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我的丰孝山，本文作者为莫笑君，是一篇小学生作文，全文共计4100字，作文仅供学习交流，严禁抄袭。
夏天的味道渐渐丰腴起来的时候，杨梅树也就跟着妩媚起来。
一颗杨梅有多酸，每一粒泥土都知道答案。每一株杨梅把根系扩散在丰孝山湿润的泥土里，它们吸吮大山的声音，在风里呜咽成低婉的歌谣，唰唰啦啦，在夜里更甚。
日头渐渐攀上屋顶的时候，阳光洒下来，地上一整篮嫣红的杨梅像一粒粒充满奶液的乳头，提醒着哺育和守护的使命。就在这种朝圣一样寂静的等待中，二姨倚在家门口，连同果实一起投射出纯粹又苦涩的光泽来。
我与丰孝山原本是没有关联的。这座山，是围困了二姨近一辈子的大山。它沉默，坚硬，蕴含原始的平静温柔。四年级的暑假，父亲急性阑尾炎发作。在医院，医生的口罩尚未取下，白色的乳胶手套沾了斑斑血迹，椭圆形的医用卫生瓷盆里，一截拇指粗细的暗红色棒状物翻来滚去。他指着说，就是颗结石引发的盲肠炎。
为了照顾住院的父亲，母亲把我送到了丰孝山，托二姨看管。
那是我第一次到如此幽深的山坳。去时是晚上，我们胡乱吃了几口饭。载我们去的司机开得是那个年代非常流行的黄色小面包车。肮脏的玻璃窗外，是疾速掠过的模糊夜景。
第一次在一条田间小路上面对绵延不绝的夜色和愈显空阔的田野，车子在没有路灯的小路上艰难前行。因为下过雨，时不时就飞溅起浅黄的泥水，在车窗上泼成一张鬼脸。渐渐驶入深处，肆意生长的植物气势威严地横亘车前，隔着玻璃，我都能听到一声声，车子将枝条碰折了的声音。
就在我不由自主把母亲的手握得更紧的时候，二姨家门口暖黄色的灯光缓慢切入了视野，示意我们的目的地到了。一下车，清澈的山风扑面撞醒了困顿的身体。左侧平屋立时响起的羊咩狗吠和鸭叫，撕开了夜的帷幕。二姨扯了几声嗓子，喧闹一下子平复下来。当晚母亲同二姨在屋里絮叨了一会，不多时，就乘着等在门口的车匆匆回去了。我忍不住要掉泪的时候，是姨夫叫了我的名字。
姨夫是丰孝人。他皮肤黧黑，嗓音粗重。倚坐在门边，身旁靠着一根灰黄扁担，是赤脚的。他招招手说：“来，过来。这是下午刚摘的杨梅，一点儿不酸。”他从篮子里抓了一手给我，我伸出双手奋力承接，却还有好多趁机滚了下来。杨梅乌紫紫地散着淡淡芳香，个头滚圆饱满，刚砸到地上，便在水泥地板印下一枚黑红圆斑。姨夫慌忙托住我的手，他手心的粗茧明显地震撼了我，口中不断：“捧牢咯捧牢咯，哎呀，摔坏了就不好了。”他一边捡起，一边将地上染尘的杨梅递到嘴边，用力吹口气，用肮脏粗大的手指，极小心地捻走几缕白线，再小心翼翼送进嘴里。
我挑了颗个头最大的果子。这粒杨梅虽不是规则的球形，却好似地球表面一样，起伏着，包罗万象。一粒粒赶集似的拥在果实表面的黑粒，跃跃欲试地吞吐着成熟的颜色。我的嘴巴还太小，整颗含在嘴里，只能通过挤压来吞咽——那是一次特别美好的经历。厚实松软的梅肉轻轻剥落，酸甜适中的汁液哗啦啦充盈唇齿。整颗杨梅仿佛在身体里旋转一样，最终只留下了一枚坚硬的果核。
