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话!你怎么好把票子送还给田玉峰?都是邻亲,能够让田玉峰把票子撕
了么?笑话,笑话。”张守业转向苦主们,接着说:“你们各位休怪我直言,连我
也觉得不像话。倘若你们不住在我的寨里,我跟三家兄根本不会管你们的事。今天
既然是三家兄拿着我的名帖去拜见田玉峰,——虽说礼物是你们大家凑的,可是寨
上也出了一些,——所以这事情我不能脱掉干系。田玉峰还不是看在我三哥面子上
才把票子放回来?你们如今不肯做出血筒子,不是过河拆桥么?何况这桥才过了一
半!”
一个苦主说:“寨主,你是公正人,你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决不叫令昆仲失
掉面子。”
“照,照①,这才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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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照,照——对,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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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守业和张守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说好说歹,最后决定叫大家拿出
一千两银子和五十石粮食,粗细对半,另外拿出来五十两银子给张守敬作为酬劳。
银子和粮食按照各家家产大小分摊。大家对这个总数都还满意,因为倘若票子从杆
子手里赎回,至少要破费三四倍的银钱和粮食。把数目议定之后,大家又担心这个
数能不能使田见秀心中满意。他们决定请张守敬明天去一趟,把这个数目说明,倘
若田见秀同意,然后就把银子和粮食送去。
差不多到了三更时候,众人刚刚散去,张守业正要就寝,忽然听见寨墙上一片
呐喊,炮声乱响。他慌忙跑到院里,看见南寨外火光冲天,“妈的,黑虎星来啦!”
他骂了一句,随即提着刀,带着一群家丁奔上寨墙。有许多刀客站在寨外和守寨人
对骂,声言不日将来攻寨,今日先烧一座庄子让寨里人知道厉害,离寨三里外的一
个庄子果然被点着了,草房和柴火堆烈焰腾空。火光中有人影奔跑。守寨的乡勇见
寨主来到,纷纷要求出寨打仗,但张守业怕中埋伏,不许人们出战。他命令大家严
密防守,不得疏忽,同时派两个人带着他的书子,暗暗开了东门,飞马向田见秀搬
兵去了。
田见秀远远地望见火光,知道黑虎星已经遵照闯王的指示行事,便立刻点齐人
马,向张家寨这里奔来。走到半路,恰好遇见张守业派来的下书人,田见秀对他们
说:“我知道了。请你们寨主放心!”他催军前进,转眼间来到寨外。但黑虎星没
等田见秀骑兵来到,就一漫正南拉走了,田见秀同张寨主隔着寨墙说了几句话,挥
军向南追赶。在离张家寨十里远的荒山脚下,田见秀的骑兵追上了黑虎星的人马,
假意喊杀一阵,黑虎星吩咐手下人把十几个打扮成刀客模样的人杀了,扔下死尸,
然后带着人马走了。田见秀叫弟兄们割下这些死者的首级,又虚追一阵,停下休息。
天明以后,田见秀派谷可成率领二十名骑兵,马镫上挂着十几颗人头,奔往张家寨,
他自己带着大队人马兜了一个大圈子,到将近黄昏时才回到几天来驻扎的那个村庄。
张家寨的人们看田见秀的骑兵闻警前来,追杀杆子,说不尽的高兴和感激。到
了第二大早饭时候,人们果然看见他们打了胜仗,把十几颗人头送来,其中有的人
脸上和头顶上带者刀剑的砍伤,血肉模糊,显然是经过了短促的激烈战斗。谷可成
和他所带的这一小队骑兵昨天曾护送张守敬和票子们来到寨外,所以寨上有不少人
认识他们,现在一看见是他们把人头送来,大家对他们非常热情,立刻飞跑去禀告
寨主,寨主明白田见秀派他们送来人头是表示对他尊敬,毫不犹豫地吩咐大开寨门,
迎接谷可成等进寨休息。不大一会儿,谷可成等牵着马匹,由张守敬和其他几个寨
中管事人陪伴着,由一大群看热闹的男人和孩子们在背后跟随着,来到了寨主张守
业的大门外边,张守业已经站在大门外的台阶下等候,看见可成等来到,满脸堆笑,
趋前几步,拱手相迎。当十几颗人头从马镫上解下来扔在他的面前地上时,他对可
成说了几句慰劳和感激的话,随后拉着可成的手,走进内院,直到大厅上,重新施
礼,分宾主坐下叙话。那二十个弟兄由另外的人们相陪,在前院的客房休息。
“把那些人头挂在南寨门上!”张守业对手下人吩咐说,声音中带着威严和杀
气,随即转脸望着客人,满心愉快地大笑几声,左颊上的一颗有长毛的黑痣随着笑
声跳动。
因为知道田见秀在巡逻清乡,到黄昏才能回去,所以张守业招待可成等吃过早
饭以后,又留住他们在寨中休息,到中午又用丰盛的酒席招待他们,一个个喝得满
面春色。谷可成遵照田见秀的嘱咐,利用在寨中休息时间,借着散步的机会,把寨
中的地势和道路看个清楚,并把破寨时应该在什么地方点火也确定下来,到申刻时
候,谷可成等先动身回去,随后张守敬代表寨主,带着一群乡勇牵着一头黄牛,抬
着猪、羊、鸡、鸭和几坛烧酒,还带着几个吹鼓手拿着响器,前去向田见秀慰劳并
恭贺大捷。今日前去,因为张寨主对田见秀已经放心,所以特别叫人备了一匹好马
让张守敬骑着,张守敬俏皮他说:
“怎么,老五,你不怕田玉峰把这匹牲口留下么?”
