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地鉴今天正式从科长的位子上退下告老还乡。他在打了包的书籍文件底稿上坐下，毛巾在脸脖子上转了几圈，汗水被抹掉，端起茶水一饮而尽，走到窗前拉开窗门，伸伸胳膊，呼吸着新鲜空气，望着晨鸣啼叫的鸟儿，思绪万千，工作几十年，紧张几十年，辛苦几十年，遇到运动谨小慎微难躲过，赶上改革时代，职位不高有作为，好事大事天天想夜夜盼，可遇上机会胆小都错过，但天天有酒年年旅游，老婆孩子没有受难为，大错误唉不犯，小过节不算，认为有个好的晚节。现在不怕早上不起床就有人在门前堵，办公室里人满为患死缠着要财政指标，中午大肉泡酒糟，晚上十一点回家怵头有人送条子打电话一起熬通宵。总结一番有遗憾，学历低吊灯夜战拿到大学文凭时已过提拔大限，举首府上匾，低首衙门外，古今中外常有大器晚成，到了我这里“大器”成了资格，“晚成”成为不规则，虽经多方努力，领导平衡僧面照顾佛面一顶官帽，但也是月亮上的“立秋”在地球上的二十四节气之外,庆幸的是自己“干部综合症”不重。嗯，一个人从呱呱落地到名字打了黑方框，几十年太短暂了，虽然红尘滚滚但总有水平浪细的时候，应当好好珍惜。现在人们都在研究、倡导构建和谐，个人认为最好的和谐应当是人人心理和谐。下一步打算，琢磨人生，自觉吸取教训，转变观念走自己的路，尽快适应人生的新历程新生活，早上“闻鸡起舞”脚量田方，中午骑着两轮撑着鱼干，下午一阵呼噜忘不下古书思索当今，晚上朋友拉呱电视看京戏听秦腔。一日三餐有豆腐锅里有油花即可以……
嘭、嘭，田地鉴的思绪被打断。他的接班人进门，告诉他准备正式打印发言稿参加中午欢送宴会，主要领导要出席肯定工作成绩贡献。他想，自己风雨中几十年，喜事、丧事都见过，阴一套阳一套经历过，不值钱的帽子戴过，没有实质意义话没少听过，现在哦，给我“肯定工作成绩贡献”不过是例行公事，给退休者盖一个流行色的“公章”，你好我好，赵二辛勤工作、王尔马成绩卓著、张三呕心沥血、李四做出巨大贡献，不分优、良、差一个答案，领导谁也不得罪，真正使走者(退休)心情愉快，留者有盼头精神焕发，老俗套而已，没兴趣。于是婉言地说，呀谢谢，领导知道我工作有成绩就知足了，同志们的好意我领了，现在提倡节俭，欢送宴会就免了。
单位的好友要私下为田地鉴送行，以表达友好情谊答谢帮助支持。老田坚决不答应，说弟兄姐妹共事时间有长有短是缘分，情谊无限，在意不在酒，我们来日方长，等到大家政治上进了步工作上又有娇人的成绩时，同志们高唱祝酒歌，请我来干一杯!