这就是我在丰孝山迎来的第一个清晨。白云提着裙裾把旭日的额头擦得粉亮，丰孝山上驻立几十年的自然民乐队，在晨曦穿透沉眠一晚后的静谧的瞬间，轰隆隆把鸟鸣敲成弦音，将山风吹成号角，令溪流奏响欢歌。二姨家里养的看门狗，披着一身谷色毛发迎到我的脚边使劲嗅闻，小腿很痒。二姨怕它咬我，赶出来，狠一跺脚，“阿黄”就“咻”地退了开去。她不知道，其实我很喜欢它。
丰孝山脚下一条长年流动的小溪，浅浅地像一勺从醉酒神仙的酒壶里不慎滴落的清液。从二姨家后门跑出去，小心翼翼走过坡度较缓的斜坡，再踩过一条要提着裤脚走的窄小泥径，这条“护城河”般环绕在村子周围的小溪，就清晰呈现了。二姨口里呼着“走慢些！看滑倒！（注释1）”她每日清晨总是踩着刚睡醒的阳光走到溪水的笑声里。因为当时的房子没有装抽水马桶，二姨就总提着便壶来水边清洗。
水是活的。二姨将污物倒入远处一个巨大的便缸，再走回来用红色的塑料勺子，轻松大力地舀起一波清水，哗啦扯出一道清亮又缤纷的水幕，让溪水乖乖地走进了肮脏的便壶。我把手放入水中，感到一股奇特的力量混杂在源源不断的波纹之间。后来明白，这就是丰孝人口中提及的山气。从丰孝山的每一缕泥土间隙透出的丰沃之气，催动着这条溪流对山与村永不止息的养育。清晰的顽石嵌在泥底，水边芦苇欠身示意，都有一种镇定自若的超然。溪流代替了岁月，已经把它们的性格打磨地平滑无比。
二姨说，等姨夫吃好早饭，你可以跟他一起上山去摘杨梅。你不会爬树，就捡落在地上的。看到那种圆的紫的，摸摸干净，好吃的。吃到酸的，就吐掉，别辣着。我于是像模像样地跟着姨夫跨过小溪，走上了没有阶梯的山坡。穿得是凉鞋，一不小心脚底就滑，稀烂的泥土狡猾地亲吻我的脚背。姨夫需要搀着我我才能在向上的山坡上前进。说是搀，其实是半拎着。姨夫把我带到一颗约4，5人高的杨梅树旁，告诉我扶紧了，就周围捡捡落下的杨梅就好。他却提着篮子，三下两下，手脚并用地，在晃动了几下的树干上，倏忽消失了身影。
我只感到身边的树在摇动，姨夫的影子却是隐隐约约地只能看到边角。我看看脚下，层层密密的落叶组成山坡上柔软的垫被，因为作业下过雨，整片湿地都在散发着清甜的泥土烂香。这股烂香，也是唯有静下来，任由某种意念包裹，才能品尝地到的。
你相信吗？在那个清亮的早晨，十岁出头的年纪，我面对安详呼吸的丰孝山，以及由满地枯枝败叶组成的广阔地毯，甚至其中夹杂的星星点点因暴雨脱离枝干的新鲜杨梅，它们本能地唤醒了我身体里某种前所未有的感慨。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在回忆里清楚跃动的一个词是，寂寞。目之所及身之所感，若是能亲身再经历一遍，我相信还会是这样的感觉。静静的，透彻的安静，清新的安宁。是那种适合说着悄悄话，却不用掐着嗓子发声的环境。那样的安静，是一种气质，能够把人带进其中一起宁静下来的氛围，是不带着任何怀疑的，纯粹的安详。大山，正在慢慢苏醒。
