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暖还寒的时候，曾在沈园听戏。
有两千五百年历史的绍兴古城，灯影桨声里，繁华风流依然如当年临安的气象。长亭水榭上的风铃，听戏时行走嬉闹的孩童，丝竹渐起，时空便似乎穿梭到了千年以前。
舞台上的陆游，着一身宋代的深蓝色长袍，下摆的几株白色梅花开得正好，举手投足间尽是文士的风雅、男儿的英气。唐婉一身白纱裙，翩飞的水袖就像是相思的藤蔓，百转柔肠，华而不妖。总觉得戏台上的人，施了粉黛，尽管眉心里尽是化不开的浓墨，也是心地质朴、毫不谄媚的。不像是现实中浓妆艳抹的人，怕遮掩了不洁净的东西。
开腔便是一句“红酥手，黄藤酒。”相比昆曲的清丽雅致，越剧多了质朴的民间色彩。只一句哀婉的词，便似乎看到了满园春色里，一株兀自萎谢的寒梅。几年离索，恨无缘。
她在沈园的惊鸿一瞥销蚀了他的一生。他在沈园墙上的一首词阕唱断了她一世的缱绻。他终不是她的良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过是一场繁华旧梦，珍珠帘开，便桥归桥，路归路。
我已知结局，眼中景也难免着我色。台上的两人还是举案齐眉、琴瑟和谐时，便看出了那女子眉宇间淡淡的哀愁、那男子日后报国无门的苦闷。温柔乡里浅斟低唱，自不承想，会有分崩离析的一天。命定的劫数，总是一步一步来，逃脱不得。
关于陆游休掉唐婉的原因，历来有两种不同的说法。
一是因为唐婉不能生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那个封建的年代，陆游的选择合理却不够至情。台上的男子举着宽大的衣袖遮住了脸庞，一声叹息，丁香空结雨中愁。但我却开始怀疑，倘若他爱她到了骨子里，又怎会那么轻易放弃?说到底，只是不够而已。
二是因为陆游终日与唐婉莺歌燕舞，斗志消磨。陆母素不喜欢唐婉，又觉得唐婉耽误了他的前程，所以逼迫陆游放弃了唐婉。江山与美人，并非完全冲突的。在母亲与妻子的关系中，陆游始终太过犹豫、太过软弱。被人伦道德压制到极致的宋朝，剥夺了太多的个人意志，剪短了太多故事的结尾。
只是爱情并非死于柴米油盐，也是另一种慈悲吧。十年，岁月迁延。从别后，忆相逢。沈园再见，才子佳人又已经经历过了怎样的颠沛流离。兜兜转转，发现那人还在灯火阑珊处，该是多么卑微的希望。此时，他已另娶，她也再嫁。刀刃上走失的情人，对于故地重游，应该是有份期待的。期待原来你也在这里，不早不晚，期待还能从对方眼里读出深海波澜。说到底，还是不忍。
春如旧，人空瘦。与君相叙，泪眼婆娑，怎奈这良辰美景，无法一同消受。分手后的唐婉并非无枝可依，只是自古情痴，便是折煞了一生的性命，也愿意付诸一刻的春宵。想起《古诗十九首》里面有句“思君令人老”，顷刻白头，也不过如此。
她长长的水袖甩起，如天女散花。他扭头，含泪诀别。精致的妆容，容不得一丝一毫的玷污。爱情，就像是劲草，一个季节的寒冷抵不住破土的渴望。你我都知，年年之为谁生。
然而，我却为她不值。一直活在回忆里的女子，总也转不出自己狭窄的天地。到最后，花容失色，香消玉殒。千红一哭，万物同悲。陆游这样的男子，虽说不上薄情，但能做的，却也不过是在四十年后，重新为你题一首诗。浪漫至极，却苦了自己。
唐婉后来的丈夫赵士诚，也定是个风流儒雅、气度非凡的男子。寻常人，怎会备下酒菜，款待妻子的前夫呢?只是他的好，她看不到。她断不了前缘，一生都走不出困境，便遇不到更美的风景。
戏台上的她，静静地伏在地上，就像一座桃花冢。爱情，就是上苍设的局。在迷宫里遇到了对的人，便是幸运。若是在错的时辰，便又是一步死棋。
想来古时的爱情，沉吟至今的，多半是劳燕分飞、未成眷属的。薛涛笺上，多少女诗人惆怅了一生的清梦。长亭短亭，多少白衣卿相饮恨江湖、无处话凄凉。沧海横流，宇宙的洪流蛮荒中，能相守一份浮世爱情，该有多不易。
曲终，人散。唐婉的影子还在沈园斑驳的墙壁上翩然闪现，陆游千古的诗文还和着清冷的弦音在亭台楼阁间回荡。多少浮花浪蕊都尽。末了，不过是戏台上的悲欢离合而已。
春迟迟、燕子天涯，人间咫尺，已是浮世千山路。
如果当时，陆游再抗争一下、再坚持一点，一切会不会不同?只是有时，一个念想，就是一生。陆游与唐婉是，我与你，也许也是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