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陈大个子朝棺材里瞥了一眼,即刻向后仰倒在地,他张口结舌,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指着棺材,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你这是见鬼了吗?”疤脸儿凑上前看了一眼,
也愣住了,他强自镇定,“我早就猜到了,你没听说古代的防腐技术特别高超吗?这有什么奇怪的?”
“太可怕了!像活的一样!快把盖子盖上!快……”小广东壮起胆子偷看了一眼,立即惊呼道。
“等等,等等,让我再仔细看看……”陈大个子想起了他想要的东西,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探头过去看着里面。
棺材里果然是一个美丽的年轻公主。她阖着双眼,微微颦着眉头。长长的睫毛在脸上笼罩出弯月形的阴影。她的脸是透明的白色,发出瓷器的釉光。她的身上盖着一条绣花的被子,黑黑的长发披散在两边。可惜她没有佩戴任何首饰之类的东西,盗墓贼想要的宝贝一样也没有。
陈大个子正狐疑地盯着她的脸,恍惚间似乎觉得她的眼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用力眨了一下,重新睁开眼,定睛仔细看时,那双眼睛忽地睁开了!
几乎同时,棺材里有一只惨白的手,从被子里迅速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啊!”陈大个子发出一声魂飞魄散的哀嚎,拚命地挣脱着。他感到那只冰冷的手此刻就像一只铁钳,死死地咬住他的手腕不放!
另外两个人已经吓得丢了手电筒,转身就跑,可他们怎么也找不到进来时的入口了,那耗费了半天功夫才炸出来的洞口消失得无影无踪。
腾起的灰尘立刻弥漫了整个墓室,几个人被灰尘呛得咳嗽着,在四壁上茫然地乱撞着,像没头的苍蝇一样,然后绝望地匍匐在地,抖成了一团。
当一切沉寂下来的时候,整个墓室又恢复了阴森森的恐怖。
扔弃在地上的三只手电筒,交叉射出的光线照着墙壁上的壁画、陪葬女尸干瘪的鬼脸,还有中间那具巨型的棺材。
三个人趴在角落的阴影处瑟瑟打抖,不敢抬头。
陈大个子恐惧地抬起头来,他擦了一下流进了眼睛里的冷汗,慢慢朝棺材望过去。棺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动静。
“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陈大个子战战兢兢地悄声问道。
“死尸复活了……诅咒!这是死亡诅咒!也许我们谁也活不成了,都会死的……都会死……”小广东的嘴里发出一阵迷乱的呓语。
“闭嘴!”
“就是诅咒!死亡诅咒!”小广东控制不住情绪,一个劲儿唠叨着。
“你他妈的快给我闭嘴!”陈大个子声嘶力竭地嚎叫着,从地上拾起手电筒,歇斯底里地朝那个还在不停发出可怕声音的脑袋,用力砸了下去!
小广东一声没吭就倒在了地上,他的身体砸在角落里一具陪葬的尸骸上,其他尸骸先后慢慢倾倒下来,在地上腾起了一股轻烟,弥漫了视线。
烟尘散落之处,出现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好像一个通风口,仅仅可以容得下一个人,那正是他们进来时的洞口!疤脸突然从地上爬起来,疯狂地冲向那个洞口,陈大个子紧随其后,跟着他朝洞口冲去。几个争先恐后,越急越钻不进去,最终,他们不得不脱掉了身上的棉衣,才勉强钻了过去。
他们感觉后面有一个索命的鬼魂,正在死死地追赶!于是拚命地朝前跑着,直到两人一起重重地撞在了墙壁上。
前方同时出现了几个岔路口。
“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嗯?你跑什么跑?东西不要了?”陈大个子明白了两人的处境,不由吃惊地叫起来。
“还东西呢,咱们可能出不去了!”疤脸儿绝望地回答。
陈大个子看着疤脸儿愣了愣,他一转身,在手电光下,背后赫然出现一个又一个洞口,张着黑洞洞地大嘴,好像在等着要把他们一口吞下去!
他的瞳仁恐惧地渐渐扩大。
“这是怎么回事?啊?你说!你快说!”
“这大概是……用来迷惑盗墓者的陷阱……我们完了……”
两人惊惶四顾。
这是个小小的圆拱形空间,墙壁是用大小不等的玄武岩石块平砌而成,从地面至上逐层向上内敛收拢,周围发散出的无数条通道,就像车轮的辐条一样,看一眼,令人眼花缭乱。
“我的天哪……!”陈大个子终于慌乱起来,他的声音浸满了恐惧。
“完了,弄不好,咱们永远也出不去了……都是叫那个小广东给咒的!”疤脸儿的声音有气无力。
“啊!”陈大个子绝望地跪在地上,抱着头痛哭起来,突然又戛然而止。“炸药呢?快炸!快炸呀!你这个笨蛋!”
疤脸儿突然一愣:“炸药早他妈的用完了……”
“你他妈怎么搞的?啊?”陈大个子急了,他跳起来扑向疤脸儿,把他骑在跨下,双手死死地掐着他的脖子。
疤脸儿没料到这一手,他的嗓子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双腿在地面上胡乱蹬着。他的手在地上摸索到了一把手电筒,以很别扭的角度,朝陈大个子头上砸了下来。
陈大个子慢慢松开了双手。两人都瘫倒在地上,像拉风箱一样急促地喘息着。
室内又陷入了沉寂。两个人感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像一座巨大时钟的指针,“咔哒!咔哒!咔哒!”正在一秒一秒地推着他们,身不由已地朝着死亡的幽谷里疾走……
就在苏婉的意识像抽丝一样,
渐渐从身体里被抽走的时候,她的耳边传来了一种声音。在这死寂慑人的黑暗里,这声音无异于一剂强心针注入了苏婉的血管。
苏婉突然睁开了眼睛,奄奄一息的心脏无力地搏动着。
声音来自黑暗的一隅。
苏婉受到这声音的刺激,轻轻动了一下,她的感觉立刻传达到了大脑,心脏同时“咕咚”一声,就像突如其来的一块石头砸到了自己的胸腔。
她渐渐地意识到,自己被局限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身下是冰凉的一块硬板,上面也是一块。
苏婉拼命挣扎了一下,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她在一口棺材里!
苏婉又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发现击昏了过去。
当那三个人在激烈地争论时,苏婉的灵魂正游荡在生死边缘。她在幻觉中看见明哲在四处寻找自己,他来到了自己的身边。
这时,那些奇特的、像咒语一样让人听起来迷迷糊糊的语言,一丝一丝地钻进了苏婉的耳朵。
正是这些奇怪的声音,又扯住了她就要挣脱而去的灵魂。
沉重的棺盖被徐徐挪开,一束强烈的光线射在苏婉的脸上。
光线进一步刺激了苏婉行将冷却的肉体,飘忽的灵魂终于归窍。她的眼皮抖了一下,突然睁开了眼睛。她只觉得眼前一片花白,然后浮现出一张放大了的人脸,那张脸暗暗的,衬托在微弱的光亮里,正朝下俯视着她!
苏婉似乎从他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与此同时,她本能地伸出一只手,就像要抓住生命最后的一线希望,全身居然迸发出一股奇异的力量,不顾一切地抓住了那人垂在棺材沿上的手腕!
然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苏婉又一次从昏厥中醒来时,外面已经没有了一丝声息。
她试着坐起来,可是不知挣扎了多久,好不容易才慢慢地从棺材里爬了出来。她从棺壁上摔落在地,一点儿也不觉得疼,好像浑身完全失去了重量。
她趴在地上,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女鬼。
我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呢?
