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还不确定是不是爱,我只是很想找到曾经的罗拉,而后抱抱她。
我站在人来人往的候车室,忽然明白了什么叫想念。我抬头,黑色电子屏上红色的方块字显示着我还有半个小时就要登上一辆火车,去寻找罗拉的火车。
我感到很拥挤,跑到厕所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我决定用半个小时时间重温那些美好。
我和罗拉的故事,要从昌伟说起。
大四上学期初始,昌伟要我和他一起找陪聊——做这种不上彩的事的时候他是一定要拉上我的,他绝然不会甘心自己一个人背上风流的名声。我答应了,我一向不怎么会拒绝人,尤其是好友。
昌伟是在计算机学院的一个男生厕所门背面发现的陪聊短讯,它和几个招学生兼职的小广告贴在一起。上面写着:女陪聊,本校生,每小时二十元,后面是一个电话号码。
他打了那个手机号码,我在旁边听得很清,里面是一个女生的声音。他俩互相介绍,末了她说:“下午有课没有,我们见个面吧。”
“在哪?”昌伟问她。
“你定。”
“来我们宿舍楼下吧,K楼。”
“我一点到。”她的话言简意赅,但我却觉得有点儿故作傲漫的味道,我一向很不乐意用褒义词形容一个还未接触的人。
下午一点我在阳台上果然看到下面报刊栏那里站着一个女生,穿着吊带短衫,下面是一条很短的百褶裙,很前卫的样子。我对昌伟说她来了,昌伟出来看了一眼,说:“我是不去,这种女生耍耍还是可以的,真要交往,那是要吃大亏的。”
我站在阳台上看了她一会儿,她抬头,眼神扫过了我,我有点羞愧,像是被发现我正在窥视她一样。这是我的毛病,很多时候别人的一个眼神就能让我觉得我已经被看透了。她的眼神在一层楼上扫了一遍后,停在我身上,大概因为我是整层楼唯一一个在炽烈的阳光下把头伸出阳台的人。
我感觉我已经别无选择,在她的目光逼视下我走下楼,走到她身边。
“你好。”我说。
“你好,我是罗拉。”她说,我知道那是假名,她不可能用真名。
我们沿着校园的小路走,如若忽略掉我和她各自天马行空的想法,此时我们倒像是一对情侣。
“你经常有这种生意吗?”我问她。说完我就后悔了,我不该用“生意”这个词,这听起来像是把她当成了某个不良职业的人。
她轻笑一下,说:“是,常有生意。”
我已经没必要解释了,我又问:“我们可以聊什么?”
“什么都可以。”
“真的什么都可以?”我故作狡黠地说。
她用一种掂量的眼光看了我很长一段时间,肯定地说:“是,什么都可以聊。”
“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工作?”我没有再用“生意”这个词。
“就像你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一样,有需求就要有供给,社会才能平衡。”她说。
“你是学营销的?”
“不是,我是学美术的。”
“哦,那你很缺钱了?”
“是。”
“那你……”
“能不能不要再说我?”她打断我,看起来她有点儿生气了,但这让我更有兴致,我讨厌那种说话一成不变,说了上句我就能猜出下旬的女孩儿。
“你不是说聊什么都可以吗?”我想在语言上击垮她,看她会是什么样,是撒泼还是撒娇——一般的女生只有这两种表现。这是我心里潜藏的一种爱好。
“那好,你接着问吧。”她用手捋了一下头发左边的垂下来的头发,顺势甩了一下头,无所谓地说。
有一股淡淡的洗发水香味飘过来,闻起来居然跟我用的牌子一样,我暗自兴奋了一会儿,也许是因为这个,我放弃了要在语言上击垮她的念头,再说,她就像一团棉花,大抵也是不会被击垮的。我们开始聊一些愉快的话题,围着学校转了一圈。
又回到K楼的时候我正用一个笑话把她哄得大笑,她看了下手表,却忽然收起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说:“现在是四点,我们聊了三个小时,六十块钱,今天就到这吧,整点好算账。”
我盯着她看了足足有半分钟,想从她的眼神里找到一丝歉意或者是尴尬,这能让我心里好受点儿,可是我没找到。她的目光很明显在告诉我,她只是很坦然地在重复一种她时常说的话。
但从那天以后我开始经常找她,昌伟说我被那个不正经丫头迷住了,劝我回头,我倒不怎么有被迷住的感觉,我只是觉得跟她说话实在是一种享受。
有一次我打电话找她,她说她没空,不接生意。我说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见面,她仍旧不同意,挂了我的电话。我开始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打她的电话,她最终妥协了,说她在图书馆。
我到图书馆的时候她正看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
她身上有股茉莉的香味儿,我一动不动思索着这香味儿的来源,也不感觉无聊。坐在对面的一个男生偷偷笑了一下,他大概以为我是在追女孩儿,并且受到了冷落。
过了一会儿,罗拉说:“我很羡慕三毛,她有个爱她的荷西。”
“我像荷西吗?”我问她。
她没有回答我,大概是觉得我这个问题是属于胡搅蛮缠或者套近乎之类的。
她不再理我,开始认真的看书,呆了一会,我感到失落,有点儿赌气地说:“我要走了。”当然,我希望她挽留我,或者至少流露出一些不舍。
“再见。”她只是淡淡地用这两个字打发我。
我于是就这么走了,带着刚从心底升起的绝望和自嘲。她真的像一团棉花,是不具备人类感情的。我之前已经分不清我是不是喜欢上了她,总觉得生活里有了她一定是精彩的。但这个时候我不再纠缠这个问题,我决定不再找她。
后来想想,我其实该高兴的,至少她那天没收我的钱。
到了冬天的时候,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有很多次我都拿出手机拨了罗拉的号码,但是又瞬间挂断。我一遍遍地猜想她看到我打来的电话会是什么心情,又一遍遍审视我自己,我最终发现她没有理由感到欣喜,我的冲动就在我一次次的自我审视之下消失殆尽。
我不知道这个冬天为什么会格外地想念她,如果这时候有人问我是不是喜欢上了她,我一定会以缄默掩饰我的心虚。
我终于还是放下了我一直拿得很高的自尊,给她打了一个电话,约她出来。
她完全变了风格,穿很厚的白色羽绒服,把自己裹得像是雪人。我们一起去了学校外面的一条街上散步。
我们沿着街道走了好长时间,说一些不疼不痒的事,我很想拉她的手,但我没敢。
要分开的时候,她问我:“昌伟,你对欺骗你的人有什么看法?”