家人聚会，儿子、儿媳、孙女、女儿、女婿、外孙全班到，美酒佳肴一一俱全。老婆当主持说，十几年来难得团圆饭，全家举杯祝老田健康。孙辈们表演了诗朗诵“寿比南山”，女婿也发表了热情洋溢的祝酒辞。老田脸上充满着喜悦，但一改几十年俗成，香烟不沾嘴，白酒、果酒、啤酒全免，以水代酒，老婆晚辈们感到不理解，认为他官场多年不适平民生活，规劝他莫回首往事，心里无(烦心)事天地宽。
老婆更是谆谆教导……
老田开怀大笑，公家酒把我给泡熟了腌透了，十年闻不到酒腥味身上保证不痒痒，我这个年龄是见到酒肉，吃了难受。按自然法子行事，老百姓的饭食养人，草根生活才是长生之道。哼，照此活法，老田已经近二年了，街坊邻居感叹，老田的同学、市六医院精神治疗中心马主任直摇头，老田退休没有一点“干部综合症”后遗症征兆，真是不怪见怪了。
邻居说，夏天楼道蚊子多了，可能与老田没有天天手持金箍棒(香烟)、身上缺了酒糟味有直接关系。过去的同事怨言，老田在位我们接受其他单位宴请，他能使宾主颠倒，讲一个过去的故事让主陪喝二两，溜一个天上的传说使陪客连干三杯，一段京戏未完席上已不见主人，我们大获全胜，现在是主陪还未表达心意客人已溜的溜藏的藏席上只有主人疯狂，不热闹，我们盛时一去不复返，老田忌酒是我们历史悠久的酒文化的一大损失。一天上午，本单位离岗二年的领导老赖推着只有铃铛不“吱呦”其它零件都“喀嚓”咬牙的文物级“大金鹿”自行车背着半包药费单子要到关系单位“招商引资，为国分忧”，正巧碰到大汗淋漓手托半斤豆腐一捆山白菜的老田，他压压粗气使劲拍着老田的前腹说，人六十心脏却像四十岁，牙好胃口好，吃么么香，看到你身体健康羡慕死了，玩得好，睡得甜，少掏国家腰包饭后不再加汤(药汤)，也是为国家为人民做出了巨大贡献 。
田地鉴脑门平时反映极快，是单位“挑牙讹辞”的好手，现在听了老赖的话激动得一时不知所措，白菜豆腐落下撒了一地，一顿饭工夫才回过神来笑道，做梦也没想到，退休后钓鱼跑步睡懒床也是做贡献，与退休前一样得到“领导”的成分肯定，还是这年头好啊。
这也引起社区中有心人老李、老于、老陶的关注，于是召集离、退、离岗人员举行“大街理论研讨会”，请老田介绍经验，并请有些“笔杆子”参加，准备适时推荐典型。老田一开始还谦虚，但经不住大家的鼓掌激励，赤膊上阵，我是个庄户人，国民党(统治)时五、六岁吃糠喝咸水险丢命，解放后生活困难时粗粮加菜叶我也坚持住，改革后一天一大瓶子酒二斤猪头肉我也不觉腻。现在退休了，经研究，首先我代表…….一定要……
老李听了不高兴，站起拨拉着后腚，说老田不要讲历史掺杂套话抓紧纨住，书归正传。
老于喜欢听历史，头点着手慢慢地敲着石桌面，正得意忽然断了“弦”，对老李打断老田的话不满意，老李啊，你的脸是桑木墩头刻的，皱纹深深，黑黄泾渭分明，好像是在旧社会，苦大仇深的。
老李心想，我在台上讲话时有人私下议论名牌大学生讲话有错别字但从未打断过，今天老于是有意给难堪，霎时火冒三丈，老于你有意见说到、到明处，不要拐弯抹角。我刚才提醒老田不要“官不”——但到嘴边的“官不大架子大，权力不大脾气大，能力不高调门高”又噎了回去，正正镜子，摸摸嘴巴，我是要老田注意不要将官腔带到民间，以免污染了老百姓这块最后绿地，退休官员决不能再受二次污染。春节前，我们几个老家伙到山区给困难户捐衣物，不知从何地方冒出个领导非要举行隆重的仪式，到百里的县城制了领导台签，电话通知送鲜花来摆放，新闻单位参加，领导、工作人员、记者、司机十五六人出席，“三八六一九九”拼凑了七八个观众，本来十分钟活动就可圆满结束，硬是扯延到二个半小时，有个老妪冻得全身发抖，一颗牙掉在地上竟浑然不知，领导的讲话让村民觉得第一页是套话，第二页是大话，第三页是空话，最后一页是废话，我都脸红。老田啊，咱们已返朴归真，腐败分子少了个原子，老百姓腰间的草绳又紧了一圈，多了个吃人粮食的，可不要……