“今天我可放心。就让三哥骑一匹金马去,田玉峰也不会留下。”
田见秀好生用酒肉款待抬送礼物的人们和吹鼓手们,多多地开了赏钱,使大家
十分欢喜。张守敬没有随着大家回寨。他留在田见秀这里过夜,像老朋友一样围着
火闲话到三更时候,同榻而眠。关于那几个票子的事,他对田见秀替苦主们诉说了
许多艰难的话,然后说出来粮食和银子数目,请见秀看他和寨主的面子,不要嫌少。
见秀不但没露出嫌少的意思,反而说了些领情的话,关于粮食的运送问题,商定由
田见秀派去二十匹骡子,驮运二十石,其余三十石由寨里派牲口送来。
第二天,田见秀把张守敬留住吃午饭,叫谷可成等几个同桌相陪的偏将殷勤劝
酒,十分亲热。在饮酒中间,田见秀吩咐谷可成带他的手下弟兄押运粮食,不要大
意。吃酒直吃到太阳偏西。田见秀还要留客人再谈一阵,忽然从刘宗敏那里来了一
个弟兄,马跑得浑身淌汗,送给他一封书子。他打开书子一看,脸上微露不安神色,
对客人笑着说:
“恭甫,恕我不再留你啦,我们总哨刘爷叫我立刻往商州东边去迎接从河南来
的一支人马,不能耽搁。”他吩咐将士们迅速准备,黄昏出发,路上饿了拿干粮充
饥,随即又向张守敬说:“我三四天以后就会回来,那时咱们再畅谈吧。”停一下,
他又说:“我看,黑虎星这家伙是不会死心的,我不在此地时候,你们务要小心守
寨。”
“请放心,敝寨万无一失。粮食送到哪里?”
“只好送到总哨刘爷的老营去了。离这儿有六十多里。”
田见秀把客人送出村边时候,他的全体将士都在备马,有的已经在站队,准备
出发。另外谷可成的二十个弟兄和运粮食的骡子队也准备停当;牵骡子的是十个弟
兄,各挂腰刀。田见秀正要同客人分别,小将马世耀跑到他的面前禀报:刚才有老
百姓来说,离这儿七八里路的一个村庄里到了一百多个刀客,正在向老百姓派饭。
田见秀问道:
“是黑虎星这小子的人马不是?”
“不知道。”
田见秀想了一下,说:“世耀,你带着三十名弟兄留下来,明天四更以后到张
家寨东门外等候,听可成的将令行事,随着他押运粮食,多多小心。”他又转向客
人,脸上挂着笑容说:“恭甫兄,弟有军务在身,马上出发,恕不远送。”
“再晤非遥,伫候佳音。”
张守敬走了一阵,到一个小山头上,立马回顾,看见田见秀的大队骑兵已经离
开所驻的村子向东行,旗帜在夕阳中隐约飘扬。但他没料到,田见秀的人马只走了
五六里路,在一个山沟中停下休息,等到太阳落下以后又回到那个村里,而见秀本
人却跟马世耀留在村中未动。
这大晚上,田见秀同几个偏将谈了一阵,并嘱咐他们明天五更进寨以后务必约
束部下,不要多杀无辜,随后,他叫大家早去休息,自己坐在火边等候袁宗第率领
人马到来。十年来经过数不清的战斗,攻城破寨好似家常便饭,但今晚他的心情却
有点不同平常,担心这计策会万一被寨中识破不能破寨,闯王的处境更加困难,留
在商洛山中练兵的计划将成泡影。过了一阵,他又觉得两天来步步棋都走得很顺,
只要在一夜之间张家寨的人们不能识破计策,到五更鼓就可以把寨子破了,据他同
自成估计,张家寨中积存的粗细粮食至少有三四千石,银钱、衣物和珠宝、首饰等
当然也很可观,想着破了寨子对全军和饥民的眼前好处,他的心暗暗地感到兴奋。
但随后他又想着攻破寨子后不知将有多少人被杀死,其中有许多是无辜的老弱妇女,
他的心又感到不舒服。他从火边站起来,抄着手在屋中走了一阵,想起来几天前从
本宅主人的书柜中找到的一些书籍,其中有一部佛经,他始终没去翻动。于是他一
时心血来潮,洗洗手,取出来这部有注释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摊在桌上,恭
恭敬敬地坐在灯下读起来。
在开始读的时候,他的心中很清静,外边的马嘶声、人语声,仿佛都隔得很遥
远,似听见又似听不见。但过了一阵,他的心又渐渐地乱起来,禁不住考虑着将要
如何同乡勇们争夺寨门,如何免不了进行巷战,如何搬运为数众多的粮食和财物。
越想越读不下去,他合上佛经,叫来一名亲兵,问道:
“袁将爷的人马还没有消息么?”
“还没有消息,大约快到了。”
说话之间,袁宗第率领着五百骑兵(其中有二百名是从老营增援来的)到了。
田见秀正要走出院子迎接,他已经提着马鞭子,精神抖擞,大踏步冲进大门。他一
把抓紧见秀的手,苍声苍气他说:
“玉峰哥,快叫弟兄们给我弄点东西吃,在马上冻坏了!”
他们手拉手走进上房,就像是很久不见面那样亲热。袁宗第在短短的胡子上抹
了一把,抹去了凝结在上边的一层霜花,又把脚连着顿几下,说:
“骑马真冻脚,完全冻麻木了。怎么,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吧?”
“到目前看来很顺利,但愿五更时也能像这样顺利。”
“准会顺利地撕开围子。今天下午我动身时,有两只喜鹊迎着我的马头叫得可
欢!”袁宗第说毕,哈哈地笑起来,伸出手在火上烤着。
“自成什么时候来到?”
“恐怕要到天明前后了,三四千石粮食,还有多少财物,不得几千人来搬运?
搬运去放在哪儿?为这事,听说老营里从今天上午就忙乱得不亦乐乎。”
见秀笑着说:“这几年来我常说自成的智谋出众,如今看他智取张家寨所想的
妙计,叫我实在不能不五体投地。”
“提到自成,我姓袁的真没话说,咱们不说荥阳大会和兵困车厢峡时自成的智
谋多么叫人敬佩,就拿上月他去谷城这件事说,咱们准有他看得高,看得远,看得
清楚?所以我说,潼关这一次惨败算不得什么事儿,这只是上天故意磨练磨练他,
自古成大事立大业的,有几个人不栽过几次跟头?江山可不是好端端从天上掉下来
的!”袁宗第的眼光随便转往桌子上,看见豆油灯的青光下放着一本黄封面的经卷,
感到新奇,望着见秀笑一笑,问:“你在读这个东西?”