苏婉慢慢想起那天晚上,医生喝多了酒,他像死猪一样睡在沙发上,忘了按时给她打曼陀罗针剂。否则,她早就昏睡过去了。
他打开门上的锁时,曾走进来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儿就像一个实验者在探究自己手下的小白鼠。
他为什么还留着她这条没有用的性命?现在她的身体已经彻底垮了,再也不能满足他的兽欲了。她了无生趣的眼睛里连最初的仇恨都消失了,看着她,难道他不感到乏味吗?
近来医生好像有什么心事,他好像在为如果解决眼前的苏婉而犹豫不决。但她已经对这个变态的家伙不抱任何幻想,她知道,他留着她,只是因为他想看着她一点点地在他的面前枯萎,最后变成一块干尸。
她不明白,医生为什么对女人怀有如此深刻的仇恨,但她明白他的仇恨足以让他对天下所有的女人下手,只要能找到机会。
“知道吗?地球离了谁都会照转不误的。你那个小屋里,已经住进了一个新来的女教师。”
她想起前几天医生说这话时,那不阴不阳的语气和兴灾乐祸的神情。
苏婉躺在黑暗中的炕上,透过窗帘看着外面惨白的月光,想象着自己的小屋里住着的新来的女教师,不由得心情沉重起来。
她曾经几次深夜跑到新老师的窗前徘徊,最终都没有勇气敲响她的房门。她不知道该怎么向那个陌生的女人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她明白,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地狱,再也无法回到健康正常的人间生活里来了。
现在,自己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村民们和孩子们会怎么想?他们会想念她吗?会不会怨恨她这样不负责任地离开?
“你那个小屋里,已经住进了一个新来的女教师。”医生的话又响在耳边。那毫不知情的女教师,会不会成为他的下一个目标呢?
想到这儿,苏婉瘦小的身体立即不由自主地缩成了一团。
不行!我要想办法提醒那个新来的老师……至少应该让她知道自己面临的危险。
她爬起来,看了看卧室的门,外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医生好像出去了。不过,他每次离开房子前,都会给苏婉打催眠针,再把她的房门仔细锁好。
苏婉怀着几分侥幸心理,她突然想去试着推一推房门。
她被这个强烈的欲望支撑着,浑身轻飘飘地下了炕,站立不稳地挣扎了半天,才一点点地往门口移过去。
走到房门边时,苏婉已经喘作一团,再也动不了。她身子一歪,整个人就扑在了门板上。
两扇门板悄无声息地向两面敞开,扑了空的苏婉倒在了客厅的地面上。
她听到沙发的弹簧发出一阵沉重的响动,吃惊地抬起头,看到了睡在上面的医生。
他似乎被她摔倒的声音惊动了,正在闭着眼睛翻一个身,然后把身体摆布得更舒服一些,继续昏昏睡去。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喝剩了的半瓶红葡萄酒和歪倒在一边的酒杯。
苏婉突然觉得瘫软的身体有了力量,她挣扎着爬起来,抓过沙发扶手上医生的那件军大衣,吃力地往身上套着,两腿打抖地慢慢走出了房门。
大狼狗在睡梦中惊醒,它的鼻子被主人大衣的气味儿蒙蔽了,只是哼了几哼。苏婉连忙趁机绕到影壁前面的大门口。
供人出入的小铁门上挂着一只黑色的大铁锁。她抬起手来摸了摸,那锁头又重又硬,冰冷冰冷。
苏婉几乎绝望了。
她茫茫然地在院门前愣着,一时没了主意。可是她的眼睛突然看到了什么?
汽车出入的大铁门上没有锁头!只有一根又粗又长的铁棍插在上面。
苏婉知道,即使没有锁,自己也根本没有力气打开这道大门。可她还是想试试,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狼狗听到了铁门的响动,突然“呜呜”地发出警觉的声音来。
这带着威胁的声音,猛然刺激了苏婉的神经,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她竟然把那根插门的铁棍一下子推动了!
大门悄悄地欠开了一条窄窄的门缝儿。对于骨瘦如柴的苏婉来说,这条窄窄的缝儿就足够了。她立即甩下了那件大衣,钻出门去。
当大狼狗发觉上当,开始大声嚎叫着追出门的时候,苏婉已经跑到了老宅前面的小河边上。脚下的雪和冰非常滑,她的身体在单薄的衣服里面索索地发着抖,走不到几步就跌倒一次。她连忙爬起来,再往前走。
远远看到黑乎乎的小屋的轮廓,苏婉像看到亲人一样地直奔过去。她在距离窗口不远的地方停住了。
每次都是这样,一旦她想去叩响小屋的房门时,就会突然犹豫不决,她总是觉得自己已经被唾弃,已经没有回头做人的路了。
这样想着,她就不由得像以往那样,下意识地后退着,突然脚下一滑,又绊倒在地。
苏婉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她的嘴就被死死地堵住了。接着,一件棉大衣从头到脚把她紧紧裹住,只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好像被一只生硬的大钳子夹了起来……
苏婉小小的身体就被挟在医生的腋窝下面,转眼回到了老宅的火炕上。她的一只鞋已经跑丢了,气急败坏的医生却没有察觉,他只顾急急忙忙地把她按在炕上,给她打针。
一针下去,苏婉马上就感到昏昏欲睡。朦胧中,她似乎听到一阵“轰隆”作响的杂音,那是医生重新关好大铁门并上了锁。苏婉不由得哆嗦了一下,随后便失去了知觉。
等她再度醒来,就已经躺在黑暗的棺材里了……医生给她注射了紫色曼陀罗花里提炼出来的精华,她知道自己就会这样麻木地、慢慢地死去,没有痛苦,也不会有任何挣扎。可是为什么又醒过来了呢?为什么还要继续忍受这样的折磨呢?也许是医生长期给自己使用这种药剂,身体已经产生了抗药性?
苏婉的思绪回到了眼前的墓室。
地上扔着一只发出强光的手电筒,照着横七竖八的几具尸骸。苏婉慢慢爬出棺材,跌落在地上喘息着。
她已经没有一丝儿力气了,只觉得意识正在一点一点远离自己的肉体,即将像空气中的灰尘一样,慢慢飘散……
在这种丧失了时空的黑暗中,她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觉得自己的胃渐渐抽搐起来,就像被一只有力的大手使劲扭绞着。
她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胃在身体里所处的准确位置。
不知过了多久,撕扯着胃的那只手不知不觉间停止了活动,感觉不到疼痛了,一切都风平浪静。苏婉顿时觉得遍体舒适,立刻就疲倦得要睡过去了,就像那次煤烟中毒。
那天,苏婉在半夜突然惊醒,感觉到屋子里有一种危险怪异的东西,在空气中悄悄游荡着,一点儿一点儿侵吞了整个空间。
苏婉迷迷糊糊地下了炕,不由一阵头晕,一下子趴在了地上。她想从地上爬起来,可身体又轻又软,像一团棉花那样,困倦得只想就此睡过去。
她感到头脑深处有个声音在对自己小声说:睡吧,睡吧,多舒服呀……
苏婉的灵魂好像脱离了寄居着的身体,逐渐游离上升,飘忽在半空中,冷眼瞥着自己的肉身。
苏婉一时间很惊异,自己怎么竟然能够在这样的黑暗中、从这样的角度看见了自己?
