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不曾如此温柔过。
记忆中,娘总是疯狂地掐我的嘴唇,眼睛里闪着歇斯底里的神色。
她总是掐到我的血顺着嘴角流下来,才会放开手,然后捧住我的脸大声的哭。她的
眼泪像断掉的珠链,落在我的脸上。那时我总想尝尝那眼泪,可是嘴里只有血腥的味道
。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哭的时候这样子摇晃我,可我只会瞪大了眼睛看她。
你这个怪物!她说。
我不会说话。
听奶妈说,娘生我的时候血流如泉涌,整整三天,都没有动静。所有的人都认为我
必死无疑,可我还是出生了。
只是,我生下来没有哭声,也没有眼泪。
我知道娘恨我,因为我,她只好住在这个见不到外人的宅子里。爹不想让人知道他
有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哭泣的女儿。
我也知道娘从来没有放弃过让我说话,因为这样她便可以搬回爹的身边去。可是她
终究失望了。于是,她在最后一次掐我后狂笑着从廊上跳了下去。溅起一片水花。溅在
我脸上,宛如她的眼泪一样。
如今,她被捞起的尸体安静地躺在地上,神情安详。雪白的手垂下来,一动不动。
我大着胆子上去摸,冷的,但没有举起来掐我。
娘从来都不曾这样的温柔过。
我咯咯笑起来。
然后,我就见到了爹。
这个我从来不曾记得也不曾想见的男人用冰冷的声音叫我过去,他修长冷漠的手指
划过我的脸。就一下。然后让我走开。
我听见他叫下人给我安排新的住处。
我离开了那个娘八年都没有能离开的宅子。
爹住的地方很大,可我总觉得与原来的宅子没什么差别。庭院的中间有个大池子,
池子上也有回廊。人多,可是没有人理我。几乎所有的亲戚,哥哥姐姐,还是下人,都
用一种奇怪的神情看我。
因为我是一个怪物。
至于客人,爹根本不让他们有机会知道我的存在。
爹有许多妻子。我上面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他们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我
喜欢园子里帮忙的少年,他叫穆风,看上去比我大五六岁。夏天时我坐在池子边上,把
光脚浸在凉凉的水里,便常能看到他在池子里帮着清淤。他从来不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总是笑笑的喊我一声“六小姐”,然后采一朵小小的白莲花放在我膝间。
我便用清澈的眼睛看他,不说话。
我不会说话,他知道。
十岁时,我认识了筝儿。
她是和一大群丫头一起被管家从外面买回来的,她最小, 穿着浅黄的碎花衣裤,头
上扎着小包包。她在哭。
一大群丫头,只有她在哭。
我从边上经过,看到她。
跑上去,伸手摸她的脸。她哭得伤心,没顾上注意我。
我用手指抚下她一滴眼泪,没加思索便放进嘴里。
管家诧异地看我,又不敢说什么。
我吮下她那滴眼泪,想到娘。
甜,我说。
爹把我带到一个房间里,他冷漠的脸上看不见喜悦。可我猜他很高兴。
你该读书,飘零。
我看看那房间,满架的书。
爹不常来看我。他请来先生教我认字。隔一段日子就换一个。他们喜欢让我看动人
的故事,悲伤的,亦或是喜悦的。
可我依旧无泪。
爹也仍旧不让外人看到我。
因为我还是个怪物。
只是从一个无声的怪物到会说话,却仍是怪物。
那是你太美了,小姐。筝儿总这样说。所以不能给人随便看到的。
从那天以后,筝儿就成了我的专属丫鬟。她比我小一岁,却长得比我快。
筝儿是漂亮的,她的手臂浑圆,脸颊饱满,粉粉的泛着珍珠般的光。
她喜欢穿红艳艳的衣服,扎一根红腰带,宛如一朵娇滴滴的海棠花。
我不看书的时候,筝儿就拖我到花园去。她像蝴蝶一样笑着在花园里飞来飞去,声
音传到各个角落。
小姐,多美的花!
小姐快来!
小姐,你不看吗?
