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考落榜的消息是一枚炸弹，把我的头炸懵了，等9月的秋风蒸干了暑季的热汗，我的头脑才渐渐清爽过来了。
我默默收拾好行李，对一筹莫展的爸妈说:“我去打工，不信养不活自己。”
我选择了从小就向往的北京。我想在那里立足，哪怕去扫厕所也行。
职业介绍所把我介绍到一个充满诗意的地方——玫瑰坊，是一家上海风味餐厅，我当服务员。
当我戴着领结、穿着马甲第一次站在吧台边时，我觉得自己仿佛不是生活在现实生活中，而是在拍某部电影。那幽暗的灯光，那老式的唱机，以及轻飘着的周璇的《天涯歌女》……我笑了。但很快我就知道自己笑得太早。
二
“萧山，用抹布把门廊擦干净。”领班就递过来一块湿抹布。
我接过冰冷的抹布，开始认真地擦那宽阔的门廊。擦了一遍，身上发热了，手却发僵，我不断往手上哈热气，没用，手指仿佛拿不住抹布了。我开始一趟趟进厕所，利用烘干器把手烤暖。
客人来了，我主要是搭搭下手。闲下来时，就注意同伴们的举动，他们交给会计的收据，我也偷空瞟两眼。我要快点学本领，快点转成一名正式工。
一天，一位客人叫我给他“买单”。我心里有点紧张，但还是镇静地拿起了他的菜单。我心算了两遍，报出钱数，他从钱夹里掏出几张大票小票，我交给会计后拿回收据给他，他笑着说声“谢谢”走了。就这么简单，我会买单了!
以后，我的任务又多了一项——给客人买单。
“服务员!”一位客人的大嗓门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忙走过去，“帮我开张发票。”我拿过发票本，提笔就写。客人应付127元，我记得要在发票上写大写字，就不假思索地唰唰唰写上了“壹贰柒”。“你会开发票吗?看没看清那要写小写金额?”是经理，一把夺过发票本，用力写上“作废”两个字。领班也走过来了，低声训我:“你不会写就让别人写嘛!”
我脸热如炭，心跳如鼓，难受得不知所措。那一刻，我并没想到出了错要被扣奖金，也没觉得被骂是件多不光彩的事。我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考不上大学并不可怕，但要是在社会大学里不及格，那就完了。
当天下班后，我没回宿舍，而是去了厨房，跟着师傅学了半天煮咖啡……
三
我已经能煮各种咖啡了，也会开菜单了——先写热菜，再写主食，最后是酒水，凉菜由专人另开单，单子一式四份，一份给收银台，另三份给后厨，酒水从第二页开始撕下来给吧台……领班说:“萧山你进步挺快，可以值夜班了。”
夜班是晚上9点半到凌晨3点，一般都不太忙，餐厅里弥漫着静谧而祥和的气氛。
这天不知怎么回事，晚上10点多钟时呼啦啦来了一大帮客人，顷刻间餐厅就没有位了。一台叫上米饭，三台让拿酱油醋，五台又催着点菜。我左右突奔，只恨分身无术。
一直到2点半，高峰才过去，我靠在吧台边，心想总算能喘口气了。
“萧山，你过来。”领班一脸严肃，指着一张加单问是怎么回事。原来，我给6台开了一张加单，可收银台却没收到加单，也就是说，这张加单的钱没收。
我马上意识到出了什么事了，本能地想推卸责任。我说:“我开的单都下给收银台了，会不会不小心弄掉了。”
会计一听就急忙蹲下身去找。巴掌大的地方，半片纸屑也没有。我的脸越来越热，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了。
领班看看我，径直去了厨房，不一会儿拿着一张沾满油污的加单回来了。我赶紧认错:“对不起，是我不小心，这笔钱我来出。”
“不是掏不掏钱的问题，萧山。
一个人要对自己做的事负责，你懂吗?”
领班的话如雷贯耳，震得我深深低下头去。
四
总的说来，我的表现还是得到了各方面的好评，我的心也越来越轻松。
11月9日，我永远也忘不了的一天。早上10点，餐厅开张前，领班忽然大声宣布:“从今天开始，轮到萧山打扫洗手间。”
我如同听到法官对我的宣判，呆呆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刚表扬我表现好吗?不是说我可以提前转正吗?怎么却把我发配了呢?
大家各自去干活了，我心如死灰般讪讪地走向洗手间。
一股尿臊味扑鼻而来，马桶旁黑色垃圾袋里的白卫生纸触目惊心，我只看了一眼便想呕吐了。这一切来得太快了，虽然做过最坏的打算，可没想到竟真沦落到要打扫厕所。我感到深深的悲哀，进而是沮丧。我摸出一支同伴给的香烟，点上抽一口，立刻呛得猛咳起来。
香烟燃尽，烧到了手指，我痛得差点叫出声。手上的痛连带着使我觉出了心里的痛，我忽然放开嗓门唱了起来:“垃圾车开走了/公共汽车开来了/太阳升起来了/我和我的面包一起醒了/生活是多么的幸福啊/因为我的感觉病了。”
幸福的生活，见你的鬼去吧!我一脚踢翻了工具箱，马桶刷子、洁厕剂满地滚，我扯掉领结冲出去，径直走到领班面前，清晰地对他说:“我—不—干—了!”所有的人都看着我，一个平时关系不错的同伴上前来拉我，我一把推开他，又推开其他想来拉我的人，同时嘴里乱骂起来，俨然一头愤怒的发疯的羔羊。
经理来了，有力的手攥住了我的胳膊。我慢慢蹲下身子呜呜地哭出了声，直哭得山崩地裂。
经理一字一顿地说:“萧山，你觉得自己打扫洗手间很委屈是吗?你听没听说过一句话——大丈夫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风暴”就这样停了。同伴们散去，我站起身，擦干泪，走回臊气冲天的厕所，拿起抹布擦起来，擦那个曾烤暖我双手的烘干器，擦那块大镜子，擦马桶，擦墙壁，擦地板……最后，我拎起那袋肮脏的卫生纸，送到餐厅外收垃圾的人手中。那个老人慈祥地望着我，说:“谢谢!”真像我的父亲，我望着他，笑了。
我想:这回我才是真的成长了，可以称作是男子汉了；以后没有什么事我做不了，也没有什么苦我吃不了了。我的真正的人生，就是从洗手间开始的。
五
新年来了，餐厅里洋溢着节日的欢乐气氛。
经理给员工发了红包，然后，他说:“餐厅领导班子稍有调整，过年后回来，萧山顶领班的空缺。”我又一次惊愕地张大了嘴巴，耳边响起同伴们的掌声。
新年后第一次上班，我早早来到餐厅，经理比我来得更早，他递给我一套西服。“萧山，从今天开始，你和小李负责餐厅13名服务员的工作。你是这里提得最快的人，可是干不好，我还是要打发你去洗手间。”经理微笑着说。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去洗手间也不怕。不过，我会干好的，您放心吧。”
铁门哗哗地拉开了，新年的阳光透过玻璃门射进来，虽在冬季，也能使人感到丝丝暖意。
以后的路是怎样的，谁也不知道。可是会踏实地一步一步向上走，走向人生的巅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