好像听谁说过,灵魂是超越一切黑暗的。
“我是不是已经死了?”她异常清晰地看见自己熟悉的身体正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在自己前方的空地上摆放着一个灰色的、开了盖的长方形石头匣子。
她正努力想看清那匣子里面装的是什么,思想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有形的,一颗一颗分散着滚落到四处去了……
明哲回头一看,
远远射过来的光线越来越亮,狗叫声也越来越近。他惊慌地朝后退了两步,身体撞在了那块墓碑一样的石块儿上,不料整面墙壁就像电影里的情景一样,突然“嘎嘎”地向侧面移动起来!
初秀和明哲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一面墙壁缓缓向旁边隐入,又一个漆黑的洞口出现在他们眼前!身后的响声还在直逼过来,两人稍一迟疑,就立即奋不顾身地跳进了那个黑乎乎的洞口……
“快关门!”
“关不上了……”
借助逼近的光线,他们看到了一个更大的空间。
“哎呀!这里面好大!快跑……”初秀刚跑出去几步,就被一些奇怪的东西绊倒了,那些东西发出一阵“稀里哗啦”令人心悸的破碎声。
初秀和明哲看到身后的光线突然大亮起来,医生带着大狼狗出现在外面的墓室里。他们不顾一切地回头就跑,可是很快就撞在了石壁上。
两人慢慢回头,与门外的医生对峙着。大狼狗的狂叫震得石壁“嗡嗡”作响,它每叫一声,初秀的心都像破裂的陶器一样碎裂一块……
就在她快要支撑不住,即将倒在地下的时刻,突然看到医生对他们露出了白色的牙齿。接着,那巨大的石门开始滑动起来,并慢慢地合上了。
里面顿时一团漆黑,医生和他的狗不见了。初秀突然意识到:完了,她和明哲已经被关在了里面!
初秀刚要透出一口气,立即又被一股更强烈的恐惧震慑了:这个该死的医生!他这是想要把我们活活憋死在墓室里面!
“我们这是在哪儿?出口在哪里呀?啊?明哲!明哲……你说话呀!”
初秀的声音在这个空间里带着回音在四壁上乱撞着,“嗡嗡嗡”地转了一周,又反射到自己的耳朵里,震耳欲聋。
“明哲?你在吗?”
“我在这儿。”明哲的声音有气无力,听去似乎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这里……应该还有别的出口吧?”初秀伸出手,努力在黑暗中摸索着,可是周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现在如果摸到了明哲,真想紧紧抱住他!初秀并不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羞愧,她实在有点儿支撑不住了。
听不到明哲的声音,初秀反而替他担心起来,她连忙在黑暗中安慰他:
“明哲你不要紧吧?别担心!有入口就一定会有出口的,只要找到出口,咱们就可以和医生斗一斗……这个该死的家伙,想不到他真有那么坏!”初秀说到这儿,不由得后怕。她想起了自己对医生曾经有过的好感和断断续续的幻想,只觉得自己太幼稚,太可笑,凭着表面印象差一点儿上了他的当!难道苏婉也是这样被他蒙蔽、最终被他欺骗了的?
明哲还是没有声音,初秀紧张地提高了声音叫他的名字:
“明哲!你在哪儿?”
“别说话,你听!”明哲的声音突然在角落里响起来,他悄声提醒道,“我又听到那个声音了……”
模模糊糊地,一阵弹簧抖动般的声音,隐隐地传来,好像是有人在说话,又好像是某个尸体上正在啃吃尸肉的小老鼠发出的快意的呻吟……
再听,又是一阵!
“天啊,这是什么声音这么可怕?”初秀吃惊道。
“是有人在哭叫!”明哲话音刚落,一阵比刚才更加响亮清晰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两个人被吓了一跳。
“有人在搏斗!”
“又是大墙外那种声音!一定是过去的声音被录下来了……”
“嘘……不是,这回不像,是两个人在搏斗,墙那边还有人……”明哲的声音越来越弱,他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又好像只是在侧耳倾听。初秀静下心来再听时,声音已经消失了,到处都重新陷入了一片死寂。
“真奇怪!难道还会有别人在这里面吗?”初秀难以置信。
“我看这个地下宫殿一定不止老宅里面那一个出入口,一定还有别的地方可以进出,不然为什么会有人进来?你想想,医生的地窖把守得那么严密,除了我们这种特殊情况,其他人是怎么进来的?”
初秀听到明哲的话,顿时感觉精神振奋,只觉得这回有希望了,只要坚持就一定能找到出去的办法。
“真没想到龙山这一带的渤海国古墓都被发掘了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有没被发现的墓室!不是说国王和王后的陵墓都被发掘过了吗?怎么又冒出一个这么大规模的墓室呢?”初秀感到奇怪。
“是呀,我小的时候就听大人们讲过‘金缕玉衣’,那就是渤海国国王的陪葬品,同时发掘出来的还有一条金腰带,当时说什么的都有,传得可神了。”
“对,听说是几个种水稻的农民发现的,那时候的人多朴实啊!一发现文物马上就不计报酬地上交国家。后来,这一带就被一些盗墓贼盯上了,听我妈说,当初有些下乡知青都是为了那些传说中价值连城的古董,才报名到龙山插队的,梦想着种庄稼的时候,一锹挖出一个金元宝来!”
“说不定……这就是民间传说的两个公主的墓地吧?据说那两个公主大的葬在边境那边的龙源湖边,小的就葬在龙头山下面的小平原了,可直到现在都没有发现确切的位置。”明哲若有所思。
“渤海国不就是唐代的一个地方政权嘛,怎么势力那么大?人死了都搞得那么排场?”
“那时候皇上把地盘封给了谁,谁就是一方的父母官,这地方就成了他的家天下,国库里的银子还不就是他自己口袋里的一样?再加上那时候这一带偏僻落后,能有人到这儿治理边境,让百姓生活富足,有能力抵御外侮进犯,就是远在京城的皇帝也可以高枕安眠了,当然功不可没,死后自然就得极尽哀荣……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嘛,别说是亲生女儿了。”
“难道……我们现在就在小公主的陵墓里?”初秀感到有些无法置信。
“就是为了这个没被发现的古墓,我们也得活着出去,这个该死的医生,只要我们能出去,他的末日就到了。”明哲恨恨地说。
苏婉瘫软在潮湿的石板地上,
可她的眼前却浮现着那幢高大的白楼。
那是福祉脑科康复医院,它就坐落在城市的西北面。苏婉每个星期六的下午都要到这里来看望病中的母亲。
苏婉手里拎着一大袋食品,从大白楼的后门走进了医院的花园,她从一个个僵尸般面无表情的病人中间穿过,在草地上的一条长椅上找到了妈妈。
妈妈安安静静地坐在长椅上,一件灰色毛衣下的身体像一片落叶那样单薄,微风吹动了她的白发。
苏婉悄悄地站住了,眼前这个麻木枯槁的老人,就是曾经有过鲜活青春的妈妈吗?她看着妈妈的背影,鼻子突然酸了。
年幼的小苏婉曾经趴在自己家的窗户缝里,看到了一幅她不该看到的、令一个孩子十分震惊的画面:床上有两个人死死地纠缠在一起,妈妈白得耀眼的身体正像蛇一样灵活地起伏着。
苏婉惊恐万状地跑到街上,找到了正在干活的爸爸,爸爸扔下工具就往家里跑去。小苏婉看着爸爸的背影,吓得把自己藏进街边工地上一根粗粗的水泥管子里。直到第二天天明,她才磨磨蹭蹭地回到家。
爸爸不见了,苏婉从此再也没见到他。妈妈脸上那抹不顾一切的红晕消散了,眼睛里燃烧着的生命火焰也从此熄灭。
苏婉从回忆中惊醒,发现自己正站在福祉医院的草地上,泪水模糊了双眼。
白发的妈妈似乎感觉到了站在她背后的女儿:“苏婉,你来了?”
