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亨利《绿色门》
有人因追寻奇遇而得姻缘,这是什么样子的故事呢?下面是欧·亨利《绿色门》,欢迎阅读。
欧·亨利
你不妨假设此刻你吃过了晚饭,在百老汇路上走,打不定主意该看悲剧消遣,还是到杂艺场看点正经东西,结果一支烟抽了十分钟才抽完。突然有人抓住了你的手。转头一看,原来是个漂亮女人,长着双动人的眼睛,珠光宝气,穿的是俄国黑貂皮衣。她把个热腾腾的奶油圆面包往你手心一塞,亮出把小剪刀,一刀剪下你大衣上的第二颗纽扣,莫名其妙说了声“平行四边形”便飞也似地往横街跑,边跑边回头望,就怕你追上来。
这种事情纯粹是奇遇。你会追那女人吗?不会。你一定是窘得脸发烧,一声不响扔掉圆面包,沿百老汇街继续走着,边摸摸第二颗纽扣的扣眼。只有极少数幸运儿单求新奇之心尚未泯灭,如果你不是这种人,一定就是那个样。
一心猎奇的人历来不多。书中所载的冒险家大都为办成一件事,只是方法各异而已。他们的行动有着明确的目的,或为寻金羊毛,或为寻圣杯,或为得女人之爱,或为得财宝,或为得王位,或为得美名。而单纯碰巧的人并无明确目的,机缘莫测,以后遇上什么全在未知之列。这种人中可算为典型的是位浪荡子,他有次回家时的一件事值得一叙。
不畏险但不求奇的人有勇气,是好汉,古往今来为数极多,从往日的十字军到今日去帕利塞德的人都在此列。他们使历史和小说变得丰富多彩,也给写历史小说这行的人带来了财富。但他们个个有身手要显,有利益要图,有美名要留,有怨恨要泄,所以,这些人并不真追求奇遇。
在我们这座大城市里,姻缘与奇遇像两个形影不离的伙伴,日夜不停地在街上寻找着真正的有心人。当我们在马路上走时,它们暗暗瞅着我们,变换各种方式挑逗。例如,偶一抬头时,我们可能看到某个窗户里伸出个头,那脸与我们心目中理想人物的很相像;在一条熟睡了的大街上,我们冷不防听到一所紧闭着门窗没人住的房子里发出声痛苦而恐惧的尖叫;马车夫没把我们送到熟悉的人家,却把车停在一个不认识的人家门口,门一开有人笑脸相迎请我们进屋;一所不知谁住的高楼上会飘下一张纸,就落在你跟前,纸上写着字;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我们与某个陌生人的眼光不期而遇,双方都流露出憎恨、喜爱或畏惧;天突然落下一阵雨,与我们共伞的竟是位素昧平生的姑娘或郎君;随时随地我们都可能遇到人掉手帕,打手势,丢眼风,这都是奇遇的引线,有无意失落的,有单独放出的,有高兴时抛下的,神秘莫测,变化多端,带着危险,让我们拾到了。然而我们没几个人愿意抓住这些引线,沿着引线追踪。陈规像根棍棒,把我们制服得不能动弹。我们会随手扔掉这些引线。等到有一天一辈子的枯燥生活要完结了,我们才会醒悟,发觉我们的情场经历无声无色,不过是结一两次婚,或者是用保险柜收藏个丝绸蝴蝶结,或者是跟一个脾气大的人闹一生别扭。
鲁道夫·斯坦纳是个真心追求奇遇的人。他几乎天天夜里要从他住的公寓出来,想遇到些意料不到的不寻常事。在他看来,生活中最有意味的事只要你再走过一个街口就会发生。有时候碰运气的心理使他走上了迷途。他曾在车站呆过两夜,被狡诈的骗子骗过好些回,有次让人灌了花言巧语的迷魂汤,损失了表和钱。但他依然兴致勃勃,不放过一切机会追求奇遇。
一天晚上,鲁道夫在老市中心沿着一条穿城马路闲逛。两旁人行道上行人如潮,有脚步匆匆往家里赶的,也有在家里闷得慌,出来光顾餐馆吃“套餐”的。 这位兴致勃勃的年轻人衣冠楚楚,悠闲地走路,眼睛四下里瞧。白天他在一家钢琴店站柜台。他的领带上装饰的不是根别针,而是黄晶圈。有一次他写信给一家杂志的编辑说,利比小姐写的《朱尼的爱情考验》是对他的生活最有影响的书。
走着走着,他听到人行道旁有牙齿发颤的响声,觉得奇怪,一看,原来是摆在一家餐馆前的玻璃盒的牙齿发出的,再瞧瞧又发现餐馆边房子的楼上高挂着牙科诊所的霓虹灯招牌。一个大个子黑人穿得怪里怪气,上身是红绣花衣,下身是黄裤子,头戴军帽,见到行人有愿接他的名片的,他才送上一张。牙科医生做广告的这种方式鲁道夫已司空见惯。往常他从这种散发牙科医生名片的人身边经过时不接名片,但这天晚上例外,黑人手巧,竟塞给了他一张,他非但未拒绝,而且一笑,佩服他的高招。
