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曾召荣,生于1925年农历六月初四,逝于1991年农历六月初四,享年66岁。
姥爷祖籍湖北宜都洋溪,其父挑石灰为生,不幸跌入石灰池烧死,其母乔婆婆无靠,遂携幼子投奔娘家兄弟,从此落根枝江百里洲,寡母为人缝补浆洗,姥爷为大户人家放牛,幸有其舅父时常接济,尚可渡日。时年,姥爷年仅五岁。解放后,姥爷从大队保管员到队长,到水利工程指挥长,最后官至公社书记。
姥爷一生娶妻有三,生育两女一儿,即我的大姨,妈妈和小舅舅。
第一个姥姥是哑巴,和姥爷生活不足一年,被其婆母----乔婆婆撵打出门。乔婆婆一世守寡,性情乖戾,手段毒辣,所以至今百里老街上仍有“宁吃三副药,不惹乔婆婆”这一说。姥爷畏母若虎,对哑姥姥之离去不敢闻不敢问。其时,哑姥姥有孕在身,回娘家后产下一女(我大姨),不久即含恨而逝。三十年后,姥爷才多次寻访,认女归宗。
第二个姥姥原本江北人氏,其夫嗜赌,直输得倾家荡产,不能罢手,红眼之时,将新婚妻子押上赌桌,姥姥闻讯,趁月黑风高,夺路狂奔,仓皇过河逃至百里老街。一月之后,经人撮合,姥爷领着姥姥见过乔婆婆,一帮穷哥们,一杯薄酒,姥姥进了曾家的门。据说,姥姥的前男人闻风而至,要强行掳人,老街上的父老乡亲直把来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不待开言,对方早已吓得瘫软如泥,痛快的拿了些钱走人,再无纠缠。姥姥未曾裹足,老街人送外号“李大脚”。大脚姥姥身板壮实,手脚麻利,颇得乔婆婆欢喜,数年相安无事。其间,生养三女一男,分别排序为:我妈,二姨,三姨,小舅。二姨落地即不见踪影,听说被乔婆婆丢至尿罐溺毙而死。三姨四岁得病,高烧成残疾,没有成年即夭折。现大脚姥姥尚余一女一儿:我妈妈和小舅舅。姥姥36岁那年,从水利工地回家,饿极后吃冷饭两碗,半个时辰剧烈腹痛救治无效而逝。
第三个姥姥<现已88岁>命苦,两任丈夫相继过世,分别留有遗腹子各一:即我大舅舅,二姨。两家合成一家,这时,乔婆婆早已去世,三姥姥没有领教到她的厉害,所以三姥姥进得家门,便能主事。三姥姥跟了姥爷,42岁上生了一女,就是我最小的姨,直此,姥爷的儿女重新排序:大姨,我妈,大舅舅,二姨,小舅舅,小姨。三姥姥大字不识,却聪慧过人,极其推崇读书人,所以我妈妈兄弟姐妹五个都享受到了良好教育,一一改变了命运。而姥姥,也用她的从不厚此薄彼,嬴得了老街人的称赞和我妈妈对她的尊重。
和姥爷厮守时间最长的就是三姥姥,也是我唯一见过并认同的姥姥。姥姥擅女红,家中老小,穿的都是姥姥一针一线缝制的衣衫鞋袜。我有了女儿以后,姥姥一口气做了六双棉鞋,一双比一双刚好大一号,精致得如同工艺品。姥姥说,就是这最后六双鞋了,我眼睛不好了,你妈妈和舅舅们也不让我再做了……于是这六双小小的鞋子就成为了我一辈子的珍藏和炫耀。可是姥姥爱骂街,爱骂姥爷,印象中姥姥可以不歇气的骂上几个钟头,每每这个时候,姥爷都是不吱声的,任姥姥跳着脚指了鼻子的骂,他端了那根长长的烟杆,不紧不慢的吧嗒,姥姥骂得累了,或者快到做饭的时间了,不用人劝,自己就会鸣金收兵,一头扎进厨房忙活去了。姥姥前脚走,姥爷就在她背后冲着我挤眉弄眼,我不解,问他,姥姥这样骂你,你还乐?姥爷就叹气,说:“给你姥姥骂吧,她不易呢!”长大了,才懂得姥爷其实是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心疼着姥姥,心疼姥姥为他操持这个家,为他抚养儿女,原来挨骂也是一种感恩啊!