苏婉连忙擦掉眼泪,掩饰地走上前去:“妈,是我来了。你怎么知道是我呢?你认出我了吗?”
“嗯,我认出你了,你给我带什么好吃的来了?”妈妈的眼睛并不看她,只是紧紧地盯住苏婉手里的袋子。
“啊,我给你带来了绿豆糕,风尾鱼罐头,还有……这是酸梅干儿。”苏婉急忙蹲下身来,把袋子打开。“一次可不能吃得太多,啊?”
“妈,姥姥跟妹妹都很好,有我照顾她们你就放心吧。我现在的工作很好,我们再也不用别人的接济,看人的脸色了。我会给你买很多你喜欢吃的东西……”
苏婉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话,可妈妈像没听见一样,自顾吃着东西,没有任何反应。
“对了,妈,我去监狱看爸爸了,他老得很明显……可是他的身体还很好,他问起你……”苏婉突然想起这件事,她抬起脸看着妈妈。
妈妈不理苏婉,她开始一块一块认真地吃着绿豆糕,用手仔细地接着掉落的碎渣,小心地倒进嘴里。
“妈,妈……”苏婉看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猛地趴在妈妈的大腿上哭了起来。
“妈,你为什么?你害了爸爸,也害了我,你知道吗?”苏婉抬起一双泪眼,渴望地探究着妈妈的脸,看着妈妈那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睛,里面空空洞洞的,她的心渐渐冷了下来。
苏婉恹恹地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上楼梯,打开了房门,房间里似乎有些异样。苏婉看了一眼紧闭的卧室门,犹豫地走过去慢慢推开,只见床上和衣躺着一个男人,他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苏婉愣了一会儿,刚想转身出去,男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你去哪儿了?”他微微笑着,和言悦色的开口问道,可是眼睛里却射出犀利的目光。
“我……我去医院看我妈妈……”苏婉在他目光的逼视下,不由结巴起来。
“是这样。”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苏婉的眼睛,好像想从中找出破绽,可他嘴里却说道:“很好。你是该常常去看看她。她怎么样了?”
“还那样,没什么变化。”苏婉转身想出去。
“小婉!”
苏婉回过头来,淡漠地看着他。
“你最近一阵子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么冷淡?”
“……”
“我太老了是不是?你开始讨厌我了?你的翅膀硬了是不是?”
苏婉伸手去拉门。
“回来!你全家吃着我的,喝着我的,还给我脸色看!刚才你姥姥打来电话了,她让我转告你,让你明天回她那儿去吃晚饭。”
“关伟!谁让你接我的电话?”苏婉心头一阵虚弱,怒气冲冲地质问。
“怎么?我不能接吗?你害怕还有别的什么人给你打电话吗?”他随即缓和了语气:“你是怕家里人知道,你还藏着我这么一个大活人吧?嘿嘿……知道就知道吧,没关系的,如果她们知道这么多年来是谁给你妈妈拿钱看病,供你读书,她们还应该当面好好谢谢我呢!你说是不是?”
关伟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在做这一切的同时,他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苏婉的身体。他在享受整个过程,就像一个人面前摆着一盘美味,为了使吃时的味觉更加强烈和美妙,而故意地饿上一会儿。
“不,我不想让她们知道……”苏婉急切地说。
“小婉,你再给我一点时间,钱,房子,车,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他突然软弱下来,可怜巴巴地看着苏婉。
“不……我不要。”
“怎么?你是不是在外面认识了小白脸儿?”
苏婉转过头去。
“行了,别傻站着了,过来!”他打断了苏婉的话,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苏婉每次看到年过半百的关伟努力抖擞了精神,想表现得像个小伙子,却掩饰不住一派颓势,心里就有些同情。
自从碰到了明哲,这种同情已经变成了说不出的厌恶。她讨厌他那种救世主的架式和无耻的占有欲。
到了关伟这个年龄,已经不适合恋爱和**了,现在他生活中最精彩的部分,应该是在小城的官场上玩弄权术,顺便在老百姓身上榨些油水。
她心里已经决定要跟他彻底分手了。
关伟从苏婉身上滚落下来,满头大汗地点着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平息着剧烈的心跳。
“我这阵子没敢再提离婚这件事,医生说老太婆可能挺不了多少日子了,她最近瘦得很厉害。可她一直在家里发疯,跟我大吵大闹,寻死觅活,今天不知怎么突然想通了。”他摇了摇头,难以理解地说。
“她同意离婚了?”苏婉惊惧地问。
“怎么了?你难道不高兴吗?”他的眼神儿凌厉地看着苏婉。
“呃……不……”苏婉张口结舌。
深夜,苏婉突然从惊悸中醒来,她一眼看到躺在身边的关伟,不由吓了一跳,半天才想起来他昨晚没走。
疲惫的关伟睡得很熟,没有了平时的冷峻和潇洒。完全放松了之后的他,显得骤然衰老了,染过的头发黑得生硬,两鬓新长出一截雪白的发根。
苏婉发现他那一只皮肤已显松弛的大手,还不放松地扣在自己的乳房上,心里突然窜上来一股无名火,她忍不住把他的手猛地推到了一边,光着脚跳下了地。
苏婉再没了睡意,她心烦意乱地在各个房间转了一圈儿,视线落在他放在床头柜的皮包上。
关伟吸了一下口水,嘴里嘟嘟囔囔地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苏婉悄悄拉开皮包拉锁,从里面厚厚一沓钞票里抽出了几张,她左右看了看,最后把钱塞进了床下的鞋盒子里。
苏婉一抬头,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样子,她心里有一瞬间很瞧不起自己,可她还是忍不住在这种猥琐的行为中享受着一种恶作剧的快感。
苏婉直起身刚把皮包重新放好,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关伟一激灵从床上欠起了身子,一双惊悚的眼睛四处张望着,他看到站在地上的苏婉,清醒过来,用眼睛示意她接电话。
苏婉刚想伸手拿话筒,又有些犹豫,最近一段时间,她总是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对方每次开口就问“你是谁?”,时间长了弄得苏婉神经兮兮的,经常不由得自问,是呀,我到底是谁呢?
“喂?”
沉默了几秒,一个女人在对面神经质地问道:“你是谁?”
“又是你!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是不是拨错号码了?”苏婉沉不住气了。
“你是谁?”对方执着地问。
“你到底要找谁?”苏婉的心“咚咚”跳了起来,对方又神秘兮兮地听了一会儿,“喀嚓”一声挂断了。
苏婉看了关伟一眼,放回了电话。
“是谁?”一直竖耳听着电话的关伟问。
“不知道,大概……是你老婆吧。”苏婉呆呆地坐在床上,失神地绞着手指。
“别胡说了。”关伟倚在床头点着了一支烟,他沉默了一会,突然起身:“我得回去了。”
“这么晚了……注意安全。”苏婉言不由衷地说。
苏婉看着他利索地穿着衣服。不管在床上多么的缠绵,想出多少花样,只要他一从自己身上爬起来,便立刻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尊贵,从容,严肃。
苏婉总是很难把这个人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联系起来。
她眼瞅着他把毛衣穿反了,一张白白的商标露在外面,也懒得吭一声。她甚至恶毒地想:最好让他老婆发现这个破绽!