往前走了几步后他瞟了一眼名片。竟有他没想到的事,觉得有趣,把名片翻过来再看看。原来名片的一面是空白,另一面写着三个字:绿色门。再一抬头,只见前面三步外的一个人把黑人给他的名片扔了。鲁道夫捡了起来。上面印的是牙科医生的姓名和住址,还有“补牙”、“架桥”、“镶牙”时间表及吹嘘手术“无痛”等大话。热心奇遇的钢琴店售货员站在十字路口旁想了一会。然后他横过马路,走过一个路口,再横过马路,混进了人流中往回走。再从那黑人身边过时,他故意没有瞧那黑人,只顺手接过递给他的名片。走出十步他一看,见上面仍写着“绿色门”,笔迹与第一张名片上的完全相同。地上还有他前前后后的行人扔掉的三四张,空白面朝上。鲁道夫把它们翻过来,发现都印着牙科诊所自吹自擂的话。
鲁道夫·斯坦纳本是个一心求奇遇的人,但难得使奇遇之神向他招两次手。现在已经招了两次手,他于是就开始追寻。鲁道夫掉转身慢慢向大个子黑人走去,那黑人仍站在装着咯咯发响的牙齿的玻璃盒边。这次他从他身边过时没接到名片。尽管黑人的穿着花俏古怪,神态却是粗犷中有庄重,遇上愿接名片的人他会彬彬有礼送上一张,遇上不愿接的并不强求。每隔半分钟他会像车上的售票员那样,也像在演大歌剧那样,拉开粗嗓门吆喝一声,吆喝的什么也听不清。这次他不但没有给名片,而且鲁道夫觉得他那黑得发亮的大脸现出了冷淡的、近似鄙夷的表情。这表情让追求奇遇的人见了不大好受。他认为尽管没有说,那黑人只当自己高抬了他。无论那张神秘的纸片上写的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反正黑人两次都只当他与众不同,值得送。现在黑人似乎是怪他既不聪明,又少灵性,不配解开这个谜。
年轻人站到人流外,把他认为一定会有奇遇的房子上上下下看了一眼。房子共五层,底层是家小餐馆。二楼关着,似乎堆放着帽子和毛皮衣。三楼的霓虹灯招牌一亮一灭,是牙科医生的诊所。往上的招牌五花八门,有手相师的,有裁缝店的,乐队的,内科诊所的。再往上的窗户挂着窗帘,窗台上放着白牛奶瓶,显然是住房。鲁道夫打量一番后快步走上高高的石头台阶进了屋子。他一口气爬了两层铺了地毯的楼梯,在楼梯口站住了。走廊上光线暗淡,点着两盏小气灯,一盏在他右边,离得远,一盏在左边,离得近些。他朝离他近的一头望去,看见昏暗的灯下有一张绿色的门。犹豫了一会后,他仿佛看到了那会拿名片变戏法的黑人鄙夷的目光,便直朝那张绿门走去,敲了敲。他敲过以后好大一会儿里面才有声响,可见当真会有奇遇。各种各样的事都出在这种绿色门后!有聚赌的,有滑头鬼设下巧计勾人上当的,有美人儿胆大幽会的,因此到了这种地方,冒冒失失一敲门各种可能性都会出现,或遇险,或出人命,或得爱情,或大失所望,或受到奚落。
房间里隐隐有衣裙的窸窣声,接着门慢慢开了。门里站着位姑娘,不到二十岁,脸无血色,脚发软。她放开了门把手后,身子有气无力地晃起来,伸出一只手想抓住什么。鲁道夫赶忙抱起她,放到靠墙的一张掉了色的卧榻上。他关上门,借着闪闪烁烁的煤气灯把房间四下里看了一眼。干净倒是干净,但主人穷到了极点。
姑娘躺着一动不动,像是昏了过去。鲁道夫急了,眼到处望,想找个圆桶。昏过去的人得放在圆桶里滚。但再一想又不对,是溺水昏过去的才用圆桶滚。他取下帽子给她扇着。这一招收了效,因为帽边碰着了她的鼻子,她睁开了眼睛。年轻人这才发现,姑娘的脸是他的心久久向往的脸。灰眼睛里的眼神坦率,小鼻子稍稍往上翘,棕色头发鬈曲着,像豌豆藤上的小须。他追求奇遇的目的就在这里,这一次看来不虚此行。可惜的是,这张脸又瘦又惨白。姑娘定睛看着他,然后一笑。“我昏过去了,是吗?”她用微弱的声音问道,“哎,有谁能不昏过去?叫你也三天什么都不吃,你试试看!”“我的妈呀!”鲁道夫说着一跃而起,“你等等,我马上就来。”他冲出绿色门,跑下楼梯。二十分钟后,他赶回来了,用脚尖踢着门,叫她开。他双手抱着一大堆吃的,有杂货店买的,也有餐馆买的,往桌上一放,是奶油面包、各色冷肉、蛋糕、馅饼、腌黄瓜、牡蛎、一只烤鸡、一瓶牛奶,一瓶滚烫的茶。
“真是荒唐,人还能够不吃饭?”鲁道夫大声说,“这种事以后千万别再干!现在吃饭吧。”他把她扶到桌边坐下,问道,“有杯子倒茶吗?”姑娘答道:“窗口边的架上有。”等他拿了茶杯再转身时,只见她高兴得眼闪闪亮,已开始吃起来,而且凭着女人心细的天性,挑的是纸袋里一条大腌黄瓜。他笑着抢走她手里的黄瓜,倒了满满一杯牛奶,嘱咐道:“先喝牛奶,再喝茶,然后吃只鸡翅膀。等到恢复了元气,明天才可以吃腌黄瓜。我作你的客人,我们一道吃,行吗?”
