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娇娘关上了灶房的门,坐在灶前,一把一把地往锅底下塞枯树枝子,红红的火光照着她苍白的脸,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嫣红色。她机械地做着烧灶的活计,想着了死去的男人被野狗撕扯出来的肠子。那肠子在阳光下泛着赤 ...
小娇娘关上了灶房的门,坐在灶前,一把一把地往锅底下塞枯树枝子,红红的火光照着她苍白的脸,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嫣红色。她机械地做着烧灶的活计,想着了死去的男人被野狗撕扯出来的肠子。那肠子在阳光下泛着赤褐色的光泽。这时,有一滴泪挂在了她的眼角。男人死后的第三天,她去给男人上坟。坟堆已经被扒开,男人的下半身在泥土中埋着,上半身露在外面,白森的肋骨清晰可见。几只野狗为争夺可怜男人的残骸正在嚎嚎地咬着架。她来了,野狗跑了,留下男人残缺不全的尸骸给她。
灶屋里泛起了香气。她用一只碗盛了肉,放在嘴边,闭眼皱眉地往下咽。半碗肉下了肚,她呃呃地吐了起来。吐完了吃下去的东西,她咬一咬牙,又闭着眼往下咽。咽了几口,她的舌根还是压不住涌上来的东西,她又开始往外吐。她在咽和吐的动作中来回艰难的重复着。眼泪鼻涕和呕吐出来的东西在她脚下堆积成一个丘状的物体。最后,当她能控制住抽搐的舌根和痉挛的食道,从容地让咽下去的东西不再吐出来的时候,她关上了灶屋的门,来到东厢房,躺在床上,开始睡觉。
一个头发乌黑面目俊秀的姑娘在小娇娘眼前乱晃,她穿着鲜亮的新衣,头上披着一块红布。一个男人揭开了这块红布,晕黄柔和的烛光照着她细长的眉,她不敢看男人热辣辣的目光,红着脸低下了头。小娇娘依稀听到木床的咯吱声和她的呻吟声。小娇娘还知道她看到了这个男人的肠子被野狗在嘴里撕扯。
这个俊秀的姑娘温娴良顺,男人的话她从来都听。即使有什么想法,也是娓婉地和男人商量。她有第二个孩子的时候,还不敢像别的媳妇一样坐在家门口敝开了怀喂孩子奶吃。她怕羞。后来,男人开始酗酒,喝醉了的男人打她骂她,她忍无可忍的时候学会了反抗,她打不过男人的时候就撕就咬,渐渐地,男人在酒后也不敢和她撒野了。
小娇娘还看见她挥舞着镰刀,追赶着她哥和嫂子。小娇娘至今还记得镰刀在阳光放着闪亮的青光,眩花了她的眼睛。但她的镰刀在她嫂子棉袄上划出的刀痕,她看得清清楚楚。事后,小娇娘知道村里人指责她哥和嫂子强占她的房子是黑了心的勾当。而从她嫂子棉袄的刀痕中露出的油黑油黑的棉花,激起了她的倔强和沉郁。从此,她的行事在村人的眼中就有了一种神秘和不可思议的力量。
最后,小娇娘看见她坐在灶前重复咽和吐的动作。
这些景象宛似她在儿时见到的走马灯一般在她眼前来往穿梭,伴着她似睡非睡的梦。她在这些景象和梦中踟躇着。天明了,她感觉眼角上冰凉冰凉的,她伸手拭了拭,又是一滴冷冷的泪。
余下一段时间里,小娇娘和往常一样上工吃饭,中间芳子娘找过她两次,两人拎着锄头挟着粗布口袋,口袋中和以往一样是磨得青亮的镰刀。她们把上次做过的事重复着。
这天,两个女人背着鼓鼓囊囊的口袋回村,野狗还是和以往一样拖着馋涎跟着她们,小娇娘忽然说,咱想法子把这两个野狗打了吃。芳子娘说,咱饿得两眼发黑,走个路都不稳当,哪能跑得过这狗?咋能弄死它。小娇娘说,俺昨黑想了一晚,咱跑是跑不过它,咱用农药药它。芳子娘一听,两眼直冒光,高兴地骂,你个逼,还是你脑袋瓜子灵光,这法子好。咱生产队的粮仓里有农药,俺今黑了去偷点老鼠药来,咱明晚去药狗。小娇娘点点头。两个女人各自回了家,想象着狗肉的香嫩可口,在睡梦中吃了个饱。
