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希第一次不知道该怎幺做选择,是在她十六岁春天的一个下午。
她从教室里跑出来,迎着阳光奔向收发室,值班阿姨递给她粉蓝绿三个颜色的信封。
粉的是直升本校高中部的篮球队长于树林,蓝的是即将进入外国语高中的Andy,绿的从这一个城市的另一头飘来,还留着那个少年画家特地洒上的薄荷气息。
不同于以往琐碎冗长的叙事,他们不约而同地在信里说,蓝希,我喜欢你。
少女踮着脚尖在学校缤纷的花园中旋转,她的心里像周围一样开出五颜六色的花朵。
要和哪一个人在一起呢?蓝希和她的闺密在回家的小路上随意掐了三根多汁的草茎,闺密说,哪根草撑到最后就答应谁,怎么样?
她们将草茎搓在一起比赛它们的柔韧度,于是少年画家打败了于树林,又被Andy打败了。
等一下!蓝希忽然大喊一声,我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画家!
闺密撇着嘴把那三根草茎都扔掉了。多可惜啊,她说,你为什么不见一见他们三个再决定呢。
年轻的蓝希固执又自信,她认真地说,我想好了的事情,就不会再改变了。
从此那个叫俞光远的画家便闯入了她的生活。他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是神奇的,包括他身上浓浓的油彩味,他打扮另类的朋友和他在郊外租的个人画室。
画室的餐厅里有她的肖像画,浓墨重彩铺满整面墙壁。他们在那儿吃外卖,有时也用电热锅煮方便面,蓝希不介意男友暂时的拮据,她时常自告奋勇地付款,到后来都成了习惯。
但不介意只是暂时的,很快,蓝希觉得零用钱不够,这点杂念像是蚂蚁一样在她心里扒搔,赶也赶不走。一次她去便利店买面包,看见有外国语高中的男孩在那里谈笑,她想,如果从前选了Andy,现在会不会好过一点。
一年,两年,三年后蓝希高中毕业,她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学校。走之前她来到俞光远的画室,这里已经没有三年前的干净和光鲜,画室主人趴在一张沾满油画颜料的桌子午睡,他的胡楂硬硬地像仙人掌。
蓝希拿起他的手机,把里面自己的号码删除了,她知道他一直都记不住自己的号码,以后也不会再想起来。
开始新生活的蓝希并没有太多惊喜。
夜深人静时,她也会想,俞光远这时候在做些什么,是不是也像过去一样,正对着一整面墙壁的肖像画煮夜宵。
她很想他,但又不愿意对自己诚实。
不久,勇于尝试的蓝希又养了一只小狗。从前他不让她养宠物,而今她终于能够实现这一小小心愿,正如她开始穿高跟鞋,涂橙色唇膏——离开一个人始终是一件大事,它使各种改变持续发生。
小狗时常摆着尾巴来舔她的脚后跟,对她像幼儿一般依赖,但她把每一天都安排得太满,以至于有一天忘记了那条狗的存在。它饿着肚子跑出门,被宿管发现赶了出去。蓝希最后发现它是在宿舍楼后面的角落,那里撒了一些用来毒老鼠的大米,她的狗吃了一点点,就那么轻易地死去了。
蓝希把眼睛哭肿了,她抱着被子进宿舍楼,无意问发现楼对面一家琴行的楼上刚挂起“光远画室”的招牌。那个字体是她所熟悉的,正如画室里正忙碌的画室主人。
她盯着他看了好久,直到对方转身看向她。俞光远对她招手的姿势显得一点也不惊讶,他一定是蓄谋已久。
久违的画室主人带着蓝希安葬她的小狗。他们坐着公交去了郊外,向当地的农民借了把锄头挖坑。
俞光远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他没有告诉蓝希自己的不高兴。曾经他对她说过自己不想养狗,因为它们会把井然有序的画室弄得一团糟。她一定是确定自己要离开他才把狗弄来的,又或者,曾经温柔顺从的她,已经完全不在意这件对他而言非同小可的事情。为了答谢俞光远造的小坟包,蓝希请他喝啤酒。再次相遇让她感觉熟悉又生疏,喝了啤酒的他终于开始说话,他说他把原来的画室转租出去了,请她的闺密吃了三顿饭,最后终于找到这里。