“从来没读过,刚才才拿出来读了一段。”
“嗨,你这个人呀,别人说你是活菩萨,你真想修行成佛哩!到五更咱们就要
攻寨子,杀人放火,你却在二更时候又布置军事,又读佛经,不是很可笑么?”袁
宗第见见秀笑而不言,又说道:“田哥,别生气,你能够成佛也是好事儿。可是咱
们目前还得靠自成的妙计和将士们的刀剑去破开张家寨,靠念经可没有门儿。”他
大笑一阵,向站在门外的一个亲兵问:“人马都到齐了么?”
“已经到齐啦。”
“去,传知各哨:马上埋锅做饭,吃毕睡觉,四更出发,攻开寨子以后再吃早
饭!”
“是!”
“还有,做饭时不要让火光照到天空,小心莫给张家寨的守寨人们望见火光。”
田见秀的亲兵端来了一盘玉米面掺柿子皮做的窝窝头,还有一黑瓦碗玉米惨做
的稀饭,窝窝头是皮有热汗内里凉,来不及馏透,但好的是稀饭是现做的,喝下去
暖到心里,袁宗第很满意,狼吞虎咽地把干的和稀的一扫而光。一吃毕,他就和衣
躺在田见秀的床上,鼾声如雷。
田见秀却没有瞌睡。他带着几个亲兵走出两三里路,站在山头上望望张家寨寨
墙上的灯火,听听更声,总是免不掉对谷可成等一起人在寨中有些担心,回到村中,
已经交四更天气。他把马世耀叫到面前,嘱咐了几句话,命令他带着三十名挑选的
精兵即刻出发,然后他传令全体将士起来,在村边站队。最后他才把袁宗第叫了起
来。虽然按照闯王的指示,在这次战斗中他是主将,但是他还是谦逊他说:
“汉举,你下令吧,时候不早啦。”
袁宗第睁大眼睛:“你是主将,怎么叫我下令?”
“咱两个不管谁下令都是一样。”
“别谦逊啦。你再谦逊一阵,时光就来不及啦。”
田见秀不再推让,同袁宗第走到村边,把如何破张家寨的办法对全体七百多将
士说清楚,分派了不同任务,最后说:
“进了寨,千万记清三件事:一不许杀害无辜,二不许奸淫妇女,三不许随便
烧房子。这是闯王的军令,谁违反,军法不容!”
队伍悄悄地出发了。人衔枚,马摘铃,武器不准碰出响声。只有马蹄踏得石路
响,但那是没有办法的。
四更打过不久,在张家寨东寨墙上的守夜人听见远远地传来马蹄声和咳嗽声,
大家立刻警觉起来,把那些打瞌睡的同伴们推醒,共同等待着,从寨垛上探头凝望。
转眼间,马蹄声近了,在朦胧的月色下出现了一小队骑兵的影子。一个守寨人大声
问道:
“谁?干什么的?”
“我们是田将爷派来押运粮食的。”马世耀在马上回答说,随即命令他的弟兄
们下马,在寨门外等候。
寨上问:“今天来的一位姓谷的头领,你可认识么?”
“当然认识。今日我俩一道陪着你们寨上的恭甫三爷吃酒哩。老哥,能扔下来
一捆柴火让我们烤烤火么?”
“行,行。别说一捆,两捆也行。可是,请问你贵姓?”
“不敢。贱姓马,大号世耀。你们恭甫先生认识我,不信,你们去问他。”
“不用问,不用问。既然是田爷那里来的人,我们就放心啦。”
果然很快地从寨墙上扔下来两捆柴火。马世耀等把柴火点着,围着火堆烤火,
等候着寨里动静,寨墙上不断地有人同他们谈话,态度很亲切。
当马世耀等在烤火时候,田见秀和袁宗第率领的大队人马来到了离东门三里外
的山沟中停了下来。为着不便守寨人听见马蹄声,也为着攻进寨里作战用不着骑马,
他们留下来五十名弟兄看守马匹,二百名弟兄准备着攻破寨以后骑着马在寨外巡逻,
拦截那些跳寨逃跑的人们,其余的五百多将上悄悄步行,走到离东门不到半里远的
山坡下埋伏起来。
鸡子叫二遍了,寨里打着五更。但天色还不亮。斜月挂在林梢。启明星在东方
闪着银光。有些守寨人见整夜平安无事,马上就要天亮,开始陆续地潜下寨墙,躲
到附近的背风地方烤火。那些胆大的,干脆溜回家去,正在这时,从寨里传出来纷
乱的牲口蹄子声和人语声。马世耀向寨上问:
“是送粮食出来了么?”
“怎么不是?在等候开寨门哩。”
马世耀对手下的弟兄说:“上马!”三十名弟兄刚跳上马,寨门打开了。首批
出来的是田见秀派来的二十匹骡子,由十名弟兄押着,跟着第二批是张家寨的二十
几个人押着的几十匹牲口,其中有骡子,有马,有驴。这些人有的带有武器,有的
没带,还有的是佃户家的老头和半桩孩子。这一批人和牲口出来以后,才是谷可成
的护运队,谷可成的人马走到寨门边,一声喊杀,就把几个把守寨门的乡勇砍死,
一部分弟兄占领了寨门洞,一部分弟兄就在寨门里的大街上动起手来,杀死了张守
敬等几个送行的人,同时点着了靠近寨门的几间草房。几乎是同一瞬间,马世耀的
三十名骑兵也发出一声喊杀,登时把那些送粮食的人们砍倒几个,其余的不是跪在
地上磕头求饶,便是往路两旁的荒草中撒腿逃命。世耀等并不追杀,却大声呐喊着
向寨里冲去,走在第一批的十个弟兄,赶快回来,把所有的受惊的牲口牵住,不使
它们跑散,他们举着明晃晃的刀剑威胁那些跪在地上的老乡说:
“起来!牵着牲口跟我们到山坡下去!”