第二天晌午,芳子娘进了小娇娘的家门,一屁股坐在床上,不安地搓着满是老茧的黑手,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小娇娘看看她,问咋了。芳子娘不说话,不停地搓着手,像是要把手上的老茧搓下来似的。她不说话,小娇娘也没有再问。两个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芳子娘才直楞楞地说,俺见着那东西了。小娇娘问,啥东西。芳子娘向门外看看,见没有人,这才结巴着小声说,俺……俺昨黑了去粮仓偷农药,见着上次从毛杏坟里钻出来的黄狼子了。小娇娘笑一笑,说见着黄狼子又咋了。芳子娘急了,说,它变样了。眼睛血红血红的,头上嘴上都长了白毛。咱上次见它时可不是这样。她见小娇娘不在意,又说,俺一看就是它,你用镰刀砍了它半截尾巴,俺认得。小娇娘淡淡地笑着说,它变了又能怎么着咱,咱活到这份上,死活也没啥区别。你回去吧,晚上来找俺药狗。芳子娘一听,不由嘿嘿一笑,好好,你是比俺有种。俺回了。晚上药狗。
星光淡淡地照着细长的路。两个女人走在路上,腋下挟着粗布口袋,里面放着几根骨头,骨头上捆绑着芳子娘偷来的老鼠药。心里都有说不出来的轻快。这感觉是她们以前来到林子里扒肉吃所没有的。到了林子外,她们静静地呆了一会,没听到狗的充满野气的叫声。芳子娘沉不住气了,骂,这些狗日的跑哪去了?平?绽锬於寄觳蛔摺p〗磕?说咱往前走走找找。两人走了约有二里路,听到前面的树林子里有动静。两个人站了下来,屏息静气地听。一个男人说,这畜牲还真厉害,这一口咬得够深,快见骨头了。另一个男人说,想吃肉还不受点罪,天下哪有恁好的事?要是天天有狗肉吃,俺倒愿意天天叫狗咬上一口,也比这饿得不死不活强。先前的男人咕哝着骂,娘的个脏逼,狗没搁你腿上咬一口,你当然得劲死。另一个男人笑着说,这两野狗够咱吃上几天的,不要再扒死人肉了。
小娇娘听得先前说话的男人是前边村子的秃子肖老二,拿眼睛看了看芳子娘,芳子娘也正看她,两个女人默不作声地转过身,按先前来时的路往回走。淡淡的星子照着她们,还和先前来时一样。
过了几天的晌午,太阳火辣辣地照在人身上,火烤刀剜一般地疼。小娇娘出了家门,兜里装了一些豆子,那是她和芳子娘去队里偷的。她要带给小娇奶奶吃。她路过队长老开的家门时,见许多社员围在他家门口,哄哄闹闹地不知说些什么。小娇娘挤上去一看,见老开站在人群当中,手里拎着一根姆指粗的绳子,绳子紧紧地缚在一个毛绒绒的东西后腿上,这东西身长约一尺,身上长着黄褐蓬松的长毛。绳子深深地陷进了肉里,一汪一汪鲜艳腥红的血不停的顺着那东西身子往下流。它疼得吱吱乱叫。小娇娘的忽地心里打了个突,这东西她见过。是那只从毛杏的坟堆里钻出来的黄鼠狼。它被镰刀砍去了的半截尾巴特别显眼,小娇娘一眼就认出了它。
老开大声说,这狗日的黄狼子在咱生产队的粮仓里吃香喝辣,不知偷吃了咱队里多少粮食。今个让俺逮住了,也算为队里除了一害。围在他身边的社员们七嘴八舌地议论,有的说,这狗日的倒会吃,俺们都吃不上它恁好的。有的说,用火把它烧死。有的说用水把它淹死。老开听着社员的议论,摇摇头,笑眯眯地说,不能烧也不能淹。这东西肥得很,俺把它炖了吃。朱老酸伸着瘦长的头颈,也在人群中站着,苍白的脸上满是豆大的汗珠子。他说,老开,这东西是个仙物,可不是一般的黄狼子,是只黄大仙哩,你不信?你不信看它眼是血红的,头上还长着白毛。哪有这样的黄狼子?社员们听他这样一说,都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用一种敬畏的眼神看着那只吱吱乱叫的黄鼠狼。
老开大声骂了起来,滚你娘的个逼。朱老酸,你这是在搞封建迷信活动。俺是个共产党员,俺不信你那一套。黄大仙?俺今天就要吃了这黄大仙,让你们看看到底是俺这共产党员厉害,还是这黄大仙厉害。他转头对他女人说,把镰刀和碗拿来。女人递过了镰刀,他把黄鼠狼踩在脚底下,一镰刀砍下了它的头,然后把它的身子对着碗,让淌出来的鲜血都落在了碗里。他啧啧嘴说,这血要是炖一炖,味道不比鸡血差。
小娇娘看着艳丽殷红的血在陶瓷碗中开一朵微微晃动的花,抬起头,正看见站在人群对面的芳子娘。两个女人的目光在虚空处碰了碰,几丝火星子溅了出来。她们低头看了看再也不会动的黄鼠狼,转身各自回了家。
