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次我真的很希望冬天不要冷得那么厉害。
或者如果这个实现不了的话,那就应该在最冷的那几天,取消住校生早上的跑操。
天还没完全亮,冷风实实在在地打在脸上,每个人都是把脖子往更深的地方缩。跑完步集合,听老师点评的时候,每个人都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嘟囔着,有的直接甩出了脏话,表示自己的不爽。
操场上的人渐渐散去以后,天才开始蒙蒙渗出丝丝的光亮。
赶紧回教室,虽然教室的暖气实在是没什么效果,但是比起屋外的寒冷,屋里的温度还是让紧缩的毛孔舒展开来了。事情的好坏都是建立在比较之上的,很有道理。
班里人还很少,走读生要过一会儿才来,离上早读还有几分钟。拉开凳子,声音在没什么人的教室里显得特别嘹亮。大家也都看起来像没有睡醒一样,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
“借我点纸。”我吸吸鼻涕——冬天一来我就会不停地流鼻涕——直接伸手去拿同桌K的卷纸。
“哎,等等,”K先拿起她的纸,“借的话,那还还不还了啊?”
“唉呀,好啦,还,还,回头还你一卷纸行不行?”我伸手去够。
“凭什么借给你啊?”K一噘嘴,眯起眼睛,微微扬起头看着我,晃了晃手里的纸。
“用点纸嘛那么小气。”我收回了手,“还有啊,看你的动作,赤裸裸的挑衅”。
“嘿,我小气,你用过姐姐多少东西了你说我小气?”K不服气地看着我。
“哎,话可说清楚点,你别说的跟我老是贪你的东西一样啊。”
“难道不是啊?”K扭过身子叉着腰,那样子十足像市井女人跟小商贩计较一斤韭菜为什么贵了一角钱。
我趁机夺过卫生纸:“哈哈,抢到喽。”
“你!”
我和K每天都坐在一起,上课我听课她看小说,下课我们一起趴在桌子上睡觉。不管是什么话题到我们嘴里面都能成吵架的理由,天天吵。
有一次,她拿了一本杂志,看封面就知道是那个年龄的小女生看的那种杂志,里面的小说净是帅哥什么的,然后写点很烂俗的情节。我瞥了一眼,叹了一口气:“啧啧啧。”
“嘿,你啧什么啧?”还是一如既往那种跋扈的口气。
“没事啊。”
“找事儿是吧?”
“你讲理啊,这怎么是我找事?”
她拿出杂志,在我面前抖两抖:“你是嫌我的书怎样怎样是不是?”
“是啊,怎样?成天净看些没营养的书。”
“姐姐高兴,你管得着吗?”她总是以姐姐自居,她本来就比我大,所以这点我倒无所谓,“刚刚还敢不承认。”
“我不承认的话,这事儿不就过去了嘛,你偏问问,这才是没事儿找事儿。”
“呵,你的意思,我错啦?”
“那必须的”。
“你!”
“打住,你闭嘴”。
“欺负人是吧?”
“有功夫你不会看看课本啊?”我最后撂下一句话,起身走了。
我们总是吵,有时候觉得,吵吵感情才更深,当然也有时候真的吵急了,然后就会有一个人的脸色变了,忽然安静下来不说话,低头干自己的事情。这时候我们也都互相知道什么情况,也会识趣地静下来,带着点歉意,就是不愿意说出口,和平地过一节课,多则一上午,然后重回平常。
那个冬天,我还在初中,总觉得有种什么力量,可以让我,和我们,一辈子都这样没心没肺地过下去。
K的成绩不好,不过也是,像她那样天天上课不听讲,考成这样已经很奇迹了。
当然,一般这种学生不听课,不写作业,都让人习以为常,但是K偶尔也会心血来潮,忽然想出问题,这种时候,我心里总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还是得心平气和地给她讲。
有次上课老师讲了大半节课她都不听,老师最后留下几道练习,让大家自己做。她问我,题怎么写?那本来都是些只要听讲就会写的基础题,所以我很不耐烦:“自己看课本吧。”
“什么态度啊?姐姐好不容易想起来问你一道题”。
“这么低能的题,还用问啊?”我手头的一道题刚好有点思路,被打断了,所以很着急,我只能压低了声音跟她吼。
“你才低能呢!姐姐这样不耻下问,你还不鼓励鼓励?”她的声音明显比我高。
“你不耻下问我还得鼓励?”这时候我已经觉得我们俩在课堂上说这么多话实在是太嚣张了,而且她的声音还那么大,“我真心为你没脑子而生气!”