老陶听老李的话有火药味，怕“研讨会”闹出笑话走了辙，低头装作系鞋带扭了老李的脚面制止，然后噘着嘴瞥老于，又双眼上下移动给老李使眼色，嘿嘿，现在都是平民了，已到了“天命”以后，应该懂得是人腚上就有屎底瘢的道理，不要专瞅有屎的地方，更不要戳别人脊梁骨——难言之隐。
老田这时对离题夹带官腔受到非议面红耳赤感觉不好意思，但轻声反驳道，我算不上腐败分子，顶多有腐败现象，接着调门拔高三度，诸位老领导，我的意思是我这个人拿得起放得下，心理比较平衡。那我就不再穿靴戴帽直奔“里子”，扼要介绍我自定并坚持的新“约法三章”，第一是少用自己的脑管住自己的嘴。许多老同志尤其是担任过领导的退休后由习惯了楼堂馆所口味到细米改成玉米、鲍鱼变成草鱼、无郎液换成了软枣柿子酒难咽下是事实，认为幸福生活几十年一夜之间回到缺衣少食的“解放前”，成为一介平民，吃二茬苦，受二遍罪，一时不适应可以理解。但有人看到 “六十崛起”心里着急手痒痒，于是解放思想，制造机遇，发挥长项从吃喝“公关”做起，破禁区不顾规则，意图恢复以前的“幸福生活”，但不认识“幸福生活”是靠权力作大厦，经商搞实业与权力运作是两码事。现在是市场经济，小钱办不成像模像样的事，几个退休金苦撑着闯股市、搞地产、营销、死捆关系户，想发大财结果是跳进了陷阱赔了夫人损了兵，所以满腹牢骚，血压高位运行天天晕船似的，两腿僵硬八字形低速徘徊，健康状况直线下滑，老婆孩子埋怨，一害自己，二害家庭，三对不住上级和群众。因此我主张遵守游戏规则，少用自己的脑想钱财，管住自己的嘴不吃大“粮食”与民争利，把退休金藏在席后边够零花就行，放开自己的腿，锻炼和吃饭一样重要，身体健康是最大的财富，这也是医治 “干部综合症”比较有效的药方。发扬山东人适应性强的传统，在贵州不怕阴雨连天，住西藏习惯了大雪冰山，到南沙无所谓热煎熬心肝，目标任务是六十岁年轻、七十中年、八十赚了、保九十笑眯眯、争取闯过一百岁。
笑声响起将老田话打断。
“啊呀!”老陶右手理理前顶，趁老于不注意顺手从他秃顶上揪了一根白头发，老于吓得急忙两手夹住前脸，老陶，我的头发还有几根?比名星的汗毛还珍贵，你准备好全部存折吧。
老陶笑着，伙计哎，哦、哦，我六十五岁，按老田的要求，我的“目标任务”还非常繁重光荣而艰巨啊!
老田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说“目标任务”明确，前途一片光明才有信心决心。我认为，第二呀，不要参与只放光不发热的活动。现在一些活动，特别是有些领导参加的活动，主办单位邀请退休人员参加主要为了凑人数拼花样装饰门面，一阵掌声后散伙，退休人员是“年三十晚上打的兔子有它无它都过年”。我五、六岁时跟爹拾过大粪，属茅厮坑的石头又臭又硬，不管人家怎样议论我，明着的，暗着的，坚持死定的原则，不是本单位的集体活动概不参与。
有人听了老田的话不高兴，提出异议老年人不参与轰轰烈烈的活动，就不能发挥余热，无法证实是“老财富”，更不能体现人生价值，不被社会重视,只有在“家里蹲大学屋里系学习做饭专业”，岂不是成了文不能动笔、武不能扛枪的“阿斗”?