我只看着她,我不看花。我喜欢看筝儿欢乐地跑动的样子。健康,而且明亮。
健康得让人有些嫉妒。
宅子里的人都喜欢筝儿。
因为她有最甜蜜的笑容。
她哭起来触到人最脆弱的心弦。
她的眼泪甚至让沉默了8年的怪物开口说话。
而我是她的小姐,却终年无泪。苍白并且自卑。
我只穿白色的裙子,那让我想到穆风的白莲。每年天一转暖,我便急急跑到池塘去
,看看莲花有没有开。
穆风的笑容让人温暖,眼睛明亮得像阳光。他有宽宽的下颚和肩膀。一年一年的夏
天,他越来越健壮,高大。筝儿总喜欢跳起来够他的脑门,然后嚷嚷个不停。他便溺爱
地看她,像看一朵欲放的小花。
我看他的时候,他会眨巴一下眼睛,然后暖暖地笑。
小姐,念支词吧。
我便开口念。
诉衷肠。
流水凄凉映斜阳,篱花寂寞殇。无怨何甘飘零,宿孽总因情。
白纱裙,青云鬓,血空啼。往事兼雨,沉沉起起,点点滴滴。
新写的。念完我抬头笑。
太悲伤了。他说,声音明亮。写支快乐的吧。
可我就喜欢这首词。
十七岁的春天迟迟不去。我一日日去池子边等,莲花开了,我就能见到穆风了。可
莲花不愿开。
水风轻,我的白裙飘起来,在脚上拂动。荷叶长了不少,可没有花,毕竟单调。
我站在回廊上,周围没人,庭户无声。只有水。轻轻地响,凄凉映斜阳。
我忽然想跳到水里去,也许是想起了娘温柔的那一刻,亦或是想学一学穆风。
于是我爬到栏杆上,试探着踩下水去。但愿不要溅起太大声响,以免被人看到。然
而裙子绊到了我,我人一歪就 要扑进水去。
一只手臂捞着我的腰把我提到地上。
我带着浅浅的笑站着。差一点,我就能到水里了。
你在干什么。说话的人声音低低的,但不太平静。
我不作声,这是个陌生的声音,一个男人。我不认识他。
你在干什么。那个声音又问。寻死吗。爹的声音也低,却没有音调。
我转过脸,还挂着那抹浅笑。谁说我想寻死,我只是想去水里,只是去水里。可是
我还是没说话。
陌生人差异地看我,眼神里有疑惑。
他没有见过我。
果然,他问:“你是谁?”
我抬眼看他,他当然不认识我,爹漂亮的女儿是个怪物,谁会让外人认识一个怪物
?
我又轻轻地笑,他陌名地看我,眼光有些迷蒙。我知道我的美丽。
我笑完后转身走掉,没有声响。
他不甘心地在身后问:你叫什么名字。
飘零。纳兰飘零。
我是南宫尘……还能见吗?
我没有再回话。爹不愿我见任何人,而我,只想见穆风。
可我记住了他的名字。
南宫尘。他是个英俊的男人。
筝儿那晚像只快乐的红鹦鹉,唧唧喳喳说着白天的见闻。
我这才知道庭院里怎么会没有人。爹五十大寿,而我却一点也不知道。
小姐你知道吗?皇帝陛下也有来哦!还有三个皇子,他们都很好看呢!他们有带来
很多很多的寿礼给老爷……小 姐,你有没有在听啊!
我在发呆。
爹在朝中有不小的官职,上头几代都曾辅佐过皇室。当今皇上南宫楚基登位时,听
说还是祖父主持的大典。南宫楚基……
我似乎知道今天遇见了谁。
可我不在乎他是谁,他只是个打扰了我的玩兴的人。我很快便忘记这次相逢。
因为,莲花开了。
我光着脚跑到池子边上,坐下去。等待。穆风的身影在水中摇晃,白苞叩首,一一
风荷举。
筝儿随后跑来。娇喘连连。小姐,怎么光脚出来?她的脸上红红的,抹了胭脂。
从十五岁后,爹就常谴人送些脂粉首饰给我,我不喜欢,总丢在一边就忘了。筝儿
便总在收拾的时候埋怨:小 姐,漂亮的东西,扔了多可惜。筝儿喜欢胭脂。于是,我再
收到时,便统统送给筝儿。
穆风听到筝儿的声音从水里走过来,他没穿上衣,胸膛上的水珠在阳光下发亮。
他微微俯下身子:六小姐,近来可好。然后递上……
笑。
莲花。
白纱裳。
道是无情。
且看碧溪上。
风荷再拜杨柳。
夜阑寂寞对廉勾。
今宵梦寒,辗转西楼。
捧一朵白莲在手,那一刻,我想我爱穆风。
他问过我,看向筝儿。眼神温和。此刻,她红红的脸笑得无比灿烂。拎着红裙子转
了一圈,风,好看吗?
