下个不停,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又一个冬天到来,我有了一头杂草般的头发,脑袋像只会动的小刺球。我渴望走出去,渴望听到晶莹的雪花打在红苹果脸上的叹息声。趁妈妈转身盛饭的当口,我抿着嘴蹒跚地走了几步,扶着冰凉的门槛递出一条腿。姐姐们连忙上前按住我的屁股,我倔强地挣脱着,气急败坏地“哇哇”大哭。爷爷拄着拐杖进了院子,他听不得我的哭声,走得匆匆,脚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我的哭声戛然而止,“咯咯”地坏笑起来,不知不觉顺从地吃了两口饭。爷爷见状,索性坐在雪地里逗起我,直到小碗见底。
妈妈已经泣不成声,透明的轨道在脸上无尽头地延伸。
爷爷。我扭着看看墙上的爷爷,他从老屋的墙上搬到新居的墙上,很多年了,一直平静地呆在那里。每次听妈妈提到爷爷,我都会忍不住地问“是真的吗?是真的吗?”。在我还没有记忆的最初的生命旅途,有这样一位完全没有映象的老人,如此平凡地爱着我,而他甚至没来得及听我清晰地喊声“爷爷”。他在我的心里很淡然很淡然,只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可是现在,他还是那样宽厚地冲我笑着。我的鼻子酸了。
四合院的外面杂草丛生,那几棵槐树剩下粗粗的树桩,有几根新枝破皮而出,在春风里显得那么瘦弱。土坯房坍塌了半边,亮堂堂的阳光倾泻而下。
“妈妈,妈妈,有花花。”儿子扯着我的胳膊。
顺着儿子的小手,几株淡紫的迎春花怯怯地在朽木的窗口边探出素雅的脸,我心里顿时涌起波涛。
“宝贝,不能摘,”我压抑住波动的情绪,“宝贝,你知道吗?这里住着妈妈的爷爷。”
“妈妈,爷爷喜欢我吗?”儿子的眼睛迷茫地望着我。
“是的,宝贝。”我蹲下身抱紧他。
“噢,爷爷喜欢我。”儿子扬起胳膊欢呼着,在破旧的小路上蹦跳着前进。我怜爱地追随着他的身影,我听见他高兴地唱着——
爸爸的爸爸是爷爷。
≤作者:火-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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