“我走了。我提醒你一句,没事最好别到处乱走,外头不安全。”男人站在门口,意味深长的看了苏婉一眼,转身出去了。苏婉听着他从容不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苏婉再也睡不着了,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心事,直到天快亮了,才朦胧地坠入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惊得苏婉一翻身坐了起来,她瞅着电话,心里莫名地慌乱。
她慢慢伸手想拿话筒,又停住了,苏婉感觉那话筒仿佛是一颗炸弹,一碰就会“砰”的一声炸响。
苏婉犹豫了一下,按下了免提键。
“你这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小妖精,我到了阴间也不会放过你,我会变成厉鬼来找你……”
一个慢声慢语的女人声音,像在跟苏婉闲聊,但那紧紧咬着的牙缝儿间似乎渗出丝丝冷气流,发出一种金属刮擦般刺耳的音响。
然后,电话断了,发出一阵“嗡嗡”的声音。苏婉听到空气里还在回响着那句诅咒:“变成厉鬼来找你……来找你……”
那天清早,城里有个得了乳腺癌的女人吊死在自己家里。
她不能容忍同甘共苦了二十多年的丈夫在自己身患绝症时,竟然迫不及待地要抛弃自己,跟一个黄毛丫头鬼混。她要以死来抗争,要让那两个害死了她的人永远活在舆论和良心的谴责里,夜不能寐,生不如死。
这个女人就是关伟那五十岁的老婆。*长篇鬼故事+
现在,
医生坐在他的工作台前,心猿意马地摆弄着那只带泥的骷髅,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才好。
刚才他把那个女教师和她的男同学关进里面的墓室时,还感到兴奋莫名,可是这会儿,却渐渐地觉得索然无味了。他甚至觉得这种反复重复的机械举动非常无聊,杀人,再杀人,然后还得和他们那充满仇恨的幽灵相处一室。
其实,他还没有走进地窖时,就已经感觉到了一阵来自地底下的震动。那来历不明的震动,一直从脚底传到他的脑门儿,让医生感到不寒而栗。
医生掀开地窖盖子的一瞬间,就直觉到了异样。
他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脖颈麻酥酥的,就像一把冰冷的利刃正悬在他的脖子后面……
他妈的!是谁这么胆大包天?
在经历了一系列有惊无险的意外之后,医生对自己应付突发事件的能力越来越自信,不管是谁,尽管来吧!我陶凡已经修炼得刀枪不入了……
刚钻进地窖,他敏锐的鼻子就嗅到了一股陌生人的味道。
邱瘸子说得不错,历朝历代都有人觊觎着这个神秘的地方,不知有多少人为此葬身地下成了无名野鬼,再多来几个也逃脱不了同样的下场。
他深信只有自己这种不把财物当作惟一目的的人,才能逃脱死亡的诅咒。这样想着,他的嘴角在黑暗中扯动了一下,无声地笑了。
医生手里的矿灯照到地窖的墙壁上,一个黑黑的洞口赫然显现出来:
“他妈的!果然有人进去了……”
他把猎枪子弹推上膛,径直大步地走进去。
通道里一片死寂,他侧了侧耳朵,就悄悄放轻了脚步。大狼狗也警觉地愣了一下,然后边吼叫边加快脚步朝通道深处跑去。
“法老!你闻到什么气味儿了?嗯?”医生低低地嘟哝着,紧紧跟上。
在矿灯光线的尽头,一间空旷的石室黑乎乎地出现了。大狼狗突然狂暴地怒吼起来,他听到一阵跑动声响起。
朦胧中,只见两个人影慌乱地跑进了另一扇打开的石门内。那个地方连自己都很少进去,这两个小东西居然如此放肆地闯进来了!
医生不禁怒火中烧,他在狼狗的狂叫声中清醒过来,不慌不忙地走过去,扳动了外面的石碑,他要让他们知道,擅自闯进别人的领地,是不会像进入天堂那般美妙的!
“你们在里面等死吧!”
石门关严了,大狼狗也停止了啸叫,医生转身走到他的工作台前,慢慢坐下。
他想像着那一男一女怎样在黑暗中一点点发疯,最后甚至可能互相残杀,心里竟有一丝比亲手解剖人体更甚的快意。
不过,这快意非常短暂,很快,他就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沮丧。
就在这时,医生又听到了一阵异样的响动,一连几声,好像距离很远,又近在咫尺。
“不好!”他本能地跳起来,抓起了猎枪。
初秀和明哲被医生关进了一间更大的墓室,
他们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险恶处境,一种暗无天日的感觉死死地压在他们心头。
过了许久,谁也没有吭声,两个人都好像睡着了一样,他们都不忍心把自己内心的恐惧和绝望传染给对方。
他们无法知道,刚才躲在外面那间墓室时听到的声音,正是几个盗墓贼在活动。
现在,声音已经消失了,更加令人猜不出那到底是人声还是闹鬼。
“你说,这个地方到底有多大呀?”初秀终于首先打破了沉寂,这会儿她正靠着墙壁坐在地上,她实在太累了。
凭着呼吸声判断,明哲就在她的对面,他也是坐着的。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出去!现在我们得想办法找到出口……”她听到明哲幽幽地说。
“可是苏婉还没找到呢!她如果被关在这里,一定吓坏了。”
“真奇怪!医生为什么把苏婉弄到墓室里来?苏婉怎么了?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明哲一边摸索着石壁,一边嘟哝着。
“苏婉肯定是知道了医生老宅里隐藏着的秘密!这个家伙真可怕……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总觉得医生有点儿怪怪的了……”
“刚才我明明听到有人在隔壁敲墙壁,后来怎么就没了呢?”明哲奇怪地自言自语。
“对了,刚才我们是在旁边那一间墓室里,现在咱们的位置已经变了!当然听不到了……”
就像回答明哲的疑问似的,距离他们不远的墙壁,突然又隐隐地传来一阵敲击声!
两个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墓穴里,不约而同地四肢着地,拼命往发出响声的那面石壁爬过去……
2
丽丽妈睡在炕头上,突然被一个噩梦惊醒。
她翻了个身,忽地一下坐起来,一边擦眼泪,一边使劲儿推着身边睡得死死的男人:
“我说呀!你快醒醒!我梦见丽丽了!”
男人睡得迷迷糊糊,对女人的大惊小怪很不以为然,他哼了一声,动也没动,接着睡去。
女人披头散发地坐在那儿,愣怔怔地回味着刚才那个可怕的梦:
她背着一捆干柴,从村前小河的冰面上一步一滑地往家走。自从几个儿子都成家立业,单挑门户过日子,家里就剩下一个女儿丽丽了。进城之前,她每年冬天都得代替哥哥上山去拣干柴。丽丽离开家后,家里冬天烧炕的柴火也就只好由丽丽妈自己去拣了。
她吃力地挪动着脚步,为了避免滑倒,尽量往有雪的地方走。
突然,她看到裸露出的冰面下面,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定睛一看,在透明的冰层下面,有一个人的脑袋在一拱、一拱地。接着,她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是丽丽!
丽丽苍白的小脸儿泡在水里,紧贴在冰面上,黑黑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盯着她,嘴就像鱼那样一张一合,吐着一串串气泡,好像在叫着:“妈!妈!”