田见秀和袁宗第率领的步兵听见喊杀声,又看见义军已经占领了寨门,便齐声
呐喊着奔跑过来,像一股潮水似的涌进寨内。那些守在寨墙上的人们一见东门失守,
火光冲天,寨里和寨外一片喊杀声,而且寨里到处是奔跑的马蹄声,吓得魂飞天外,
有的一面逃命一面哭叫着:“破寨啦!破寨啦!快逃命吧!”但是也有一部分人退
到几家坚固的宅子里,同宅子里边的男人们合起来进行抵抗,向街上的农民军抛掷
砖瓦、放箭、放鸟枪和火铳。寨主张守业的宅子集聚的人最多,一部分是他的家丁,
一部分是乡勇,一部分是左右邻居,还有一部分是佃户和雇工。他自己手执三眼铳,
站在房坡上,指挥着大家拼死抵抗。
李自成的这一支农民军十年来对于攻破城寨后进行巷战具有丰富的经验。张家
寨是一个大寨,而农民军的人数又只有几百人,因此田见秀在进寨以后并不派人上
寨墙,任守寨人在惊慌中自行瓦解,却一面占领重要路口,一面集中力量进攻那些
孤立的据点。和往日不同的是:往日如遇到这种抵抗,只要把房屋点着,就可以使
顽强的抵抗登时瓦解,甚至玉石俱焚。但是在张家寨中,为要取得粮食和其他十分
必需的物资,田见秀对将士们再三叮咛过,进寨以后只烧几间茅庵草舍吓吓居民,
除非万不得已,对“好主儿”①的房子都不许随便放火,只能到退出时他传令放火
才可以放火。田见秀和袁宗第用三百多人围攻张守业的宅子,大声叫喊:“投降免
死!倘不投降,不分男女老幼,一齐杀光!”但是张守业和他的亲信们压根儿不相
信这些话,同时害怕妇女们受辱,又依恃垣墙高厚,宅子坚固,对农民军破口大骂,
于是激烈的战斗开始了。
──────────────
①好主儿——解放以前,在口语中把地主称做好主儿,极少称为地主。这个语
源显然来自秦汉以来的良贱之分。良家就是好主儿。
──────────────
这宅子前面临街,后面是空场,左边同相邻的宅子中间隔着一条小巷,只有右
边有别家的房子相连,但比较矮。对面的街房也矮得多。当寨初破时,附近的邻居
大批逃了来,守寨的人们也逃来一部分,如今这宅子里连妇女儿童有两三百人,而
男子有七八十人。农民军起初把进攻的重点放在右边。他们一面从右边邻居的房子
上步步逼进,但是到接近这宅子时,却被敌人从高处投下来的密如暴雨般的砖、瓦、
石块打得不能抬头。妇女们还烧了开水,煮了稀饭,一桶一桶地送到房坡上,随着
砖石浇下去。农民军不顾死伤,轮番进攻。每次进攻,所有参加围攻的将士们为着
助威和惊破敌胆,齐声起吼,并且大声叫着:
“灌①呀!灌呀!灌进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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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灌——就是攻进去。这是拿水来比方队伍,队伍攻进城寨或住宅像一股水灌
进池子,所以又把撤出叫做“出水”。
──────────────
有一次,一个魁梧有力的小头目戴着铜盔,把大刀噙在嘴里,双手举着一扇榆
木门板做盾牌,不顾一切地向前“灌”,背后跟着两个弟兄,也都拿门板护身。中
途有两个挂了彩,滚下房坡,但是他连头也不回,继续前进。他的门板上中的箭像
刺猬一样。砖头和瓦块像雨点般地打在门板上,咚咚乱响。防守的人们见对他没有
办法,就点燃了一响抬枪。他看见火光一红,就站住不动,扎好架势等着。抬枪虽
然比鸟枪和火铳的杀伤力强大得多,但是它用的仍然不是炮弹,而是装着很多像蚕
豆大小的铁子儿和铁钉子,特别多的是石头子儿。火光闪过之后,随即抬枪响了。
小头目觉得好像有什么人向他的门板上猛力一推,使他一屁股坐在房坡上,同时耳
朵震得嗡嗡响。一部分枪子儿打在他的门板上,一部分从门板上边和两旁扫过,刷
拉拉打在房坡上和房脊上,同时把他背后的两个弟兄打倒了,正在呐喊着“灌呀!
灌呀!”的将士们突然住声,以为他不是被打死便是挂彩了,而相反的,那些守宅
子的人们却得意地大声叫好。第二次叫好声还没歇音,这个小头目一跃而起,在一
团充满硝磺味的浓烟中扑向前去,迅速地把门板靠到张守业的房檐上,爬上去,一
面往屋脊上跑,一面举着大刀狂呼:
“弟兄们随我灌哪!灌哪!”