天快黑了,紫红暗黄的晚霞在西天堆出怪涎的形状。小娇娘放了工,和几个社员从地里懒散地往回走。刚到村口,就听见老开的叫骂声远远地传来,他的嗓子沙哑着,声音中带着一种颠狂的意味:黄大仙?啥是黄大仙?俺是个共产党员,俺不信这一套!俺老开才是仙,俺老开才是神!你们不听俺的,叫你们一个个不得好死!小娇娘她们走近了去看。老开高高地站在一个轧麦的碌碡上,两眼通红,脸上现着一道道抓破的伤痕。
走这了才发现沾满了黄褐色的屎,一股臭味从他身上传了过来。许多社员远远地站着看他。
老开一见放工回来的小娇娘她们,立即来了精神。他伸出两个指头,直直地指着她们,大声骂,你们这些狗日的不好好上地里干活,咋跑回来了?这大天白日的就放工了?他从怀中掏出一个老式的怀表,看了看,一脸严肃的表情,说,这才上午十点,你们就回来了!你们这些驴日的,一干活就会屙滑屎尿滑尿!俺扣你们的工分,断你家粮!小娇娘她们看到他这个样子,又是想笑又是想气。芳子娘走到小娇娘身边,低声说,他晌午一直疯到现在了,见谁都骂。他女人两个嘴唇子肿得跟发面馍差不多,只是叫着渴,喝了一桶水还是渴,一会会就死了。锁柱和柱子先是瞎了,啥也看不着,后来也死了。小娇娘嗯了一声。芳子娘又说,他一家四口吃了黄狼子肉就这样了。小娇娘笑一笑,不说话,拿眼看老开。
几个老开的本家亲威抢了上去,把老开按倒在地上,用绳子捆住了他的手脚。老开死命挣扎,力气大得惊人,绳子被他挣得绷绷紧,深深地陷进了肉里。老开的兄弟把一碗熬好了的汤药往他嘴里灌。他嗬嗬地叫着,头左摇右撞,汤药在他脸上脖子上四处流着,一点也没进到他肚子里。老开的兄弟又拿了一碗汤药过来,让人摁住了他的头,捏住了鼻子,才把汤药灌进了他肚里。社员们聚成一团,你一句我一句的论着。朱老酸伸着长硕的脖子,问,小香,你给他弄得啥汤药?看过几本医书的小香说,说了你也不懂,你问来干啥用。朱老酸撇嘴说,啥汤药也不管用。俺早说了,那黄狼子是黄大仙,叫他不要得罪。他倒好,还吃了黄大仙,这是黄大仙怪罪他一家子人哩。小香说,啥黄大仙黑大仙,老开一家子是中了毒。俺用这“清瘟败毒散”对症得很。朱老酸说,屁,中了毒?你说毒从哪里来的?两个人争得面红耳赤,额头上青筋乱跳,各说自己的道理。社员分成两派,有的帮朱老酸,有的帮小香,大家闹哄哄地乱成一团。
食堂的铃声响了,社员们停止了争吵,急忙回家拿了盛饭的家什,到食堂打饭去了。虽然他们对老开有点意见,但老开心眼还不错,他们也不咋恨他。现今他弄成这样了,社员们也没啥感觉。因为他们看多了死人。一个疯了的老开激不起谁的同情。吃罢了饭,小娇娘正在家里给大闺女小娇捉虱子,芳子娘来了。她说,老开死了。小娇娘停住了手,说,都有这一天,你怕个啥。他死他的,咱活咱的。她说完,继续捉虱子,把捉到的虱子一一捏死。
这天,小娇娘坐在自家门前的小凳子上。太阳失去了夏日的酷烈,转为淡黄色的日头,无力地照在她身上。生产队食堂里每天两顿的稀糊糊,清水一样能照出人影子,饱不了肚子。她饿得晕晕沉沉,有时在恍惚中不知道自己在哪个地方。四个小孩子先前饿得哭叫不休,现在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睡在床上,楞楞地睁着眼往上看。她和芳子娘近一个月没有找到任何可吃的东西。连水葫芦叶,七七芽这样的水草野菜也叫人扒吃得干干净净。她知道再没有野食吃,自己一家五口人只有饿死了。她想,要是小娇能大上几岁,会*持这个家就好了,那她们还有能吃的东西,够活上一段日子的。也许那个时候就有了好奔头。可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小娇只有十岁,还不懂事。她有时候觉着这样死乞白赖地活,真没意思。可她又觉着人活着就要不停地往下走。