他端来另一把椅子。喝过茶,姑娘开始有了血色,眼也变明亮了。她狼吞虎咽般大口吃起来。桌边还坐了个年轻人她满不在乎,吃的东西是人家买来的她只当没关系,这倒不是因为没把陈规放在眼下,而是因为饿得慌,理所当然要抛开人为的客套。但是等到渐渐地体力恢复,有了精神后,她也感到该讲点应有的礼节,向他说出了自己究竟出了什么事。原来,这种事每天发生上千起,纽约人已习以为常。她原在商店当售货员,工资微薄,还受到“罚款”(是进商店老板腰包的罚款),后来又生病上不了班,接着丢了饭碗,陷入绝境,却没料这位追求奇遇的人来敲她的绿色门。
但在鲁道夫听来,她说的经历就像诗《伊里亚特》和小说《朱尼的爱情考验》一样感人肺腑。
“没想到你会受这种磨难。”他说。
“说起来是够凄惨了。”姑娘的语气庄重。
“你在纽约没有亲戚或者朋友吗?”
“一个也没有。”
鲁道夫没马上接话,过了会才说:“我在这世上也是孤身一人。”
“我看这样更好。”姑娘的话来得唐突,但年轻人一听她竟然巴不得他孤身一人,内心很有几分高兴。突然她撑不开眼皮,深深叹口气,说:“我很想睡了,现在我恢复了正常。”
鲁道夫起身拿好帽子。“那我就告辞了。夜晚睡上一大觉对你有好处。”他伸出只手,姑娘握着手说了声“再见”。但是看眼神她还有所求,内心的思想表露得那么明显、坦率、叫人感动,年轻人用言语作了回答。
“好,我明天再来看看你身体恢复得怎样。短时间你还少不了我。”
她似乎就关心他是怎样来的,倒忘了他来救了她,走到门边时问道:“你怎么会敲我的门呢?”
他看了她好一会,想起那两张纸片,心头突然觉得又酸又难受。如果它们落到了另一个与他同样追求奇遇的人手中,结果会如何呢?他当即打定主意,不把事实真相告诉她。决不能让她知道他心中完全有数,她是出于痛苦的生活所迫,才采用了这种少有的权宜之计。
我们店有位顾客住在这屋子,我是敲错了你的门。”他说。
绿色门关上了,房间里什么他都没看见,只看见她的一丝微笑。
走到楼梯口他站住了,出于好奇心看了看四周。然后他沿走廊走到尽头,再折回来,爬上另外一层,要看个究竟。他发现这所房子每扇门都是漆成绿色。他迷惑不解,下了楼,回到人行道上。那穿得怪里怪气的黑人还在。鲁道夫拿着两张纸片走到他面前。
“请问,你为什么给我这两张纸片,它们是怎么回事?”
黑人咧开大嘴笑着,态度亲切,表现出得了老板拉生意的那手真传劲儿。他往前面一指,说:“先生请看那儿,不过恐怕第一场你已赶不上了。”
鲁道夫顺他指的方向看去,见到一家剧院大门的霓虹灯亮着新上演剧目的剧名:绿色门。
黑人说:“先生,我听说这剧好看得很呐。剧院的人给了我一块钱,叫我在散发医生的名片时也帮他散发几张。医生的名片你要不要?”
回到他住处近旁的街口,鲁道夫喝了杯啤酒,点了根烟。出店门后烟还没抽完,他扣上衣服,往后挪挪帽子,对着街口的灯柱毫不犹豫地说:“反正是一回事。我相信是命里注定,鬼使神差我见到她。”
有人因追寻奇遇而得姻缘,现在这件事的结局肯定说明,鲁道夫·斯坦纳便是这种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