几十个将士都在他背后十几丈远的屋脊上一跃而起,狂呼着随他冲去。他冒着
砖瓦和石块,还没有跑到屋脊时就已经被打中几下。但是他没有后退,狂呼而前。
他正要翻过房脊,忽然从房脊里边站起来五六个人。有一个人照着他的头砍了一刀,
被他用刀挡开。第二个人几乎同时用矛子刺进他的胸脯。他用左手夺住矛子杆,用
右手将对方砍死,但他自己也倒了下去。当他正倒下去时,另一根长矛也刺中了他。
背后的将士们看见他已被杀死,而敌人又用火铳和乱箭齐射,登时挂彩了十来个人,
只好停止进攻。正在没有办法时,袁宗第已经派人从寨门上把一尊大炮运来,由二
十多个人往房脊上搬运,另由许多人搬运粮食包在房脊上堆成炮台,张守业看见农
民军在房脊上架大炮,吩咐用抬枪、火铳、鸟枪和弓弩齐射。但当他们射击时,农
民军就伏下身子,用房脊作掩护,等他们停歇时就赶快堆粮食包。转眼之间,炮台
堆成,大炮架好,装上火药和十几斤铁钉子和石头子儿,准备点燃,这种炮是用生
铁铸成的,炮日有二号饭碗那么粗,炮身用愉木包裹,外用铁条箍着,为的是防它
炸裂,因为外包愉木,所以俗称榆木喷。袁宗第挑选三十个精壮小伙子担任灌手,
准备了几副门板当做梯子,只等榆木喷响过之后,趁着敌人大批死伤,在浓烟中冲
向前去。没有料到,炮口放得不够高,引线点燃后,大家屏息等候,只听轰然一声,
打塌了张守业宅了这边邻居的两间房子,竞没有打到寨主的房子上去。更意外的是,
不但把架炮的房脊震塌了一个大洞,还把附近的将士们震倒了许多人,有些人咕噜
噜从房坡上滚落院中,幸而房檐不高,摔伤的不严重。这件事,在这次战斗结束后
被大家当做笑话谈,谈了几年,但在当时那一刻,真够叫人们兴。
袁宗第叫弟兄们赶快把榆木喷换一个房脊,重堆炮台。张守业早就想到应该放
火烧着右边相邻的宅子以阻挡农民军在这方面的进攻,但因为这些宅子是他的两位
叔父的,下列万不得已他不能下此辣手,现在他看见农民军又在架榆木喷,便跳下
房坡,站在院里对他的两位叔父说:
“没有别的法子,我看只好用火烧啦。你门的几十口家眷都在我这宅子里,什
么祖业不祖业,家财不家财,保住性命要紧!”
他的一位叔父含着眼泪颤声说:“你放火吧。只要保住一家性命,我一切都不
要了。”
另一个叔父问:“不会把你这边的宅子也引着么?”
张守业回答说:“不会的。你没看风是向那边刮的?再说,我这宅子是砖裹檐。”
当农民军正在重新架设大炮的时候,从张守业的房子上抛出来十几个点燃的硫
磺包和火药包,有的落在房坡上,有的落在院子里。那些落在柴堆上和草房上边的
登时就引起大火,跟着就把瓦房也烧着了。在农民军和张守业的宅子中间成了一片
火海,使得农民军不但放弃了进攻,还得分派一部分弟兄督同百姓扑灭向外扩展的
火势,同时从已经燃烧的宅子中抢运出粮食和财物。
这时,太阳已经有树顶高了,另外几处孤立死守的宅子都已经次第攻破了,只
剩下寨主张守业的宅子仍在同农民军继续对抗。田见秀和袁宗第召集几个将领到一
起,商议下一步进攻办法,如今只能从南边正门和北边后门任择一路进攻,或两路
同时进攻。前边临街是一座高大的门楼,门楼的两旁是砖裹檐倒坐围房,后墙上开
有枪眼,可以向外点放火铳和鸟枪。很厚的榆木大门包着铁叶子,一排排钉着大头
生铁钉,用斧头绝难砍开,而且在宅子被围攻时,站在对面街房上的兄弟们听见声
音,知道守宅子的人们用石条和木头从里边把大门顶得很牢。后门小而坚固,垣墙
是用石头砌起来的,约有一丈二尺高,听本村百姓说有二尺多厚。倘若从这里架云
梯进攻,灌手们的伤亡必然较多,而且攻破以后,也只能进到张守业的后花园、居
住雇工和喂养骡马的群房院中,还须要费大劲进攻主宅。大家正在商议不决,李自
成和李过到了。
随着闯王来到的几千老百姓,老少都有,还有一部分妇女,有牲口的赶牲口,
没牲口的挑箩筐或布袋。俗话说,人马上万,没边没岸。这虽然不过四五千人,却
因为队伍不整齐,加上山路又窄又曲折,简直从队头望不到队尾。山中人烟稀,这
几乎是把老营一带方圆几十里以内能够出动的百姓都出动了。
号召饥民的工作是昨天午后在许多村庄差不多同时开始的。没有敲锣,毫不张
扬,只是有人分头暗传,说义军要去破商州城,叫老百姓都去抢运粮食和财物,运
回后交到指定地点,然后由义军分给百姓。这一带百姓曾有过吃大户①的经验,有
少数还有过随在杆子后边抢大户的经验,如今眼看山穷水尽,加上年关已临,正苦
没人带头抢粮。尤其他们近来见义军确实卫护穷人,几次放赈,都相信抢回来的粮
食和财物定会分给众人。一听号召,顿时村村落落如同锅滚了一般,争先恐后地响
应,立即准备行动。闯王派李过负责押运粮食和财物的事。为着避免临时争抢纷乱
和私将东西拿回家去,李过传令叫大村每一村举出一个头儿,小村数村共举一个头
儿,各成一队,一乡的人又共成一个总队,由一个总头儿照管。又怕跑乱了队,叫
每一乡的人用一种颜色的布条缝在臂上。看见侄儿在仓猝之间把四五千没王蜂似的
饥民编成队伍,闯工在心中暗暗地点头嘉许。在过去十年中。每次攻克一个地方,
总是义军把粮食和财物抢取一部分,余下的任穷人随便拿,结果只有胆大的和有力
量的得了好处,胆小的和力弱的纵然抢到东西也往往被别人夺去,甚至被强者杀伤。
因此,这一次由义军统一安排百姓抢运,将来统一发放,事情好像是偶然的,却具
有重要意义。闯王见这次的办法好,以后继续采用,办法也逐渐周密起来,所以两
年后攻破像洛阳那样的大城池才能做到秩序不乱,除义军得到了大量粮饷之外,也
使几十万饥民得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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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吃大户——饥馑年头:穷人们千百成群,涌向大地主门前,强迫供饭,吃毕
再转移别家。倘遇拒绝,便行硬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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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以前,这四五千饥民已经一群一群,陆续地集合起来。有干粮的自带干粮,
实在没有的就由农民军给一点。直到这时,大家才知道并不是去商州城,而是往张
家寨去。李自成带着双喜、张鼐和几名亲兵,来到集合的地方看看。看见一个满头
白发的老婆婆牵着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子也来到集合地点,便问道:
“老奶奶,你俩老的老,小的小,怎么也要去?路太远,你们走不动,回家去
吧。”
老婆婆恳求说:“掌盘子老爷,你老可怜我,让我也去拿一把粮食吧,俺奶孙
俩快要饿死啦。”
“粮食运回来,我们会挨门挨户放赈的,你奶孙俩快回家吧。”
“自己不去也能够分到粮食?”