他眯着眼睛说好看,伸手捏捏她的脸蛋。你怎么样都好看的。
筝儿便又提着裙角转一圈。
我忽然有些嫉妒。
筝儿,我想回去。
小姐,等等嘛……
我想回去。
我看着穆风,他看着筝儿:你先送小姐回去。我等一下去找你。
我走得颤颤巍巍,筝儿纳闷地扶着。
他说,我等一下去找你。
对——筝儿。
筝儿,你爱穆风吗?
她不语。颊上有彩云飞。
她的手腕上系着红红的丝带,丝带上有光滑的石子。我知道那是穆风送的,只有他
,找得到如此光滑的石子。自 清清的池底。
筝儿,你爱穆风吗?我固执地要一个回答。
她捂着脸跑开。
去找他吗?
心里轻轻纠起一个结,无声无息。
一边的玉盆里,几朵白莲花静静开着。
我不知道筝儿和穆风的开始,可我知道,他们一定早就开始了。在我不知道的某一
个夏天的池塘边,自我在白莲 花的清香中陶醉的时候。
可好歹,我还有这几朵的白莲花。
爹又让人送胭脂来了。
管家笑。小姐,这可是东边带过来的。好东西。
我掂起那东西,圆的,鲜艳的红色。像筝儿衣服的颜色。
可别随便糟蹋了。收好了。
我便把它收到匣子里。不给筝儿,反正,他有穆风。
风,小姐好象喜欢你。
……
她把你送的白莲花那样细心的摆,她只在你面前讲那么多话。
……
那天从书房出来,自墙边走过,我看到筝儿依在穆风怀里。
风,我怕。小姐太美。
放心。他的声音温柔如暮霭的晚风。我只爱你一个。
你以后别再见她行吗?
我跑起来,心里面有东西堵得生疼。身后传来筝儿的娇笑。
筝儿早就知道。他,或许也早知道。
而她却依在他的怀里,让他不再见我。
我不愿意这样。
我把那块胭脂找出来,去找筝儿。我不可以连那些夏天的白莲也失去。
远远的,他们站在池子边上,靠得很近。看到我白色的裙子飘近,穆风轻轻扶开筝
儿。
小姐。
可筝儿依旧牵着他的手不放。眼睛里闪着桀骜。
我跑过去,池塘的水轻轻的响。我摊开手,那块血红剔透的胭脂躺在掌心里。
筝儿的眼睛有点发亮。她喜欢胭脂的。
给你。
小姐……她欲语。
不过,我狡黠地笑,我要换他。
玲珑玉指,指的是他。我以为我很聪明。
穆风愣在那里。
不,不行。筝儿的笑容在刹那间收起。他答应不再见你了。她非常懂得如何防备我
。
可我只要夏日的白莲花呀!
不,不行!
她推开我的手,死死抱住穆风的手,眼神冰冷。
那块胭脂倏地由我掌心落到水里,瞬间漾开一朵红花。我慌忙蹲下去捞,不能掉的
,掉了我拿什么换我的白莲 花!
可捞起来,却只是一滩红色的泥。软在我手里,还一点点往下滴。红得像血,在斜
阳下哭泣。
我惊恐地看着这可怕的一幕,不明白手上为何是一片血红。慌乱中我拼命往身上擦
。弄得一身狼狈。
筝儿有些不忍心,过来拉我。小姐,不要这样。
我固执地伸过手去:换他。
她的眼睛又冰冷下来。这不可能。他不爱你。
你如何知道他不爱我。我不甘心地问。你不是他,你如何知道。
然后我看到她骄傲地笑起来,然后去抓穆风的手。告诉她,风,告诉她你不爱她。
她开始有点歇斯底里。他决不会爱你。
我不信。看向穆风。他的眼睛里有点哀伤。
风,告诉她……
穆风……
小姐,我爱筝儿。
他最终吐出四个无情的字,神情忧郁,但声音坚定。我爱筝儿……
因为……我是一个怪物?我看着自己正滴“血水”的手,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筝儿眼中含着幸福的泪水,小姐,你不懂的。你只是喜欢他。有一天你会懂爱。
我不懂,你又如何知道我不懂?我开始轻笑。
风总有一天会带我走,小姐,请不要再妨碍我们。
筝儿没有看到我的反常。我送你回房去。
不,他不能走。我挣开她的手。他走,我去哪里寻找白莲花?我去哪里等待花开?