老田摇摇头，甩甩手，我们已不需要电视上有影、电台中有声、报纸上有名求知名度，扫扫街道，注意宿舍安全，维护公共秩序，浇浇花树，给儿童讲个有益故事也比参加那些活动好。
老李不耐烦了，喂，喂，那些劳其筋骨伤其心的面子事咱就“拜拜”了吧。我当年二十八岁就担任团级干部，生吃牛肉一般化，牙啃铁也干过，七七四十九天不眨眼不兴有睡意。但现如今不行了，只有吃点豆腐猪血了，时代一去不复返，年龄不饶人，什么时代办什么事，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不同舞台演不同的戏。现在我们有“两保一险”(退休金有保障、住房有保障、健康有医疗保险)垫底，尽其所能做点好事就行了，不要为了一两茶叶、半瓶二锅头讨人嫌，人上了年纪脸皮薄是好事。
老田手捂嘴巴头转着目光扫了众人一遍，见不争论了，说第三啊，不助长家人的娇气。现在是市场经济，失业下岗再就业是规律，利益调整是正常的，昨天是送上门的酒菜不想吃，今天是别人给啥就吃啥，说不定明天想吃啥偏没有啥。我当科长时酒场需前三月个预约，可领导早上六点约我谈话通知退休，之前定好的当日三场宴会一场也没有了，更谈不上百年交情、继往开来，我用市场经济中的等价交换原则来分析这一切，感到不稀奇。有些子女本来就不是当官的料，学习怕动脑筋，干活怕出力气，孬饭咽不下去，下岗失业了，有些同志不用市场规律去分析对待，而觉得脸上无光，就东拜门子西求人，通过关系让子女们有了好工作，使子女们自觉高人一等，形成了找关系吃靠山的依赖病，无心创业求发展，背离了机遇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败坏了社会风气，老百姓津津乐道“砸了砂的换成青瓷的”，影响不好。
老田的这些话触动了个别人的神经，有人忍不住了，咱学历不高，水平不高，工资不高，铁交椅没了，就剩一项嗜好喝酒，总不能把酒瓶也给砸了。
有人凑合，对啊，土地爷还盼个“二月二”(吃个炒豆子)，八十老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唠叨过年弄壶酒打发馋虫。买文凭咱没有大钱，跑官咱没有门子，卖官咱不掌那权力，变着法儿卖老百姓的土地没有那个机遇狠心，搞点股票赔了血本，找口酒解解馋算不了什么。
有的吵道，老田自己、老婆按月拿大把票子，为官时能力大把子女安排在事业单位工作，自己吃饱了全家不饿得慌。
有的更是忍无可忍，跳起来指责道，老田放下要饭棍子打乞丐，给我们上政治课，脸皮厚。
老田听了生气又烦气，儿子女儿工作在事业单位是大学毕业后分配的，是赶上计划经济的“最后晚餐”。我要有能力，早就把子女安排进伊拉克国务院，吆吆，不，不不，是美国国务院。
还要发火，但他似乎想起什么，右手捏着钢笔尖转动，缓了口气，左手小门指举起，我在任时的官(股级)是地球上 “最大”的官，你们那个比我的官小?如果我有能力就不可能当那么个“大”的官?我要有你们说的那些事，你们恐怕不嫌我的官“大”，不仅不开“理论研讨会”，而且要我戴高帽天天参加批斗大会了。
老田打了几个喷嚏，忘了用毛巾而直接用沾了墨水右手在嘴角抹活，本来就不平坦的一长脸马上变得象张飞似的，其他人暗暗偷笑。
可能是心情太不平静一时糊涂了，嘴巴与大脑联系中断，关不紧闸门，老田说你们连个女人都不如，老婆常扭着我的耳朵谆谆教导，心态上跟陶渊明比求静，生活上跟大街小巷卖山楂粘比不求高，遇到烦心事跟纪念碑上的人比求自然平衡。
呀!六十岁的人了还被老婆揪耳朵，大家不约而同仰头大笑。
突然，笑声嘎然而止，老田疑惑地转身，是老婆站在那里，她的脸铁青鼓得大大的，眼神凝滞，像吃了哑巴亏似的，一声不吭。
老田老婆的出现，老于有点意外，怕女人搅和场面一锅粥，抓紧岔开话题，我们这些都在打开天窗说亮话谈论正经事，和你们女人过“三八”节表决心一样，都是大堂话。
老田老婆的脸上丝毫没有放晴的迹象，老陶急了，额头上湿漉漉的，连连摆手示意老李，关键时刻到了，该你老李出场破僵局结尾了。
关键时刻，哎，还是老李，平时对老田夫人为人处世颇有了解，老陶的示意他领会了，急中生智，于是大嘴一列，笑着请老田老婆就座，弟妹，我们这些老家伙平时难得一聚，今天敞开心扉，以吐为快，相互交流，“去痰化瘀”，生津止渴，永远遵循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不涉及家庭更不干涉内政，请你一万个放心，我们深有体会，老婆的话全是专利，局外人花钱也买不到。
笑声响起，但不嘈杂，非常纯真，红润执著。
老田想劝她，但老婆已嘎嘎笑着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