“能的,能的。你放心。”
“唉呀,这才是有青天啦!大爷,让我奶孙俩给你老磕个头吧!”老婆婆拉着
孙子跪下去,给闯王连磕了两个响头。
人们不知道他是闯王,但看出来他是个大头领。有人猜到他是闯王,但不敢说
出口来。闯王等饥民出发以后、又回到老营去,处理别的事情。二更以后,他才出
发,追过了饥民,追上了骑马走在饥民前边的李过。那时月亮还没有出来,无数的
火把在万山中好似一条火龙,十分壮观。李过对他说:
“沿路经过一些村庄,饥民都要加入,我怕到时候乱抢粮食,不许他们加入。”
自成沉默片刻,说道:“这次不让他们加入也好,以后攻别的寨子时再说吧。”
他望望那一条浩浩荡荡、曲折前进的火龙,心思如潮,仿佛看见沿途无数的老
百姓站在村边张望,因为不许他们加入而怀着嫉妒和抱怨。一个念头闪过他的心头,
他仿佛看见了再过几个月,当他重新大举以后,从陕西到河南,到处都是这样:成
千上万的饥民跟随他,攻城破寨,开仓放赈。不,那时候将不是这样的规模。那时
候的规模会比如今的大许多倍,许多倍!
到了张家寨,向田见秀和袁宗第问明了战斗情况,李自成叫侄儿去指挥抢运粮
食和财物,自己由见秀和宗第陪着把张守业的宅子看了一圈。他站在街对面一箭外
的房坡上看了一阵,转过头来问:
“咱们来一个‘围师必缺’①,撤开围在后门的人马,给他们一条路往外逃跑,
专攻大门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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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围师必缺——语出《孙子·军争篇》,意思是围敌三面,空其一面,诱其出
奔而邀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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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见秀说:“刚才我们也想着应该从大门进攻,一攻进去就到了主宅。只是这
大门很坚固,怎么攻法?”
闯王想了想,说:“这好办,在大门下边放进吧。有三四百斤火药不就炸开了?”
一提放进,人们的心中登时亮了。这是多么简单的办法,但闯王不提,大家竟
然都忘了。所谓放迸,就是用火药爆破。不知什么时候,高迎祥和李自成的部队曾
用这办法炸开过城门,将士们因为火药爆发时砖石四下飞迸,就把这办法叫做放迸。
但十年来农民军很少攻坚,对于城池多采取奇袭和内应的办法攻破,或采用云梯爬
城,用火药爆破城墙或城门的次数很少,用这种办法必须挖地道,费时较久,而过
去总是速来速往,很少对一座城池围攻过几天以上。因为放迸的办法不常用,所以
临时没有人想起来是不足为奇的。
“好哇!这办法准能成功!”袁宗第高兴地叫着说。“人躲在大门下边埋火药,
连挖地道也不用!”
办法一决定,立刻进行。田见秀让大部分将士都休息,吃东西,同时监视着房
坡上的敌人活动,只派十来个人蹿到张守业的大门下边,从两边门墩下边掘开石头,
往下挖洞。张守业起初不知道农民军的真正意图,以为他们是想拆毁大门,所以并
不害怕。当他明白是要在门墩下边埋火药时,害怕极了,但想不出对付办法。挖洞
的人们是在他的门楼下边,从房脊上用鸟枪和弓箭射不到,抛火球也烧不到。他想
烧毁对面的宅子,可是对面的房子全是瓦房,院中凡能引火的柴火和家具都移开了。
在无可奈何中,他把一部分男人撤退到二门里边,把十几杆鸟枪和火铳对准大门,
等待着农民军从轰塌的大门缺口冲进来。
大门下边的挖洞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不到一顿饭时,两个地洞都挖有二尺多深,
像水桶那么粗,弟兄们将两个木桶装满火药,埋进洞中,插上一丈多长的引线,然
后把引线点着,飞快逃走,那些在对面街房上和院子里的将士们听见约好的唿哨声
也一哄而逃,站在二十丈以外的地方等候。突然,紧接着轰隆两声,大地震颤,浓
烟和尘土漫天,砖瓦和木料向四下飞迸,有一个石狮子门墩被抛在十丈以外。有些
砖瓦飞进二门里边和房坡上,把守宅子的入打伤几个。在火药爆炸以前的片刻中,
在对面等待的农民军和宅子里的人们,都是出奇的静寂。爆发刚过,农民军发出一
片惊天动地的呐喊,谷可成带着人们首先冲进轰塌的人门,用抬进来的木梁冲击二
门。张守业预备在二门上的那些人们,有几个是佃户和长工,原来是在主人的威迫
下不得不卖命守宅子,这时扔下鸟枪和火铳,跳下房子就向后院逃命,一面跑一面
大叫:
“快逃命呀!快逃命呀!已经杀进院里来啦!”