我去哪里度过夏天?我瞪大眼睛看穆风,无语。他躲闪我的眼神,看筝儿。
筝儿开始拉我。小姐,不要闹!
她的力气好大,拉得我手疼。她说我不懂爱,她否认我的爱,她还拉我!
我用力挣扎,脱开她的手。她的红衣服在我面前晃动,像一团火。
你为什么不像娘一样?我突然大声嚷起来。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让我猛烈地推她,
她被我狠狠一推下,掉进了池 子里。
我看到她红色的衣服在池子里翻腾,开始笑,筝儿,你像娘一样温柔就好了?
接下来,我也终于看到穆风有多么爱筝儿。他想也不想就跳下池子去,两三下就把
筝儿抱了上来。筝儿的黑发贴 在脸上,全身湿透,不停地咳嗽。可她终究没有像娘那样
。穆风紧紧抱她,仿佛要把她挤进自己的胸膛里。
我走过去,拉他的衣摆。
可是他推开我,用了力气。
穆风……
我不置信地看他。
可他的眼神冰凉,把筝儿拥得更紧。
我看到他抱着筝儿站起来,盯住我。
纳兰飘零,他说,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然后,扬长而去。
低头,我白色的裙上沾满“血污”,血淋淋的鲜红色。
我以为我是他指间错失的白莲,却不知自己其实只是枝头啼血的杜鹃。
第二日,穆风带着筝儿离开了大宅子。一大早,从旁门出去。我站在他们后面看着
他搂她的腰。筝儿望了望我, 脸上有泪水,但我感觉到她的幸福。她是丫鬟,从小被买
来,一如一只没有家的风筝,可终究有根线牵在穆风的手 里。
而我,却只是一朵飘零的花。
穆风看也没看我一眼,那成了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纳兰飘零,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他终究也认为我是怪物。
我轻轻笑,把盆中的白莲一片片撒到池子里,花自飘零,与水同去。
从此,再不穿白色的衣裙。
南宫尘来找我过。每次我都坐在池子的边上,还是光脚浸在水里,提一篮花瓣,一
片一片扔进水里。
他也不多说话,自顾自坐在边上看我。
你真像个仙子。有一回他说。
我头也不抬。照旧撒着花。他怎会知道我是朵多脏的杜鹃,沾满血污,空啼枝头,
注定无泪。
他也不是穆风。
他总在坐到夕阳斜下时起身回去,我依旧不看他。他便叹口气,第二天照旧来访。
他喜欢穿件浅蓝色的衣服,很浅的蓝色。像被雾蒙上的天空。而我始终怀念穆风古
铜色的皮肤,上面有水珠和阳光的温暖。
他说他忘不了初次见我时的白裙和盈盈浅笑,可我已不穿白裙,甚至不常笑。
因为穆风不在了。
新来的丫鬟怕我,除了必要的服侍,总远远躲开我。我闭口不言筝儿去了哪里,爹
也不多问。
我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
那一日,从不见面的四姐纳兰若雪冲进我的房来。她神色慌张, 可见了我,又故做
镇静。
飘零,她见我提了篮子准备出去,急忙喊我。
我停步。听。
去大厅吧。有皇子来选妃子呢。
是吗?
去吧!你那么美,一定会选上的。
我有点想笑。大皇子南宫偃,一个爱江山胜过美人的男人。南宫尘早跟我提过。
我也知道纳兰若雪为什么不去,她和宰相家大公子的眉目传情早在几年前就已被筝
儿一眼看穿。
我没有多言,提了篮子往外走。
她急急地叫,多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去呢?
是啊,多好的机会,我一去,她便不可能被选上了。
爱情真是玄妙的东西。或许,我是真的不大懂。
我继续朝外走。“撒完花,我就去。”
听见她在背后轻轻呼出一口气,我扬起一抹笑。成全她吧。她本就该有段好姻缘。
而我,到何处都是一样。
到哪里不是飘零?