我首先想的是她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而不是问题本身,她可能有些事情欺骗了我,但我想不出是什么事情,我对她的了解本来就很少。
“看是什么原因了。”我委婉地回答。
她轻笑一下,说:“我知道你怎么想的。”
我又被她看穿了,但没解释什么。
“再见。”她仿佛很愉快地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愉快,但是我也跟着愉快了起来。
“要给钱吗?”我说。
“想给就给吧。”她用一种玩味的语气说。
“再见。”我转身离开,丝毫没觉悟到这也许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和罗拉没有经历过什么特殊的
事情,我跟她在一起的时间总是很普通的,没什么怪异或者突然的事情发生。所以我想不通我为什么对她情有独钟。只有用一句话说服了自己,感情原本就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罗拉换了手机号,我再也找不到她,我很后悔没要她的其他联系方式和她的宿舍号。
我并没有发疯似地寻找她,我知道我是找不到她的,她是个能把我看透的人。我只是闲暇时刻经常回忆她,我已经快毕业,没有精力再去浇灌一场爱情了。
毕业后,我就开始忙着找工作,逐渐淡化了这段接近单恋的感情。工作稳定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以后了。
我又回到学校,我想找到罗拉的影子,我感觉她的事情我还有很多不了解。
学校的新生刚入学不久,学校很闹,但我的心情很潮湿。我意外地在学校展览室外面看到了新生画展,一个铁皮架子,上面框着一幅幅新生的画。我一眼就看到了属于我的那张,我说它属于我是因为那幅画主角是我,是一幅油画,画里我坐在椅子上看着一个方向出神,背景是图书馆,画的名字叫《欺骗者的心事》,署名罗美。
我怔怔地看了很久,确定这是新生画展,而后,我终于明白罗拉说的欺骗是什么意思,她那时候根本不是这里的学生,她是今年刚入学,做陪聊一定是想挣自己的学费!
不管她是叫罗美还是罗拉,我决定要找到她,不然我不敢保证以后的日子我能睡得着觉。
虽然麻烦点,但找一个人其实并不是很困难的事情。
但当我面对这个女生的时候,我发现她不是罗拉,虽然看起来有点像,但绝对不是罗拉。
“我找罗拉。”
“我就是罗拉。”
“我不找你,”我的脑子在急速思索所有的可能性,忽然想到那幅画,又说“你认识罗美吗?”
“她是我姐姐。”她很平静地回答我,她似乎早知道我要找的是她姐姐,她看起来和她姐姐一样聪慧。
“她在哪个班?”我想我已经快要找到她了,我已经知道她叫罗美,并且是大一新生,这就足够了。
“她不在这学校,她高中就辍学了。”这女孩儿的声音依旧很平静。
“可是我上学期还在这里见她?”
“开学之前,她一直在这里,她是要给我挣学费。”
“那……那她现在在哪?展览室那幅画不是她画的吗?”我已经开始慌了。
“是她画的,但是是我拿来参加展览的,她现在回家了。”
我不知道接下去还要说点什么,但我感觉我必须还要说点什么,于是我想了一会儿,问:“她在这待了多长时间。”
“两年,她很喜欢这个学校,所以建议我来这里上学。”
“她为什么不用真名呢?”
“可能是怕别人找到她吧,她还经常换手机号的。”
“你家在哪?”我问她。
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这个眼神和她姐姐很像,说:“你要去找她?”
“对。”我说。
“你爱她?”她问我。
她用了一个“爱”,但我觉得我还不确定是不是爱,我只是很想找到曾经的罗拉,而后抱抱她。我没有回答她的话。
她回到教室,过了一会儿又出来,给了我一张字条,上面是一个很详细的地址,她看着我笑了一下,说:“我很喜欢我姐姐那幅画,她跟我说过你。去找她吧,如果你想的话。”
我拿着纸条离开了那所教学楼,站在学校门口想了二十分钟。而后,我坐上一辆出租车,去火车站,我要去找罗拉——我还是习惯这么称呼她,虽然我已经知道她叫罗美。 火车进站了,我的心无端狂跳起来,仿佛我不是去寻一个人,而是去寻一份久违的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