“你再说一遍!”她指着我的鼻尖,这次连音调都提上去了。
“你们俩干什么呢!这是上课不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班主任已经走到我们桌子旁边,班主任嗓门一向很大,这一声着实把我们俩吓得不轻,而且也吸引来了班上所有同学的注视。“下课到我办公室来。”说完正好打铃,班主任就回办公室了。
“这下你高兴了,成明星了,大家都看你了。这下我可倒霉了。”我对K说。谁都知道,被我们班主任叫去,那就不是一时半会儿解决得了的,那就是“办公室半日游”的黄金门票。当然,其实还有一点,谁都知道,这种事儿,老师都会多少偏心一点成绩好的学生。
所以我运气非常好,过了大半个课间就回来了。而K则一节课都没回到我身边的座位上来。
她是红着眼回来的,她坐在我身边一言不发。她的那副样子揪扯着我的心,让我也很难受。她从来都是趾高气扬的,所以她一旦展现出软弱的一面,就让人格外心疼。
我拽着自己的衣角,咬咬自己的嘴唇,尴尬得不知所措。
“喂……”我试探着问她。
不理我。意料之中。
“唉呀老班就会小题大做,别理他那么多。”
还是沉默。也在意料之中。
“对不起嘛……”我道歉。
“不关你的事。”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有时候,我也想跟她谈谈理想。
我问她:“你将来,准备干什么啊?”
她一脸不在乎:“爱干什么干什么。”
我真后悔问她这个问题,早就知道跟她没什么严肃的话题可谈,她那副什么时候都很无所谓的表情让人很是无奈。
“那,就没有什么想做的吗?”
“玩儿吧,然后吃啊,吃完了,就睡吧。”她盯着自己电子词典屏幕上的言情小说,看都不看我一眼。
“咱能不能有点追求啊?”
她很吃惊地回过头看我:“这很有追求啊,这是终极理想了,跟着这个理想走,保证有前途的好不好?”
“你就不能正经点?”看她那副样子,有时候真替她担心她的将来,然后有点小小的冒火。奇怪,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为她担心。
其实,她还是有严肃的时候的,只是我最后才知道,真的是到很最后很最后的时候才知道的。
那天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一天,让你觉得奇怪,因为一般在小说里,这样的一天都是应该下起蒙蒙小雨什么的,至少是有点反常的,然后应该配上自己的心情,可是那天真的没有。深冬的天还是那么冷,也没有下雨,没有下雪,空气都冻僵了,不会流动,就算坐在教室也挡不住寒冷的侵袭,直到手脚冰凉。
上午最后一节课前的那个课间。
“我转学了,去银川。”K说。
我脱口而出:“为什么?”
“因为我爸爸在那儿工作,他要接我们一家都过去。”K跟我说,脸上是故作随意的表情,那种微妙的变化表露无遗,心中的一份心酸明明白白地在她的脸上摊开来。
“所以……”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所以呢,你明天就见不到我了,今天晚自习我都不上了,下午上完课以后直接走了。”
“这么突然?”
“其实是”,她装出很坏的笑,“蓄谋已久哦。”
“那你都不告诉我。”我有点落寞地转回头。
K顿了顿,她大概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吧。过了一会儿:“对了,这张卡送给你吧,知道你喜欢看书。”是书店的金卡。这是我见过她唯一一次显得严肃的表情。
我伸手收下了,并没觉得不好意思,而是觉得自然而然。没什么话好多说。
下午的三节课,我们一句话都没说。下课之后,我没有跟她打招呼,直接走了。印象中,后来我们也没怎么联系过。
我并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么想她,我很快适应了没有她的上课生活。很多时候,只是想起来有这么一个人而已,心中也没有什么复杂的情绪。
你只要知道,曾经有一个人,在某一段时间,是她陪你度过了几乎所有你没有睡觉的分秒,她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她仅仅是这么一个单纯的存在。
有时候我会这么告诉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