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在我观察自己人生的演变时,常常有人会以一种不加遮掩的语气对我的做法加以批评。我同人交往时说起过这一点。不过后来的许多时候,我们之间的交情渐渐淡去,我淹没在日复一日的书写之中——我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它带着私人笔记簿那般隐秘的特性占据我的整个心灵。但有人直言这种生活的弊端,他们自然熟悉这种古老记忆的渊源。我的父亲——他以一介布衣的身份对我的选择进行过品评,那时我的年纪尚幼,此后年纪累积,但在父亲看来,仍然没有脱离稚气。在我年长、在父亲渐老时,我们所谈论的话题悄悄地发生了转移。其时我尚未娶亲,父亲谨慎地要求我及早地完成婚事。而今这一心愿终于落实,我方才回归到写作上来。有一回,是在一条大马路的边上,我想起了晕眩这个词。
从我写作开始直至结婚期间,我所记录的个人史形成一条滚滚流淌的长河。如今它们都被存储在一个角落里,设若我的记性足够好,应该有一部分文字成为叠影,折射在我心灵的底版上。但事实上,我所能够忆及的部分已经是如此之少。直到二十七岁那一年,我的单身历史彻底结束,而此前相当长一段时期里,我在个人化的抒情氛围中流连忘返,对于整个世界的观察力一降再降。为了改善自己的这种状况,我曾经付出过诸多努力。其中至为重要的一件事,是在某一年的夏天,远行到了一个从未到过的城市。有一天,我站在这个城市的天桥上面,看着无数车辆在脚下穿梭,脸上散发出神秘的微笑。一个路人经过我的身边,他大概被我的神情吓怕了,匆匆看了我一眼就走掉了。另外有一次,我和一个陌生人探讨起将来的事,他为我设想了一种可能之后,转而问我:“是否觉得故乡难忘?”因为尚未明确地考虑过这个问题,我惊诧地看了看他,却没有作答。这件事发生后不久,我就从这个城市里回来了。
我真正觉察到生活的难题,大概是对自己的处境产生一种绝望感之后。这种稀奇古怪的感觉来自我身体里的某些积习。我的母亲,在生下我不久后就陷入一种周期性的恐慌之中。她把我托付给周边的亲人们,但我所获得的真正的关爱是如此之少。现在想来,这大概也源自一种狭隘的记忆。在我开始懂得人生的得失之后,非常幸运,母亲尚且能够以她孱弱的身躯来爱护和支持我。她供养我识字、读书、渐渐成材。现在我似乎能够明白后来我那种自信心的由来了,它其实来自于我对于最初的世界的对抗。关于这一点,我从来没有写出来过,更没有和人展开过探讨。可是,我能够明确地记忆的事物告诉我:事情就是那样子的。我的身体不是足够强壮。我没有足以支撑我平视这个世界的资格。当初我虽没有这样想,可后来的一切征象都可成为佐证。我有过一段对生命颇觉无助的时期。那时候,我应该在十四岁,或者更小。青春期的伤感把我带到了一个莫名的境地里去。那个时期,我总在做关于飞翔的梦。
就在那时,我意识到生命里有许多不为我所知的东西。这种迷惑,一直沿袭了十多年。这中间包含的一些命题,成为我后来从事写作的根基。我觉得再没有什么比失手打碎自己的心爱之物更让人痛心了,那几年里,我就是一点点地破坏了自己。偏执、自闭,不苟言笑。我没有把事情的改观放在一个适当的位置。那些多日不见的朋友,他们根本不知道在这段时期里发生了什么事。夜里失眠,我觉得自己的灵魂走失多时了。有一天,体育老师找到我,拉我到田间漫步。他谈论他的侄子。一个在先一年的中考中取得不俗成绩的青年。他大我一岁还是两岁?我记不太清了。体育老师说:“我不太清楚发生在你身上的具体变故。但我清楚你现在的感觉。你目前只有唯一的路可走。”我觉得有激流在不断地撞击我的头。他后来说什么话了,我没有完全听清楚。我只大概记得:“你不应该像现在这样。”我那时是什么样子?那片早已消失多年的田野大概会记得,但后来学校被附近的企业占据了。十年后我再回去,再也找不到我们当时漫步的那条田间小路了。体育老师如今也如我父亲那般,开始变得老些了吧?
本散文作者:闫文盛
我只是有些晕眩。这是在十年后,我辗转来到了省城。在这里,我认识的人太少。孤单如同一枚苦果,逼迫我夜夜下咽。在暗夜里,我看到了时间那张令人恐惧的脸。它带着急速的风从我身边流过,我找不到别的感觉可以和它相提并论。我知道这就是我在十年后所必须面对的命运。我通过努力战胜了部分绝望,胜利地远离了家乡。我在南方的地面上也战胜了部分绝望,并且,曾经骄傲地写信给所有留在故土的友人们:“我现在,站在你们看不见的地方。”我和他们嬉笑着,讲述发生在我们之间的一些事。但这些事,也没有替代暗夜里时间那张令人恐惧的脸。它一直狠狠地盯着我,我看得出来,它并不超然。因为我们离得太近了,我几乎听到了它的呼吸声。它与我的呼吸声融为一体。我能做到的只是:在文字中抵达到黑暗的另一面。
生活在阳光的照射下加速降临了。我的二十四岁、二十五岁、二十六岁,一直到二十七岁。我太熟悉这些氛围了。这里生命的每一次弯曲都带有破坏性和建设性。依赖一种身体的本能,我顺利地过渡到了二十九岁。有一天,我坐在床边,想起一次次搬迁,一次次,我似乎可以生活在任何一个地方。我可能在诗歌里还写到这个。我安居的小区里大概没有作家,但有一对对新人。我在许多个早晨都与他们相逢。直到有一回,我突兀地想起:早此五年的时候,我曾经每天路过这里,因为我上班的报社就在左近。我看着他们在我的视线中走出老远。他们在老远处回过头来。我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他们肯定有一段对话。他们的情绪是中立的,不热也不冷。他们时而沉默着,时而声音略略上扬。在这个间隙里我看见妻子从菜市场里走出来。我看着她渐渐地向我走近。在这时我可以确定:一些纠缠我多时的东西已经不在我上次看到的那个地方了。在不同的时间里,有不同的情绪在光线里。
2007年4月21日夜21:40-4月22日凌晨0:20
本散文作者:闫文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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