天哪!
女人吓得扔了身上背着的柴捆,一下子跪倒在冰面上,她看到丽丽的两只小手从下面使劲儿推着冰面,就像一个被关在玻璃盒子里的小天使。
“丽丽!丽丽!”丽丽妈除了嚎啕大哭外,一筹莫展。
她回身到处找石头,想砸开那可恶的冰层,救出自己的女儿,可是找啊找啊,平时到处可见的石块儿,现在却都无影无踪了。不知不觉中,她发现自己竟一直跑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等她抱着一块大石头,失魂落魄地跑回到小河时,顿时傻了眼:冰层下面哪里还有丽丽的踪影啊?
丽丽妈回忆着梦境,止不住地大哭起来:“我的丽丽呀!是妈害了你呀!你在哪儿啊,快回家吧,快回家吧……”
还记得一年前丽丽回家省亲时,没有像以往那样,蜻蜓点水地看看他们,当天就返回城里,她竟然意外地住了下来。
丽丽在家里一住就是很长时间。她不再抱怨硬硬的炕板,四面透风的厕所,不爱洗澡的母亲,而是白天蒙头呼呼大睡,一到天黑就跑得无影无踪,连村里的小姐妹们都找不到她。
丽丽妈为这个有钱的女儿感到十分骄傲,她顶风冒雪、挨家串户地去炫耀女儿给她买的金戒指。
一天晚上,丽丽妈春风得意地回到家的时候,丽丽不见了,她连个招呼也没打,就走了。
接下去的半年多,丽丽再也没有回来过。等村里人再问到丽丽的时候,被蒙在鼓里的丽丽妈为了虚荣心,就只好说女儿到南方打工挣大钱去了。
丽丽妈这个可怕的噩梦似乎在提醒她:丽丽出事儿了!
“嚎什么嚎?这个家里谁死啦?你哭得这么难听?”男人终于从梦中被惊醒,他爬起来打开灯一看,丽丽妈蓬头垢面地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丽丽……丽丽准是出什么大事儿了,她给我托了梦来!”女人止不住地抽泣着,越想越伤心。
“让不让人睡觉了?明天天亮我就进城去找她!这个死丫头,一天到晚让人*心的东西……”男人打了个冷战,骂骂咧咧地又钻进了被窝儿。
丽丽妈再也睡不着了,她爬起身下了地,穿上丽丽给她买的银灰色羽绒服,打开门,踉跄着往村头的河边走去。
到处都一团漆黑,她睁大了眼睛想看清小河的冰面,梦中的女儿被冰河困住的情景还在脑子里闪现,可是哪儿还有丽丽的影子?虽然知道刚才自己只不过做了一个梦,但她还是鬼使神差地往河面走去。
突然,老宅的大门响了一声,在夜里的河上清脆刺耳。借着月光,丽丽妈看到了一个白影子一闪,从老宅的门口往坟地方向走去,边走嘴里边念念有词。
那不是疯老太太吗?她怎么会从老宅出来?奇怪的是,有生人进出,大狼狗今晚怎么不叫?
丽丽妈不禁想起了女儿:那个医生到底在老宅里藏了些什么秘密?丽丽妈有心上前探个究竟,可她终于没有胆量再往前多走一步。
手电筒里的电池已经快要耗尽了,
苏婉瘫在无边的黑暗中,面对最后一点儿微弱的光线,无力地喘息着。她的胃猛地一阵痉挛,随着剧痛,她那滚落得四散而去的思绪,又重新聚拢在了一处。
渐渐地,她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长匣子里面的东西。刚才就在手电筒昏黄的光线里,苏婉看见了这惊人的一幕。
那是一具年轻的女尸。
她脸上的皮肉已发了黑,紧绷绷地塌陷在骨骼深处,刻划出头颅清晰的轮廓。鼻孔和眼睛处各形成了两个黑呼呼的规则的洞窟。张得大大的嘴里露出参差的牙齿,牙齿很长,那是因为牙龈萎缩了的缘故。纠结在一起的长发,已经变成了一团沾满灰尘的乱麻。
昏昏沉沉的苏婉顿时清醒了许多,她看清了那躺在石棺里的女人。
她还很年轻,身上穿着婚纱一样繁琐的服饰,层层叠叠。对了,那就是一件白色的婚纱,只是已经不再洁白。胸前一双枯干的手,跟她恐怖的面容形成强烈反差地摆出一幅安详的姿态。
耳环!
那一对万分招摇的、金色的大耳环,突然刺痛了苏婉的眼睛!她太熟悉这一对恶俗的大耳环了……
她明白了,眼前这具“木乃伊”不是别人,正是村子里那个最时髦的女孩儿丽丽。
不错,就是她!
苏婉对这个心高命薄的丽丽有着深刻的印象,因为自己刚来到村里的时候曾感受到她强烈的敌意。她不能容忍村里出现一个比自己更漂亮的姑娘,抢了她的风头,尤其不能容忍的是,像苏婉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竟和自己同时出现在陶医生的面前!
何况苏婉还是从城里来的,地道的城里人,身上有着丽丽学也学不来的一种特殊气质。
丽丽她妈妈一直说女儿去南方打工了,她怎么会出现在这棺材里?
苏婉还记得半年前的一天晚上,丽丽气急败坏地跑来学校找她,眼里噙着泪珠,蓬头垢面,苏婉请她进屋,她只是站在门口仇视地瞪着苏婉,一双大个儿的金耳环在两颊闪闪发光。
“你是丽丽吧,你怎么啦?”苏婉奇怪地问她。
“你干嘛要在这儿?你为什么不赶快离开这里?”丽丽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我为什么要离开?”苏婉一时愣住了。
“我讨厌你!你这个狐狸精!害人精!快滚吧!滚得越远越好!”丽丽仇恨地喊道,扭身跑掉了,她的长发在风里跳跃着,像一个山妖隐入了黑暗中。
任何人都想不到,村里最漂亮的女孩儿丽丽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被变态医生陶凡制成了一具“木乃伊”,装进了一具古代人的棺材里。
这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女孩儿,为什么要生在这样一个穷乡僻壤,又为什么偏偏看上了陶凡那个禽兽?一定是她对医生不知深浅的纠缠,促使那个禽兽慌恐中对她下了毒手……
苏婉叹息着,还有谁能比自己对陶凡的禽兽面目认识得更透彻呢?如果早知道丽丽与医生的关系,自己一定会提醒她,让她远离这个魔鬼的!
可女人往往这样,当她们陷入所谓的爱情时,就会毫无理智,变成瞎子、傻子和聋子,甚至变成连弱智人都不如的废物。别人的提醒又有什么用呢?
