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天没有下过一场雪,我却感到最冷,连连下雨,有时雨中夹着雪籽。几十天没见过太阳,天天窝在老院子里,围着
这年冬天没有下过一场雪,我却感到最冷,连连下雨,有时雨中夹着雪籽。几十天没见过太阳,天天窝在老院子里,围着火柜过日子,心想,还不如冬眠了。
清晨,母亲在厨房里做饭。厨房是土砖砌的,是母亲生了五个孩子之后,两间厢房实在装不下一家七口,才搭建的。厨房与睡房隔一条过道,我们家习惯叫它亭子。我猫在被窝里,睡又睡不着,又不愿起来挨冻,眼睁睁地望着厨房的土墙发呆。望久了,老墙上的砖缝、裂痕、缺块,却成了一幅画,活生生的,全是我见过的,心里烂熟的:那是井旁的老柏树,像蒲扇;那只公鸡是舅舅家的,又高又大,我虽然没见过,但听大哥讲,舅舅有只公鸡比小孩还高,不用跳就能啄到掉在桌上的饭菜;那是杨家朝门,扛着扦担去砍柴的人是根源者的姨爷;那条河,是龙潭江,有一座老桥,拐弯的地方一座歪歪的房子是大队卫生所……看着看着,想着想着,我又睡去了。
母亲把我唤醒:“太阳出来晒屁股了,懒虫。难得这么好的太阳,快起快起,今天把被子洗了,快过年了。”
我在被子里趴着伸了一个懒腰,然后翘着屁股,把头缩进被子里。母亲在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便忙活去了,
我起了床,趿着鞋,进了厨房。父亲正在洗脸,我从他手中抢过毛巾,胡乱地抹了几下脸,便把毛巾扔进盆里。父亲笑话我:“画大字啊?”
早饭后,娘说要洗被子,吩咐我烧火煮水。
我抱来一堆柴兜子,把火烧得很旺。娘把猪潲鼎锅从土灶撑架上提到烟囱上,把水鼎锅换到撑架上。又从门背后找出一片茶枯,在青石板上捶碎,放进鼎锅里烧煮。
娘要我把脚盆送到牛栏门前去,我搬不动,就扶着脚盆滚过去,那脚盆不像轮胎走直线,是斜着滚的,滚一段又要拨正方向。虽然费劲,我觉得好玩,乐意干。到了牛栏门前,我将脚盆往前一推,脚盆往前滚动,划了一条弧线,倒了,像一枚硬币扔在地上,乱摇摆一阵。娘提着一鼎锅热水来了,歇了会儿,把水倒进盆里,一团水蒸气腾起很高,我吓了一跳,本能地退了几步。娘把拆下的床单、被单放进盆里,用木槌把被单抻进开水里,泡着。
太阳从金紫岭偏北的山坡上升起不到一竿高,我站在院子前的坪里,影子瘦瘦的,从脚下射出去,在墙根打了一个折,映上墙壁,就像二哥的作业本上老师打的勾。金子岭、雷公山、万子寨山顶上,是白雪。山里一块晒垫大小的冰,把太阳光反射到院子里,白晃晃的,刺得我眼睛痒痒的。山下打霜,屋前的水田里结满了冰垢子。干草上,白露霜毛茸茸的,我用手一摸,就溶了。路旁的松土被土里长出的冰撑开,踩上去,发出小孩偷偷嚼炒黄豆的声响。
我来到朝门口,只见超兰者将一块瓦片扔到水田里,瓦片在冰上滑出去好远。我捡了一块石头砸去,冰上砸开了一个窟窿。我扳了一块脸盆大的冰块,放在田埂上,把稻草杆掐断,做了一根小管子,把管子对着冰块吹气,冰块慢慢溶了一个小洞。我找了一根棕叶,从小洞穿过去,打了一个结,提着冰块往院子里走。
父亲从朝门出来,叼着一支喇叭筒旱烟,腰间挎着一把砍刀,吊到屁股上。大哥、二哥跟在后面,手里拿着扦担,用刀把“梆梆”地敲着,越敲越响。院子里又有几个年轻人,敲着扦担出来。就像山里的小鸟,唧唧喳喳叫唤,寻找伴侣。他们结了伴,去山里砍柴去了。
母亲坐在马凳上,弯腰在脚盆里揉被子,就像揉面团。一会后,双手又抓着被子搓,时快时慢,却很有节奏。搓一会儿,又在被单上擦些茶枯。家里没有肥皂,用茶枯代替。茶枯有小颗粒,沙子一样硬,母亲的手被磨得通红。母亲又抓了一把稻草灰,擦在被单上,来回搓洗。被单变得更脏,我急了:“娘,被子搞脏了。”娘笑笑,没理我,把被子放入水中搓一搓,立即变白了。