我张望着寻找如玛瑙一样躲在缝隙里的杨梅。它们经过一夜大雨的清洗，有的被湿气熏地耸拉而萎蔫；有的丢失了小部分光泽，果肉依然饱满结实。竹条编制的空篮搁地我手痛，时不时有昆虫叮在小腿上打量我，弄得我一惊一乍。姨夫在树上待了二十多分钟下来。下来时，他篮子里像涌起一片黑海般积了小半篮的优质杨梅。口里却不无遗憾地叹：“昨晚雨下太大了，好多杨梅都落了，罪过人（注释2）……”他说着，挑出几颗浑圆饱实的，在衣服上轻轻擦记下，递过来：“这几个最好了！快藏着。”接过来，像获得了三枚救命金丹。它们每一颗，都藏匿了一夜暴雨可能冲刷的秘密。迫不及待吃了一颗，汁液欢呼雀跃着在嘴里风起浪涌。因为个头太大，咬时竟有一条汁水从嘴角溢出。姨夫脸上折出笑纹：“慢慢吃。多的嘞！”
等姨夫爬上另一颗树，我耐不住性子，踩着厚厚的树叶跨出一小步。就是这一小步让我遭遇了“脚底打滑”的意外。可怜的篮子陪葬般跟着“骨碌碌”滚向山底。姨夫大惊失色，在树上惊呼我的名字。我感到很多杨梅被我的身体压碎，溅出亲切甜美的汁水来。松柔的落叶与稀泥恳切地保护了我，我什么事也没有。除了一身肮脏的泥污，除了一腔沸腾的后怕。
下山之后，二姨提来井水，烧开了，让我在院子里换洗。我怕羞，她却笑说：“男小人（注释3）有什么关系，这里走过的人很少！”我便在黄狗不解的注视中脱了个赤条条，二姨帮着我把身子洗净。洗时，她口气忧虑地说：“下载（注释4）别上去了。”我却笑说“没事！”
另一个清晨，跟随姨夫上山的，除了我还有二姨家的白山羊。这头咩咩叫的动物以前总由二姨领着去山脚的草地，今日瞅着我，温顺地由我牵着走，却不知怎么地，眼里多了一份忧愁。我对着小溪照照脸——我长得不难看呀。
它身子肥肥的，毛并不干净。若洗一洗也会有飘然出尘的味道。它的模样太温顺，看着忍不住要瞌睡过去。我拿石子逗它，它只愣愣地抬一抬头，之后什么反应也没了。对比起来，几天后阿黄的生产，就让人印象深刻。我没想到阿黄原来是条雌狗，照当时的话，我喊了句：“原来阿黄是个女人！”阳光在山头缓缓收拢的时候，阿黄受惊似的跑到二姨脚边，发疯般转起圈来。像个执意要咬住尾巴却无论如何都够不到的小丑，非常滑稽。二姨大声问：“怎么啦怎么啦？”阿黄没听明白，扭了头，咕噜钻到客厅紫红色的长桌下。二姨突然明白过来：“快要生了吧！这下好！这下要生了！”我惊喜地问：“它要生小狗了？”二姨说：“快生了快生了，它肚子难受，自己给吓坏了呢！它要生在屋子里，我们睡觉都不要睡了。”
我们试着把阿黄从里面引出来，食物和叫唤全不顶用。二姨用手去抓阿黄，阿黄喘着粗气凶吼了一声。怕被咬，二姨伸进扫把拍拍它的屁股，它依然吐着舌头大口呼吸却无动于衷。好像认定了幽暗密闭的空间，才是安全的所在。
姨夫挑着两篮落日回来的时候，大家想出了办法。二姨姨夫合力把长桌从墙边挪开，一丝亮光从缝隙“跨擦”射入，岿然不动的阿黄像被什么刺中，“刺溜”一下从地上腾起，跑出门外。我这才看清，它下垂的肚子沉甸甸肉鼓鼓的，那几只紫褐的乳头像盛放在篮子里的饱满杨梅，蕴含着无限祈盼和希望。
我是怀着一股莫名的兴奋躺在二姨身边入睡的。第二日清早，我随二姨起床，即刻冲向平屋察看。神奇的情景像拆开的谜团，赫然呈现在视野。三只颜色各异的幼小狗仔乖巧地伏在阿黄的肚子上，拼命吸吮着支持生命的原料。阿黄半吐着舌头，眼睛锃亮的，还在辛苦地喘着气。一夜艰难的分娩，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我永远不会知道。但这一过程的结束，似乎让这条性情暴烈的狗的眸子里，也拥有了一种不一样的东西。