别的人看见这情形,也都跟着逃命。他们打开角门,穿过花园,又打开后门逃
出。张守业见大势已去,农民军马上就会进来,慌忙奔进内宅,用大刀逼着他的妻
妾和女儿们说:“你们快上吊!快上吊!”然后他也向后院逃命,企图混在人堆中
冲出寨外。当他才跑到花园时,二门已经被打开了……
当弟兄们在张守业的大门下挖地洞时,李自成同田见秀到寨中各处巡视,留下
袁宗第指挥攻宅子。等火药一爆炸,他们赶快回来,见弟兄们已经从塌毁的大门缺
口冲进去,便勒转马头,绕出这座宅子的背后。那些逃出来的人们都在从后门到寨
墙根这一段的空地上被埋伏的弟兄们杀死了,他们下了马,打算从后门进去看看。
刚到后门口,看见几个弟兄押着一群人走出来,其中除一个农民装束的青年外,全
是囚犯,有的带着脚镣,有的脖子上锁着铁链子,有的手上绑着绳子,自成一问,
知道这些人都欠张守业和别的大户们的租课和阎王债,因无力偿还,被张守业派乡
勇和家丁去抓了来,下人私牢。他正向一个带铁链子的人问话,有一个弟兄叫那个
农民青年跪下,举刀要杀。几个囚犯同时跪下去救那个青年,哀求饶命。自成不知
是怎么回事儿,望望那个举着刀的弟兄。那个弟兄放下刀,说:
“他不是囚犯,我才看见他把一把刀扔到地上。”
“不,不!”一个囚犯叫。“他是被逼来守寨的。刚才是他把牢门打开的。他
跟我是一个村的人,人老几辈儿受苦!”
闯王明白了,挥手叫跪着的人们和那个青年都站起来。他对押这群人的小头目
说:
“快把他们的脚镣和铁链砸开。给他们每人几升粮食,让他们回家去。”他转
向那个青年,笑着说:“好险哪,差一点儿你完事了。你为什么不求饶呢?”
“活着也没福可享,砍头不过碗大疤瘌,求什么饶!”
“有种!你愿意随我们去么?”
小伙子眨眨眼睛、忽然高兴起来:“你们要我?”
“要。”
“妥啦,哪鬼孙不跟随你们!”
闯王拍着小伙子的肩,哈哈地笑起来,又问:“你看见寨主逃到哪里去了?”
“那不是?”小伙子说,向假山下边一指。
张守业已经挨了一刀,但还没有死讫,趴在假山下边呻吟。自成的一个亲兵正
要去结果他的性命,小伙子兴致勃勃他说:“让我来,今天可让我出一口气!”他
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往张守业的后脑上砸去,随即恨恨地骂道:
“你妈的也有今天!”
李自成到张守业的宅子里看了一下就退出来,同田见秀骑上马去别处巡视。弟
兄们伤亡很少,攻破了这样坚固而富裕的大寨,解救了眼下的粮食困难,自然是一
件喜事。但他同田见秀都不像旁人一样。他们的心情很矛盾,在快活中夹有不愉快,
聚集在寨主宅子中的男女老少三百多口将近一半都死了,其中有一小部分年轻妇女
是上吊死的,别的是被杀死的。他们对这宅子中的屠戮还不感到太过分,因为这是
怪他们固守顽抗。但是别处也杀死了很多妇女老弱和并没有进行抵抗的男人,寨外
因为有骑兵巡逻,从寨里逃出去的人们也大半被杀了,其中也有老人和小孩。尤其
使闯王不愉快的事情是,奸淫妇女的事还是有的。看过了寨里寨外的情形,他对见
秀说:
“玉峰,你看,要真正成为仁义之师,纪律严明,多不容易!”
“是的呀,临出发时我还三令五申,不许妄杀无辜,不许奸淫哩!”
停了一阵,自成又说:“有人不同意我留在商洛山中练兵。倘若没有纪律严明
的仁义之师,如何能成就大事?”
他没有在张家寨多停留,对田见秀嘱咐了几句话就带着双喜、张鼐和一大群亲
兵回老营去了。
张家寨的东西运了两天,留下来没运走的东西准许附近老百姓自由去拿。到第
四天,一切东西差不多被拿光了,留下来最后撤退的农民军才在几家大户的宅子里
放火,并把寨门也放火烧了。
方圆几十里以内的饥民及时地得到赈济,个个欢喜,感激不尽。远处的老百姓
闻风羡慕,到处哄传。老百姓得到好处,不断地把许多山寨的底细暗中告诉义军,
有的人愿意做底线,请义军前去破寨。从小年下到年除夕,几天之内,义军利用内
应,连破了两座山寨。高一功在蓝田边境也用计在除夕黄昏攻破了一座山寨。这个
新年,财主富户提心吊胆,哭哭啼啼,贫家小户却过得比往年快活。本来是灾荒的
年头,凋敝的农村,凄凉的年关,却因为几十个村庄普遍地放了赈,又没有本地杆
子骚扰,竟然出现了一些儿暂时的太平景象。差不多家家户户都贴了春联,有的挂
了桃符①;村村落落在大年初一五更接神时还放了鞭炮。人们互相拜年,也给驻扎
在村中的、已经相熟的义军大小头目拜年。军民见面时,不管识与不识,拱手道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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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桃符——占人过年时用两块桃木板悬挂门两边,上书神茶,郁垒二神名以辟
邪,叫做桃符,或叫“仙木”。五代时桃符上开始写对联。明初开始用红纸写春联,
但是直到明末,悬挂桃符的习俗未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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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以内,没有一个山寨不向义军送年礼。义军再向他们借粮,他们也不敢像
过去硬抗了。将士们有了粮食,有了衣被,牲口也增多了。大家的精神振奋,不再
说怪话了。初一五更,李自成的老营将士按照着米脂县的古老风俗,把石炭烧红,
用醋浇在上边,遍熏屋内,据说可以去一年的瘟疫,名叫打醋炭。自成看着李强和
双喜等兴致勃勃地在他住的屋里打醋炭,笑而不言,一缕乡思浮上心头,在肚里说:
“唉,什么时候才能够大功成了,回故乡看看!”