我的妈妈虽然结婚生子,却未因出嫁而离开家,而是招了上门女婿,也称招赘。入赘的女婿是没地位的,连孩子也得随女家的姓氏,并由女家当做孙子来养。所以我小时候并不姓童,是随姥爷姓曾的。长女长孙,在姥爷的心目中,我就是天大的事,容不得别人插嘴。最小的姨只比我大六岁,出去玩也要把我背在背上的,几个舅舅更是为了我,常常被姥爷打得满世界乱窜。在溺爱我这个问题上,姥姥和姥爷的态度惊人的一致,姥爷说,长孙嘛,就得要有个长孙的样,任是谁都别想惹我的长孙子。小时候,我患上了麦粒肿,就是人们说的“长针眼”,两个眼睛肿得桃子似的睁不开,妈妈带我去动了手术,缠着绷带呢,姥爷问我,莲莲呐,你要是变瞎子了啷个办哟?我不假思索的回答:“卖糖去呗!”<那时没有商店,有瞎子背着口袋走乡穿户卖糖的>姥爷就乐,“糖卖完了干嘛呢?”“给爷爷打酒!”姥爷大笑,带着我就上茶馆玩去了。跟着姥爷上茶馆,是我的专利,姥爷和他一帮老哥们打牌,我呢,就坐在长椅子上喝茶,吃卤花生米,卤茶叶蛋,把我舅舅们馋得不行,总在茶馆门口探头探脑,我瞅见了,就抓一些东西溜出去交给舅舅,可是手小,每次抓不住太多,于是来来回回的跑,要是被姥爷发现了,舅舅们又惨了,非但吃不着了,还要背个抢我东西吃的罪名。直到今天,说起这事儿,舅舅们还是心有余悸。※作者:童颜莲心※
尽管被姥爷这般的宠着,我的身子骨总是弱不经风,还时常抽筋,玩着玩着就翻个白眼,喊一声妈就人事不醒了。妈妈说,有一回,姥姥请了一个石匠正在家里钻磨<石头的,可以用来磨黄豆,磨米的>,我突然就不行了,“咚”的一下倒地上了,全家人急的是手忙脚乱,那个石匠不知道啊,自顾凿的丁当叮当响,姥爷气的不行,连打带骂就把人轰出去了,于是这盘未凿成的石磨成了一个永远没能完成的作品,迄今还陈放在小舅舅家的柴房里,每次回去,我都要去看看那盘石磨,轻轻的抚摩着它,就像抚摩姥爷脸上的皱纹。后来,姥爷不知打哪儿弄来一个治惊风的偏方,要用纯白,纯黑,纯灰的鸽子血,按周期服用即可痊愈。姥姥说,那一阵子,姥爷魔怔了似的,走遍了百里洲的角角落落,真还给他谋齐了三样的鸽子。到了时间,姥爷就让姥姥掰开我的嘴,他捏了鸽子的头,用小小的刀割了,把鸽子血一点一点的滴到我嘴里,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偏方起了作用,反正我的抽筋惊风就这样被治好了,从此就再也没犯过。鸽子血的味道已经记不得了,可是有一种饭的味道,我一辈子都忘不掉。四岁那年,妈妈带我去武汉的奶奶家,可能水土不服的关系,回来以后,我连家里的门槛都迈不过去了,姥爷把妈妈和爸爸恶狠狠的骂了一气,叫他们滚到妈妈学校去住了。姥爷姥姥日夜抱着我,我不吃东西,姥爷急得直掉泪,最后还是姥姥想了个主意,把米和适量的水用搪瓷缸子装了,拌上香油,打上鸡蛋,盖好盖子,埋进柴灰堆里慢慢的煨着,闻到香了,就拿出来一勺一勺的喂我……从小时候那么多的病,到现在的身壮如牛,全是因了姥爷姥姥细细的呵护和喂养啊!
1991年,在那个鄂西北的小城,我接到妈妈的电报,说姥爷快不行了。我不相信,姥爷虽然瘦,可是身体很好,从来没有什么病痛的,肯定是姥爷想我了吧?叫我回去看他的吧?等我赶回老家,姥爷真的卧床不起了,已经是肝癌晚期,可是全家人都瞒着他,看过了姥爷,我跑到江边的大堤上号啕大哭,怎么会?姥爷才66岁啊!姥爷还没有跟着我享福啊!可是,可是,姥爷真的挺不下去了,肝部的剧痛让姥爷骨瘦如柴,痛不欲生。姥爷清醒的时候,就会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问我的工作,我的小家,我的女儿……我说都好着呢,姥爷就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笑了,而当剧痛来临,从不服软的姥爷把牙齿都咬出了血,他的脸扭曲着,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吼叫,医生只好给他打一支杜冷丁,姥爷才能从痛楚中暂时解脱出来,渐渐的,一支,两支,三支……杜冷丁的剂量越加越大,可维持的时间越来越短了。那日,姥爷没有喊痛,精神很好,我说,爷爷,我给你抹个澡,洗个脸吧?姥爷好开心,乖乖的躺着,我端了热热的水,拧了毛巾,轻轻的给姥爷擦脸,擦背,洗脚,姥爷说,莲莲啊,爷爷走了以后,你就把爷爷的马刀带走,做个念想……我第一次和他生了气,骂了他:“爷爷,你瞎说啥呢?我不让你走,看你能走到哪儿去罗?”那一天,我把姥爷的脚抱在怀里,为他剪了指甲,剪去了脚底的老茧,在干干净净中,爷爷睡着了,他睡得那么香,那么无牵无挂……
本来我是怕自己伤心,说不写字的,不写任何关于清明节的字,可是整整一天,那雨就不停的下着,那风就冷冷的吹着,我的心,就没来由的痛着,一直憋到了晚上,那泪,还是没有忍住,它就这样肆意的落着,姥爷——我想你了!
※作者:童颜莲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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