苏婉把手中的电筒朝旁边扫射过去,立即瞠目结舌:她的眼前渐渐出现了更多人的尸体!她拼命忍住了呕吐,慢慢坐起来,惊恐地看着这可怕的场面。
这些尸体中有她小时候的同学,有跟自己面熟却毫无关系的人,其中一个甚至是以前在街上卖东西的小贩。
她几乎早已把他们忘在脑后了,他们有的在自己的生活中只出现过一两次,就再也没见过面;有的几乎天天见,可是在一个早晨突然消失了。
这些人怎么竟会出现在这里呢?自己一定是在做噩梦!快醒醒吧……
苏婉不断地命令着自己,她感觉自己的意识马上就要与身体分离了,中间只有细若游丝的一根蛛丝在连接着,她心想,如果这根蛛丝断了,我就死了。
不,我不想死,我不能死……!我还要等明哲来救我……
苏婉瘫倒在地,内心努力挣扎着,想把就要扯断的思绪拼命地拽回来。
那天夜里,龙山一带下起了瓢泼大雨,屋里顿时潮湿起来。因为前几天天太热,苏婉已经几天没烧炕了,什么都是潮的。她想烧炕驱驱潮湿的寒气,可是费了半天功夫,好不容易才点着了火。
听着外面“哗哗”的雨声,苏婉心里有些害怕。看看火烧得差不多了,她起身把门窗仔细地关严,又把灶门挡好,才放心地睡下。
睡到半夜,苏婉被一阵窒息的感觉惊醒,她意识到,可能是一氧化碳中毒了。有一瞬间,她真想放弃自己,就此睡过去,再也不醒来了。
可她还是下意识地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打开了房门,昏倒在门外。
苏婉清醒之后,看到老宅的主人陶医生正坐在面前专注地看着自己。苏婉看着医生的眼睛,突然哭了。
极度虚弱、极度孤单的她,就像看到了亲人那样,恍惚间竟把医生当成了明哲的替身,积攒了许久的眼泪一股脑儿倾泻出来。
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对他讲了,她怎样把妈妈跟别人偷情的事情告诉了爸爸,暴怒的爸爸杀了那个人,被判刑入狱;她又是怎样委身于同学的父亲,获取金钱,养活了得病的母亲和弱智的妹妹,致使对方的妻子自杀。
“一切都是我的错!……”苏婉看着医生的眼睛,那双眼睛给她一种纯真、善良的感觉。医生一声不响地坐在她的面前,用专注的神情认真倾听着的样子,更挖掘出了苏婉悔恨、自责和虚妄的情感,使她深信自己是一个邪恶的菌类,污秽不堪。
与其说是医生囚禁了苏婉,倒不如说,是苏婉在潜意识里自愿选择了隐居式的逃避。是的,她要逃避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所做的一切,逃避生活给她带来的所有不公平。
她牢牢记住了医生的话,一个人要保持纯真,就必须与这个污秽的世界隔离开来,不能与之同流合污。
苏婉在医生的启示下似乎恍然大悟,她在短时间内就被他重新设计了感情程序,灌输了新的观念。她甚至开始信佛,拜偶像,想以此净化自己的灵魂,赎回自己的罪恶。可是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奏效,她最终还是落了一个可悲的下场。
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苏婉的灵魂又回到了肉体。她的手试着抽动了一下,摸到了地面上的土。
这时,她的耳朵里突然钻进来一种声音,琐碎的,使她感到一阵战栗。
苏婉仔细辩别着,这声音好像来自另一个空间。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在空气里摸索着,那个声音具体起来,似乎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苏婉以常人根本感觉不到的速度在地上缓缓地爬着,朝着声音发出的方位摸索着。
声音停止了。
苏婉失望地坐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了。
过了一会儿,她的手触到了一个毛绒绒的小东西,那小东西试探着,在苏婉的手上嗅着,苏婉感觉到它凉凉的小鼻子,咻咻的鼻息吹在苏婉的手背上,清清楚楚地传进了苏婉的耳朵里。
那是一只同样饥饿的老鼠。
就在这个念头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时候,她的手同时也像长出了眼睛,迅速反手抓住了那个发出声音的小家伙,那小家伙“吱吱”尖叫着,在她手里热呼呼地挣扎,扭动着带毛的身体。
苏婉没加任何思索,就把它送到嘴边,一口咬住了它的脖子。
只觉得一股温热的水流淌进了喉咙里,她拚命吞咽着,那股热流在胃里只打了一个转,就立刻返了出来,苏婉扔掉手里还在抽动的小身体,趴在地上呕吐起来,直到吐出了苦水,然后重新瘫在了地上。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身体翻了过来,仰面平摊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明哲,你在哪儿啊?”
苏婉在心里绝望地呼唤着明哲的名字,她的眼睛里干干的,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心碎的结局大都有个浪漫的开始。
苏婉跟明哲是小学时的同学,
时隔多年后,两人在一次老同学聚会上相遇。联欢会在一个酒吧里举行,那天明哲上台表演了节目,苏婉突然发现他还是一个出色的吉他手。
他有着漂亮修长的手指,那一段时间,苏婉总是不由自主想着明哲那一双手,难以自拔。
明哲出身书香门第,身上自有与众不同的平和儒雅,那正是苏婉所渴望的一种气质。他的心地善良得几近透明,对待任何人都是那么无私而宽厚。在苏婉成长的过程中,她的内心深处是多么向往能有明哲这样一个人做她的哥哥、父亲或者是朋友啊!
明哲不光能给她真挚的爱,他还代表着苏婉可望而不可及的一种生活方式,其中包括他富有的家境和受过的良好教育。
苏婉心里越是自卑,却越是不由自主地爱上了明哲,她是第一次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男人。
她知道明哲对她也是一见钟情,犹如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
苏婉心里清楚,像他这样的人,对自己喜欢的女孩儿不会有其他世俗的考虑,两家是否门当户对并不重要,但对方却一定是要纯洁,没有污点的。
正因为如此,苏婉每天都提心吊胆,这种时刻害怕失去他的痛苦,已经大大超过了她能感受到的爱情的快乐。
可是,苏婉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谁也没料到关伟的妻子会自杀身亡。
再见到明哲的时候,是在那个夏日的一个午后,广场上一个公益活动的露天演出。苏婉远远地躲在人群中看着弹琴的明哲,她再也无法面对他了,在喧闹的人群中,她不觉泪流满面。
她真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然而自己终于会失去他的,他早晚会知道这一切的!就在那一刻,苏婉差一点儿做出了离开这个人世的决定。
一股霉臭的气息呛进了她的喉咙,再一次提醒苏婉,自己此刻是在地狱一般暗无天日的地下墓室里。如果当初一死了之,就不会再有今天这可怕的处境了……真不如当初死掉啊!
她的意识又渐渐陷入了一些零散的片断。
苏婉是个可耻的第三者,害得别人家破人亡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得四邻轰动,引得人人唾骂。苏婉低着头在楼道里进出,感觉背后射来无数利箭般谴责的目光。
关伟在妻子死后接受了一系列调查。经核实,除了与苏婉的关系,他还收受贿赂,参与走私,已被公安机关立案审查。
曾经追求过苏婉的几个男孩儿怯怯地远离了苏婉。弱智的妹妹不谙世事,年迈的姥姥成天流泪。只有明哲还蒙在鼓里,苏婉觉得心都碎了,她清楚明哲迟早有一天会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她没有勇气亲口去告诉他。
欺骗明哲这样一个纯净的男人,一个无辜的男人,一个真正爱着她的男人,使苏婉感到心在滴血。
她只有频繁地跑去医院,趴在妈妈膝上痛哭。然而每次看到的都是妈妈没有内容的双眼,只好擦干了眼泪,默默地转身离去。
天塌地陷的时刻终于来临:明哲突然失踪了!
听到消息的一瞬间,苏婉才明白自己是多么爱他,没有了他,自己就无异于一具行尸走肉。
爱人走了,城里也呆不下去了,苏婉毅然来到了龙山村。她是抱着惩罚自己的心态到乡下来的,她要让自己吃苦受难,甚至变成一个孤魂野鬼,以弥补对明哲、对母亲、对关伟的妻子和所有人欠下的情债!