大色才麻麻亮,就有将领们来给他拜年,一直到早饭后,还是来往不断。到了
半晌,他看人来得少了些,才出去给田见秀等年纪较长的将领回拜年,也到相熟的
老百姓家走走,到弟兄们的窝铺里看看。这一天,因为军民暂时有了粮食,他过得
相当畅快。
大年初二,黑虎星来给闯王和李过拜年,并感谢给他的几十石粮食。李自成对
他很亲热,留着他住过破五,他对李过说:
“大哥,咱闯王叔什么时候树大旗?只要咱叔树大旗,你兄弟一定来跟着他老
人家打天下,要不来不是娘养的!说良心话,我现在才觉得眼睛开缝啦。”
破五这一天,自成为着使将士们过得快活,吩咐老营总管,多发给各哨一点灰
面,让大家按照延安府附近往年乡俗,早晨饱饱地吃顿面条儿。这顿面条儿俗称春
面,饱吃一顿叫做填五穷。五更时,李自成舞了一阵花马剑,到宅后窝铺中随便看
看,因为过节,将士们暂停操练。他看见老兵王长顺用白纸剪成一个女人模样,同
着屋中扫的一堆尘土一起送出院子,在大路旁边倒掉。他笑着说:
“长顺,你在送穷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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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送穷——即送穷鬼,这是很古老的民间风俗。唐代送穷是在正月晦日,明、
清米脂县及其附近各县是在破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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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呀,闯王,给你看见啦!”王长顺猛抬起头,捋着短胡子,嘻嘻地笑起来。
“你看能把穷鬼送走么?”
“我爷爷奶奶送了一辈子,我爸爸妈妈送了一辈子,我自己在家也送了半辈子,
都没送走。穷鬼跟我们一家住得有感情,老不肯走。不过,现在我是替咱们全营送
穷鬼,托你闯王福大命大,我看他一定会走。这个新年,咱们全营不是过得火火色
色么?经我这一送,以后咱们全营的日子就更好啦。”
闯王忍不住大笑起来,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大声说:
“好哇,老王!咱们不要穷鬼,老百姓也不要穷鬼,你把穷鬼送给那些大财主
们吧!”
黑虎星明天要走。吃过午饭,闯王陪他去向几位大将辞行。他们先去看田见秀,
到了田见秀住的村子,看见见秀的屋里只有几个亲兵在烤火,桌上点着一炉香,摊
着一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自成笑一笑,说:“我们玉峰哥,没放下屠刀就打
算成佛了。”知道见秀在一家老百姓的牛屋中聊天,他便同黑虎星往那家的牛屋走
去。
牛屋中的当门地上烧了两个树根疙瘩,冒着烟,呛得人们不断咳嗽。尽管这一
家老百姓已经穷得只剩下一头小毛驴,但小石槽上仍像往年一样贴着一张红纸条,
上写着“槽头兴旺”,田见秀和他的两名亲兵背靠石槽,挤在老百姓中间、面对火
堆,也是被烟气熏得淌眼泪。他面带微笑,聚精会神地听一个老头子在读刘伯温的
诗。据说最近在西安附近挖出来了一通石碑,是两百多年前刘伯温埋下去的,上面
刻着一首诗,把近来的国运说得明白无隐,总之是天下大乱,明朝的气数尽了。
当闯王带着黑虎星走到牛屋门外时,屋里的人们谁也没注意,亲兵头目李强正
要去推开半掩着的门,被闯王用手势阻止了。他不愿这时走进去,惊扰大家,于是
悄悄地立在门外,听那位老头子继续在朗朗地背诵:
家家哭皇天,
人人哭皇天,
父母妻子相抛闪!
你也反,
我也反,
人马滚滚数不尽,
投晋入楚闹中原①。
仇报仇,
冤报冤。
在劫之人难逃命,
血债还用血来还。
到头来,
达官贵人不如狗,
干戈扰攘入幽燕。
──────────────
①投晋人楚闹中原——这句话是指初期农民军的活动路线是由陕西渡黄河入山
西,然后活动于湖北、安徽、河南一带,而以河南为中心。
──────────────
老头子念到这里,向大家扫了一眼,用细瘦的指头拈着花白长胡须,说:
“你们看,这末尾一句,不是说要反到北京城么?所以说,大明的气数是要完
啦。”
田见秀称赞说:“你这老头的记性真不坏,记多清楚!一句不漏,滚瓜溜熟。”
类似这样用歌谣体编的预言,几年来不断出现,有的说是从地下挖出来或从井
中捞出来的石碑上刻着的,说是刘伯温的诗;有的说是玉皇大帝或吕洞宾降坛时写
出来的。从明朝中叶开始,阶级斗争和政治斗争特别激烈,在民间传说中就将足智
多谋的明初开国功臣刘基(字伯温)这个人变成了一个大预言家,经常借他的名字
编造政治预言诗在民间传播,对造反起鼓动和宣传作用。就是今晚老头子所背诵的
这首预言歌谣,也流传很广,闯王和田见秀早已听过,只是词句上稍有出入。这分
明是一些不满朝廷、同情造反的农村知识分子编造出来的,故意染上神秘色彩。在
当时不少有学问的人们都相信这类预言,农民军的将领和士兵更喜爱听,也更相信,
他们常常从这类带有神秘色彩的预言中得到鼓舞,增加推翻明朝政权、夺取江山的
勇气和决心。田见秀望望老头子,对大家说:
“到了‘达官贵人不如狗,干戈扰攘入幽燕’的时候。就该改朝换代,否极泰
来,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了。”
老头子感慨他说:“但愿早一天否极泰来!”
闯王推开半掩着的门,探进头去,老百姓看见他,纷纷站起来打招呼,请他进
去烤火。他没有进去,同大家说几句话,便把见秀叫出来,一起往见秀住的宅子走
去。黑虎星忍不住说:
“田爷,你真行。看你同老百姓在一起多家常。他们见了你一点儿也不害怕。”
田见秀慢慢他说:“咱在造反以前,不也是受苦的百姓?还不也是打牛腿种田
过生活?如今造了反,可不能忘了当年自己也是受苦的人!”
“对,对。你说的对极啦。”黑虎星又转向自成说:“闯王叔,咱们在这里快
快活活地过新年,朝廷老子就不会有咱们快活,到处闹灾荒,满鞑子也没有退,有
他坐萝卜①的日子呢。”
──────────────
①坐萝卜——作难,不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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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和田见秀都笑了起来。但这句话也引起来自成的另一条心思:他多么想
知道北京的情况啊!尚神仙如今在哪里?难道真的在路上出了事情么?想着尚炯的
吉凶难说,他的心情登时感到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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