“你不想跟我在一起了,是吗?”蓝希没有回答,犹豫与她的立场无关,她只是看到他长睫毛下摇摇欲坠的泪滴。
他们一步步走回学校,一路上的车很多,卷起一片黄色的尘埃。就在一辆车快要与蓝希擦肩而过时,俞光远忽然把她拉进怀里,她闻到很久以前的薄荷香味。 “不要离开我。” 蓝希恍惚着,感觉到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头顶。
和好的两人又开始共同守住一个画室。
蓝希在画室里打扫卫生,角落有一个碍眼的柜子,她想把它挪得远一点。有个人在门外看她,她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篮球服的高大男生,他说:“是四班的蓝希吗?你们辅导员让我把这些登记表给你。”
接着蓝希又遇见他好几次,他常常出现在篮球场上,投三分篮的手臂弧度美妙极了。一天下午,他忽然向篮球场旁边的她跑过来,说:“嘿,看见你在这里,我都没法集中精神打球了。”
蓝希愣了一下,她忽然想起十六岁春天的那个下午,粉色信封的于树林说喜欢她。
漫无边际地聊了好一会儿,男生说要不要一起吃饭,蓝希回绝了他。其实她很希望他能再多问一遍,但他没有继续,像后来的Andv和于树林,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已经是傍晚,整个天空红红的,红得发紫,大朵的云低低地压下来,像蓝希所记得的许多个黄昏。
俞光远的出现并没能为她持续的倒霉日子减少麻烦。先是有长相猥琐的男生为了减免画室的学费,一直缠着蓝希,接着俞光远又让她抽多一点空帮助照料画室,让她对他的新画发表一点意见,她像陀螺团团转,最后终于爆发。
她对着他大喊:“我讨厌你和你的画,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蓝希想起当初那三个不同颜色的信封,现在的她后悔没有选择那两个,她相信,不管哪一个人,都会比俞光远要强。
俞光远走了,他的画室也关门了,虽然之前一个星期他还对蓝希说,他已经开始扭亏为盈。但有些东西终究是比钱要重要的,如果那些东西不在了,他何必再赖在这里。
他去了大西南,多姿多彩的照片让他的博客点击率陡增。蓝希的脚印却没有再在他的页面上显示,他想,她是真的变了。
现在的蓝希报了一个英语班,她想,兴许出国念书能遇到更好的男孩。
以前她看三毛看安妮宝贝,看多了脑子发热,觉得油画颜料是墙壁最好的装修材料,等个一两年,画室主人也会靠一张几百万的油画飞黄腾达。现在,她已经不愿意再闻到油彩味,也听了太多次画廊主人对俞光远画作的否定。
没有人会保持十六岁的恋爱理想,是生活用刻刀改变女孩的无知,让她们为后代为自己百般挑剔男孩的物质条件。
蓝希只是后悔,面对当初的三个信封,她没有选对。
这也是俞光远永不会告诉她的事情——当初那三个信封,都出自他手。
少年时,与人一同出游的他遇见骑着单车唱歌的蓝希,恰好有朋友认识她,他便要了地址。
他其实很自卑,想与朋友一同开一个画室,又没有勇气放弃升高中的机会。
为避免她不喜欢而今庸碌无为的自己,他按自己未来的三种可能,造出三个不同的男孩任她选择。若不是蓝希爱艺术气质的他,或许他便直升高中部,又或者按父母的意愿去念那所昂贵的外国语高中。
很多年后他在油画的世界里终于小有名气,那时候蓝希的面孔已经在他的记忆里模糊。他花了许多时间去想,也记不起那张脸。
他走在欧洲鲜花盛开的小巷,一个褐色头发的男孩对脸上长满雀斑的女孩表白,男孩正要拿出身后藏着的红玫瑰,女孩却生气地对他喊道,我还要去做礼拜呢,快走开!
俞光远终于明白,他为着另一个人改变自己,其实对那个人而言,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