她走进了屋里,小娇梅娇春娇三个闺女挤在堂屋的床上,看见她进来了,也不说话,像是睡着了一般。只是她们瘦脸上会动的眼珠子证明她们醒着。她低着头走进东屋,四岁大的宝娃睡在木床上。闭着眼,喃喃地说,娘……娘……俺要吃七七芽。她鼻头一酸,轻拍着他的身子说,宝孩乖,宝孩不吃七七芽,俺宝孩要吃白面馍。宝娃听不清她的话,还在迷迷糊糊地说,娘……娘……俺要吃七七芽……娘……俺要吃七七芽。$鬼吧恐怖网 http://www.gui8.com/+
她看着宝娃小小的身上自己给缝制的褂子,她在那褂子上看见了一滴泪痕。她看到这滴泪痕,眼里忽然又莫名其妙地亮起了镰刀青白森寒的亮光,这亮光再一次耀花了她的眼,让她感觉到一种力量。
小娇娘又坐在灶前,往灶里塞枯树枝子,红红的火光又照在她苍白削瘦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嫣红色。锅灶里弥漫的水雾模糊了她的视线。
一弯下弦月在天上残残地曲着,放着银白的冷光。小娇娘在树上高高地挂着,人群在她身前身后围成了一个圈,四处乱哄哄地响。新上任的队长平国亮着嗓门说,黑子,你狠狠地打!咱生产队里出了这样的事,咱父老乡亲的脸往哪里搁?咱丢了八辈子祖宗的人!黑子,打,使劲打!晚上叫食堂给你开小灶,弄点好东西补补身子。黑子是民兵排长,壮的象牛。他一身的肌肉腱子随着上下挥舞树枝子的动作不停地跳动。血溅到他脸上,和汗珠子混在一起滴在地上,周围的人们似乎想劝一劝,到看着黑子挥舞起树枝,就不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和吊在树上的人。
树枝子打在肉上的啪啪声在小娇娘耳边响着。她的眼神在人群上方无意识地望着,透过她身下的人群,透过村庄中一棵棵枝叶枯黄的树,越过空旷的原野,她看到远处的天边呈一种优美的半圆形。在那遥远的地方,淡淡的雾气笼罩着天地,在月光的映照下现出一种混合着柔美与雄壮的美丽。她回不了头,但她知道身后的天边也是这样令人心动的半圆形,也是这样有淡淡的雾罩着。这个圆在应有的规则中飘逸与沉厚着。她在这痛与美的享受中愉快地沉沦着。
她脸上不时有小小的水珠子飞落,凉凉的,带着微微的腥气。远方幽蓝的天像是一个寥远的梦,她的意识随着水珠的溅落慢慢地向这个梦飞去……
黑子看着她的头垂了下去,扔了树枝子,叫起来,队长,俺不打了,都打断了六根树枝子了。一个女人,俺下不了手了。平国说,用凉水把她浇醒。一个民兵拎来一桶井水,兜头浇在了小娇娘的脸上。她悠悠地叹息了一声,醒转了过来。平国厉声问,小娇娘,你锅里的小孩子肉是哪里来的?小娇娘慢慢地睁开眼,嘴唇微微地动着,小声说,你真想知道?平国把头贴近了她,说别罗嗦,快讲。小娇娘用小小地声音说,是宝孩。
她的声音很小,周围的人听不到她的话,平国却听得清清楚楚,他一楞,大声说,黑子,你到小娇家看看宝孩去。不一会,黑子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他说,队长,俺把她家看遍了,也找不着宝孩。平国头上的汗立刻下来了。他对几个民兵说,快把她松了绑,去几个人到队里红芋窖,担两担红芋给小娇家送去。民兵们虽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吩咐,还是应了一声,黑子上来给小娇娘松绑,两个民兵去窖里担红芋。
忽然黑子叫了起来,队长,小娇娘死了!还没等平国反应过来,芳子娘已经扑了上来,在他脸上狠狠打了一个清脆的耳光。血立即从平国的鼻子里涌了出来,芳子娘抢到小娇娘身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嚎啕着哭了起来。四周的人都围了上来,稀嘘声响成一片。
在稀嘘声中,小娇娘静静地躺在地上,逐渐失去光泽的眼中映着深邃的天空中一弯清冷的下弦月,如她磨的青森森的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