我后来知道，一条狗的生育，和一座山的存在，是可以精确地重合到一起的。它们都是随处可见又息息相关的生之证明。
一个平静温暖的黄昏，村委会一个中年男子拿着一卷纸来到门口。悬挂在门顶的“光荣家庭”的奖状，因此活了过来。二姨和姨夫的小儿子，也即我那在云南服兵役的表哥，把一封家书和一张部队里颁发的奖状寄了回来。姨夫和二姨都不识字，是这个长着胡子身着浅蓝衬衫的男人，把信的内容转述了一遍。我踮脚看，表哥的字非常漂亮，有些笔划长长地竖下来，像是书法作品一样精致。二姨说：“他好，那就好。谢谢你啊！麻烦了！”
那张奖状被贴到墙上，跟前几张凑在一块，拼出了一个温暖的橙色方形，在二姨家平静冷清的屋子里散发着想念的温度。
二姨往篮子表面塞了几把蒲叶，乌紫的杨梅像盖了喜帕的新娘，在篮子里窃喜地笑红了脸。他们要“蓝衬衫”拎一篮回去，蓝衬衫推辞了几下，之后喜气洋洋地提着丰孝山的一篮子女，走上了小路。二姨和姨夫都看到那天的夕阳了。
姨夫可能还没从这轮落日里看够远方表哥的神情，一条细如长丝的小蛇在某个清晨咬醒了他的梦境。我依然站在羊圈外，用几枚小石头跟山羊一起打发着时光。突然姨夫瘸着脚从上面下来。我低头一看，嘴巴不知不觉张成了o型，姨夫的脚滚肿地不成样子。我和他匆匆下山。门都顾不上锁，二姨就带姨夫去了山脚北边的蛇郎中家里。没有卫生院的山沟沟，蛇郎中是所有山里人的安危所系。他一看姨夫伤势，二话不说拿出细细长长的银针，在火上一烤，“噗噗”在肿胀处刺出数个小洞来。从小孔中流出的，竟已全部是淡黄色的毒液，不见一丝血色参杂。我看得惊惧，二姨过来把我推出去，说：“很吓人的，别看了。”
郎中的草药如烂泥一样裹住了姨夫的脚，姨夫因此偷得几日闲暇。只是当家中杨梅一篮篮被外运买卖时，他仍不无遗憾地说：“还剩了些没摘呢，还剩了4棵树，这下该落光了……”因为姨夫知道，这些篮子，在几里外的市场上，有一个简洁地体现着他劳动价值的数字：15元/斤。
杨梅在几百个小时的日光照耀里，把微笑捐赠给了丰孝村的每一个瞬间。杨梅的旺季就快结束，枝头挂满灯笼般火热的气氛渐渐散去。母亲终于来接我了。二姨让我们带了一篮乌紫的杨梅回家。离开的时候是白天，我在敞开的车窗里任凭熟悉的乡风把脸颊吹得舒展。放眼看，当初那一派令人生畏的夜景，也不过一片朴实虔诚地仿佛向日光朝圣的庄稼。它们朝着每天的日光，也朝着每天的丰孝山。
我看着脚边安静饱满的杨梅，它们的微笑在丰孝山渐渐退出它们生命的时候，依然那么鲜艳，深沉。像是从没有离开自己的生长之乡，成长之地那样。
再见。我的丰孝山。
注释1 看滑倒：当心滑倒
注释2 罪过人：好可惜，让人心痛
注释3 男小人：小男孩
注释4 下载：下回
我的丰孝山 莫笑君 49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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