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死掉了。在她的遗嘱里,把庄园留给了我。她总认为,我爱这庄园远胜过爱她。我本以为她很了解我的。摸着姐姐的骨灰罐,一种莫名的哀伤涌向我的心脏,悲从中来。
从国外留学回来,我一直住在姐姐的庄园里。父亲送给姐姐的礼物是整个庄园,我的礼物则是远赴英国留学。父亲的庄园很大也很古老。每一块缄默的砖瓦都刻着故事。我深深的爱着这里,爱每一片草叶每一粒灰尘,如同我爱我的姐姐。但我在庄园里住下以后,总觉得不很自然,毕竟不是我的东西,总会有陌生感。虽然,姐姐很热情。然而寄人篱下总是一种悲哀。就在我想走出这种尴尬境地的时候,姐姐死了。我立刻陷入一种奇怪的讽刺和迷茫当中。
他们说,姐姐死于意外。可是庄园里的人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园子里的人笼在一片恐怖之中,姐姐的死成了禁忌的话题。因为他们和我一样清清楚楚的知道事情的经过……
一个月以前,姐姐对我说,她做了一个怪梦:我梦见我的卧室开着门,怎样也关不上,有一团白色的东西,象雾一样荡在门口,有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对我说,来吧,陪我玩吧……
我看向姐姐,姐姐瘦削的脸上隐隐地不安。她的头发有一些乱,眼下有重重的阴影,但仍然眼神沉静。
我沉吟了一会,道:姐姐,我知道一个类似的事情,朋友告诉我的。或许,你会想听听。
姐姐看着我的眼睛,缓缓点头。
那么,是这样的。在英国的时候,有一次朋友聚会。开始大家不过是聊天喝酒,后来入夜了,有一个人就提议讲鬼故事。大家讲了几个,都不是很吓人。只有Vivian一直不说话,脸色铁青的缩在一个角落里。我留意到她,便让她也讲一个听听。旁边有人说她的婶婶刚刚过世,她可能心情不很好。这时候Vivian说:你们要听鬼故事么?好,我给你们讲一个真的。
三个星期以前,我去见了我的婶婶。我从未见她如此虚弱过。她缩在自己的屋子里,终日不见阳光。她对我说她想起了她的第一个孩子。那时她遇见一个军人,他们相爱了。他们有过一段甜蜜的时光。后来她有了孩子,他不见了。婶婶的父母很古旧,她不能留下这个孩子。于是她夜里偷偷爬起来,赤脚走到花园里去,躺在冰冷的岩石上,用木棍敲击自己的腹部,咬着手帕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终于她没有那个孩子了。那只是一小块模糊的血肉。她对着那血肉流泪。然后她埋掉它,处理好眼泪和血迹,偷偷的跑回屋子里。第二天,她仍然是微笑的好孩子。但是,从那以后,她见到血,就会呕吐。从那以后,她也再没有过孩子……
我望着姐姐的脸,平静的叙述。姐姐仍然很沉静,只是脸色一点点的灰白。她把自己陷在松软的沙发里,倾听。
Vivian接着说,后来我的婶婶经常做一个梦,梦见她卧室的门是开着的,怎么关也关不上,她梦见一小块红色的东西在门口徘徊。终于,有一次她看清了。那是一块模糊的血肉,那血肉唱着歌,对她说:来陪我玩吧,我很寂寞……
别说了!我的姐姐发出刺耳的尖叫,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跌跌撞撞的奔出去。从那以后,姐姐再没有提过她的梦。她变的异常敏感。有时候很平静的说着话,却突然歇斯底里的骂人。更多的时候她陷在那个沙发里,听一张很古老的歌剧唱片,慢慢的数着空气中的灰尘。我看到她,在断断续续的高亢华丽的声音中,同灰尘一起静止,甚至腐朽。佣人们窃窃地议论她,如同议论一只怪物。姐姐再没跟我说话,她的眼神总是避开我,看到更遥远的地方去。我渐渐在想,我把那个故事告诉她,会不会是错的。
有一天姐姐突然拦住我,平静的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
我看向姐姐,她显得格外憔悴,与阳光格格不入。死了,已经死了。
姐姐看着我,眼睛格外的黑。她颤抖的问:怎么死的?
我缓缓的说:意外。从阳台上掉下去,当场死亡。
姐姐的手在抖:那门呢?阳台的门?
我说:开着的。
姐姐突然推开我,发疯似的跑掉。
那以后姐姐平静很多。但是只要看见屋子里有门开着,立刻会尖叫起来,叫人把门关上。渐渐的,她见到开着的门,就会陷入极度的疯狂。她一天天在庄园里游移,尖叫,把开着的门关起来,歇斯底里,永不疲倦。
最后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姐姐正在关上顶楼阳台上那暖房的门,她见到我,浮起一个苍白的微笑:十三,你看,没有关不上的门。
第二天,人们发现姐姐死了。她从顶楼的阳台跌下去,当场死亡。她是去关那扇门的。
入夜了,天真黑。我抚摩着姐姐的骨灰罐,泪流满面。我抬起头,看见墙上的镜子中,我有一个满是泪的笑容。
我在英国读编剧,编出一个象样的故事很简单。
当然,姐姐去关那扇门的时候,推她一把也很简单。
姐姐没有孩子。她在花园里打掉她唯一的孩子的时候,我在窗后看着她。
姐姐想的没错,我爱这庄园远胜过爱她。姐姐总是很了解我。
风很大。门开了。门外很黑。
我去关门。门怎么也关不上。我感到浑身僵硬。
我看见姐姐抓着门对我说:十三,来陪我玩吧,我很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