与母亲坐在牛栏门前洗被子的,还有满阿母和三阿母,在东边仓库前洗东西的有四五位,一边洗一边嬉笑,因为一件小事笑得眼泪婆裟。李满娘的笑声最高,把睡在走廊上的黄狗吵醒了,黄狗抖了几下耳朵,睁开一只眼,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又闭上。(作者:影子二)
娘说:“明天就过年了,年货还没买的。”三阿母也说没买。娘和三阿母约好,明天上午早点到城里去,买了年货回来再搞年饭。李满娘直起腰来喊我娘:“三娘,明天下城里去,请帮我带点胡椒回来。”又喊我过去拿钱,我跑过去,从她手中接过五毛钱,交给娘。
娘最先洗完,把拧成麻花一样的被单放在四肢筛里。她伸伸腰,舒展一下四肢,又弯腰端起脚盆,走十几丈远,把洗被子的水倒进尿桶里,说:“这盆水就肥咧,起码肥得四公田。”娘挎起四肢筛,一跛一跛地到井里漂洗被子去了。
娘只用了一顿饭的功夫,就把被单漂洗完了,一双手冻得像红萝卜,我赶忙倒了一盆温水,母亲把手放进水中泡着,一滴清鼻涕从她鼻尖上,慢慢地滑下去,拉长,扯着鲶鱼丝,橡皮筋似的,弹几下,娘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那丝线才断。娘用手背揩了一下鼻涕,到屋里端来一盆米汤水,倒进脚盆里,把洗净的被单也放进去,一顿揉搓。这叫浆被子,是祖传的办法,有漂白作用。
娘从堂屋里抱来四副三脚叉,叫我把竹篙拿来。我扛着竹篙,跌跌撞撞出来,竹篙尾部拖在地上,刮得“哗哗”地响。娘把三脚叉打开,撑在坪里。那三脚叉很简单,将三根木棒一头用绳子捆住,另一头叉开,支在地上,很稳当。娘从我手中接过竹篙,架在三脚叉上。将拧干的被单搭在竹篙上,再扯开,晾好。娘又从屋里搂出四床棉被,晾在柴堆上。她直起身子,捶捶腰,松了一口气,撩起从额头垂下的一缕头发,搭在耳朵后面。
其他人也相继洗完了,把被单、棉絮晾好。
院子前的坪里,晾满了被单,白的、红的、黄的、绿的、花的,混杂在一起,很漂亮。横的、竖的、斜的,组合在一起,像房子、像天井、像走廊,像迷宫。我们六七个小朋友,在里面追追打打,觉得很新奇、很好玩。大人在一旁却着急,各自喊着自己孩子:“别把被子搞倒了。”
我们安静下来,友妹者、佩兰者、超兰者几个女孩围着花被单数鸟和花草。我和虎强者、根源者、再根者,站在白色的被单前,做着怪样的动作,把影子投在上面,争争吵吵,开心死了。
这时,从田塘对门的江家院子里传来“劈劈啪啪”的鞭炮声,所有的人都停止了说话和手中的活儿,侧着耳朵听,我们小孩子跑到朝门口观望。
娘说:“是江舅娘的儿媳妇生崽了?”
三阿母说:“没这么快。江舅娘的爷病得很重,是不是老了?”
“呸,呸,麻屁嘴,过年了讲不吉利的话。”
又是一阵鞭炮声,一阵接一阵,间歇越来越短,最后连间歇也没有了,连在一起。
娘突然醒悟过来:“是不是今天过年?”
“莫非今年没有三十,二十九日过年?”
婆婆老老们终于弄明白了,连忙进屋做年饭去了。
我和孩子们高兴地不得了,“蛙”地一声叫了起来:“过年了,过年了,今天过年耶。”佩兰者唱起了《过年歌》,大家也跟着唱了起来:
“二十七献年鸡
二十八打糍粑
二十九样样有
三十夜啃鸡膀”
大家跳的跳,笑的笑,又唱起了《拜年歌》:
“初一崽,初二郎
初三初四拜姑娘
拜年拜到初七八
留着骨头狗来呷”
闹着闹着,我突然想起自己拜年的新衣服还没做好,急出了一身汗。年前,裁缝师傅柳满爷生意好,忙不过来,我娘再三请求,才答应在大年三十帮我把衣服做好。如果不提前一天做好,我明天拜年就没有新衣服穿了。我急坏了,连忙往家里跑,边跑边叫:“娘,娘,我的新衣服还没做好呃。”
2006、10、14 长沙同升湖
(作者:影子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