她始料不及的是,一到龙山小学,就被孩子们那份真挚纯朴的感情深深打动了,她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理想的逃避方式。可是在短暂的欣慰过后,就又不可救药地陷入无望的寂寞之中。
那次煤气中毒之后,苏婉的身体一直很虚弱,医生对她表示出了异乎寻常的关切。他们谈得很投机,很快地,她觉得自己的思想感情似乎都发生了变化。
假期,苏婉回到了城里,当她意识到明哲已经远离这座城市,再也不会回来时,一颗刚刚被龙山村的孩子们温暖了的心,顿时又凉透了。
苏婉整天除了去医院看妈妈,就呆在家里。她觉得这个假期实在太长,而眼前的一切又都由于明哲的出走而显得黯淡无光,她的心情简直糟糕透顶。
一天下午,苏婉从医院探视完妈妈,恍恍惚惚地走出医院的大门,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发觉面前就是公共汽车总站。
一辆公共汽车从远处缓缓驶了过来。苏婉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车上挂着的路线牌,心里不禁震了一下,又是13路!苏婉的眼睛像受了惊那样,紧盯着那两个突然在眼前放大了的数字。
汽车在苏婉面前停了下来,“哐当”一声,车门打开了,她鬼使神差地上了车,坐下来还在想,我明明是要坐6路车回家的呀!
苏婉的内心无望地挣扎着,身体却像泥塑那样坐着一动不动。
13路是驶往郊区汽车总站的,车上挤满了附近村镇的农民,他们无所顾忌地吸着辛辣的旱烟,烟味儿混合着蒸汽一般升腾的体味儿,整个车箱里的空气污浊不堪。
苏婉被人群裹挟着下了公共汽车,又上了通往边境的汽车。
车窗外呈现出郊区一如既往的陈旧风景:
那个肮脏破败的小玻璃厂的烟囱还在冒着滚滚的浓烟,地上大堆的碎玻璃在夕阳里反射出刺目的强光;路边的民房还保持着原汁原味的农村风格,屋檐上挂着成串的红辣椒和老玉米,每家每户的院子里都没有人影儿,看上去异常的安静。
看着路边的小菊花在微风里摇摇曳曳,苏婉的心里有一种被征服的疲惫和认命感。
长途汽车到达终点站时,整个车箱里只剩下苏婉一个人。她下了车,汽车原地调了个头,扬起一天灰尘,迅速开走了。
苏婉在车站站了一会儿,慢慢朝一条乡间大路走过去。走了大概一个多钟头,走出一条长长的绿树成荫的大路,拐上了通往龙山村那条山坡上的小路,她没经过小河,直接爬上了河边那面小山坡。
眼前的坡上出现了一座大大的、深灰色的院子。
天色已经黑下来。院墙里一排枝繁叶茂的大树把院子遮得阴森森的,墙壁里面没有一点儿声息。
苏婉看到了不远处山坡上几个长满杂草的大小土堆,那是几座安静的新旧坟墓。苏婉刚想转身,却发觉双脚似乎粘在了地面上。
“你到底是人是鬼?”这沙哑的声音好似来自一个阴间的鬼怪,那急切的语气,就像在焦急地寻找同类。
苏婉猛一转身,眼前是一个穿着一身白色衣服的老太太,老太太的身影被黑色的大墙衬托得触目惊心。她白白的身影与脚下黑黑的阴影形成了明显的对比,就像一个奇形怪状的庞大怪物。
蓬头垢面的老太太瘦得只剩一层皮,颧骨处尖锐的骨头好像要穿透出来,在她扎着的裤角下面,是一双粽子般细伶伶的小脚。老太太整个人轻灵而神秘,根本不像这个世界上的人。
此刻,她正瞪着一双玻璃球样混浊的白眼珠,侧耳辩别着周围的声音。
“你到底是人是鬼?”
老太太的声音不是从嗓子眼儿里发出来的,而是从气管里吹出来的,她伸手摸索着走了过来,两只枯瘦的手即将触到了苏婉的脸。
苏婉当然不知道,这老宅里除了医生还有一个叫邱瘸子的男人,他的老母亲正为了寻找儿子而到处疯跑。老太太直觉她的儿子就在老宅内外活动,于是一到夜晚她就会出现在这个神秘的大院儿外面。
苏婉不禁打了个寒战,她夺路而逃,慌不择路地跑过衰败的草丛,往高高的院墙跑去。
苏婉从院子后面大墙的豁口处跳进院子,院子里静悄悄的,这种安静使人感到强烈不安。
一阵狗叫突然在她身后炸响,那只大狼狗正站在地窖门口,冲着苏婉“汪汪”大吼,苏婉惊惶失措地跑到一个废弃的牲口棚下,睁大眼睛回头看着。
她背贴着墙壁喘着粗气,心里还在想着刚才那个怪诞的半瞎老太太。
黑暗中,不知从什么地方伸出一双有力的大手,一把钳住了苏婉的胳膊,把她扯进了黑乎乎的小屋子。
苏婉还没来得及发出的叫声,被男人的手一把堵在了嗓子眼儿里。
“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进来的?”医生的问话严肃得非常陌生。
“刚刚……从后面……”苏婉紧张得结巴着。
苏婉被他抓着手腕“砰”地顶在了墙壁上,小房子摇动了一下,棚顶散落下纷纷的尘土。
苏婉用力挣扎着,医生咻咻的喘息声在耳边掠过,空气中一阵浓过一阵的杏仁味儿,混杂着两人身上散发出的热浪,向四处弥漫开去……苏婉渐渐瘫软下来,她把自己放任成一块任人揉搓的抹布,尽可能地摊开在那堆稻草上。
她目光涣散地盯着木板裂缝处透进的一缕月光,意志仍在抗拒着,而身体却在猛烈的冲击下,在一种可耻的罪恶感中达到了高潮。
医生嘴里爆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然后从苏婉身上滚落下去。疲惫不堪的苏婉陷入了一种绝望的情绪,她缓缓转过头来。
月光慢慢移过医生带着汗珠的腰间,照亮了草堆旁一把寒光闪闪的铡刀。苏婉想起学生家长讲过的关于老宅过去发生的事情,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个浑身是血的长工,恶狠狠地用眼前这把铡刀把主人的头铡下来……她被自己的念头吓坏了,迅速坐起来整理好衣服。
“我知道你早晚会来的。”医生隐在黑暗中的脸看不见表情。
他的话令苏婉十分羞愧。
“你的身体好些了吗?”他若无其事地问道。
“好些了,就是觉得头晕。”
“我再给你吃点儿药,很快就会好的。” 医生似乎笑了一下,苏婉看见他的白牙齿在黑暗中一闪就不见了。
“外面那个老太太是谁?”苏婉想起刚才的惊人一幕。
“什么老太太?”医生吃了一惊,睁大眼睛看着苏婉。
“有一个老太太刚才就在外面……”
“你大概看到鬼魂了。”医生盯着苏婉的眼睛,像在观察她是不是在撒谎。
“真的,好像是个瞎子,还穿了一身白衣服。”
“什么?”
医生迅速起身抓起衣服跑了出去,在院子里四处寻找着,院子里黑乎乎的,见不到任何可疑的迹象。
“法老!”医生大声叫道。
那只大狼狗应声而来,讨好地冲医生摇着尾巴。
“你这个蠢货!”医生一脚踢在狼狗的屁股上,狼狗哀嚎一声跳开了。医生转过身,瞪着呆呆的苏婉,苏婉惊慌地站在那儿跟他对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