当我拖着湿湿的裙摆,背后散开着长发,脂粉不施地走进大堂时。所有的人都呆住
了。人很多,最多得是女眷。可能沾亲攀故的都来了,可没有一个会认识我的。
爹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飘零,快回去!
我抬起眼,爹老了,鬓角有些许白发。他依旧不愿让外人知道我的存在吗?
一个穿紫色衣服的男子从座位上站起。眉目间与南宫尘有些许神似。“请问这位小
姐……”
“哦,是臣的小女儿。请皇子原谅她的无礼。臣这就遣她回去。”
“纳兰府上竟会有如此佳人……”那男子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可有许配人家?
”
“并无。”
“哦?那为何不让她一同受选?”
“这……”
“有何难处?”
“小女,身有怪病……”
“何病?”
“……”
“小女性情古怪,且天生无泪,恐是不祥之人。”
那男子哈哈大笑。
“这算什么病!”
他从座上下来,伸手托我的下巴,“美人,叫什么名字?”
飘零。
“好名字!”
“从今天起,你是我南宫偃的女人。”
他在这大堂上便搂住我,霸气十足。可他的眼睛里没有柔情。
倒是一旁的南宫尘,神情中有一种复杂的慌乱。
然后南宫偃就接我到他的宫里,他的宫殿金碧辉煌,可是寒冷。
他说过几天娶我。
我便一直坐在他安排我住的房间里,寸步不离。
他不来看我,听说他父王突然病重,他时常上那里去。
我知道南宫偃想当皇帝。
一个月后,我仍没有等到我的嫁衣。
有丫鬟来给我换上素服——皇帝南宫楚基驾崩。
南宫偃衣回来就大发雷霆,依稀我从他的话里听出,遗旨中继承王位的是二皇子南
宫尘。
他几天不出宫,看到谁也不理,包括我。
宫女都同情地看我,可我不在乎。他爱的是王位,而我,爱的是穆风。
可是南宫尘却喜欢我。
南宫尘来找他的时候,我从屏风的后面走过,看到那一袭蓝衣。
“皇兄,我可以让位……”
“……”
“但我要一个人。”
南宫偃有些颤抖,我知道为了王位他什么都会愿意。
“我可以让出王位,但,我要一个人……”
我从屏风后面走出,我知道从那一刻起,我是他的了。
南宫偃大声笑:“尘,枉费父皇那样喜欢你!”
南宫尘也笑,他拉我的手。
飘零,你愿意跟我走吗?
我默然,却跟他走出宫去。
到哪里不是飘零?
他的白马把我们带到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有漂亮的院落隐藏在树林里。
他牵着我进去,杨柳堆烟,帘幕轻轻,一方镜子般的池水,开满白莲。
这里……
这里是我为你准备的,我知道你喜欢池子。
他怎么会知道,我哪里是喜欢池子!
房间精致而雅洁,干干净净的白。坐落于水边。一扇半圆的窗子对着湖面,从此我
便总搬一张方凳,久久坐在窗前。
南宫尘天一亮就会来看我,穿着他浅浅的蓝衣,他一点也不像个皇子。
可南宫偃的宫女总是充满爱慕地提及他,说他是皇子中最有才能的。
大臣们决不会让我放弃继位,所以我要带你来这里。
你为什么放弃?
你不知道吗,飘零?
我怎么会不知道,可是我爱的是穆风呀!
于是只能说,
这里挺好的。
他陪我到水边,陪我看流水伴着落花,随着春去秋来。
我无语,他便轻声叹息。可从来不走开。
有一天他抓了一把土扔到水里。
飘零,你知道水底为什么有泥沙?
我丢下一抹花瓣,为什么?
那是舍不得花瓣的尘埃,落到水里陪花漂流,等花儿累了,停了,尘埃便也停下盖
住它们。
抬眼,他的脸色温和。
心里有些紧。
所以,每一抹尘土,都在保护一片终于停泊下来的花瓣。
飘零,你呢?
伸手拉住他的袖子,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可他的眼睛里有点悲伤。
最后一朵白莲花谢的时候,他来到我房间里。我正在窗口对着空空的水面发呆。
飘零,今天不出去吗?
不,花谢了。我没有回头。
他忽然激动起来。
“你从来只是为了花而活的吗?”
可是花谢了呀!
“花!花!花!你眼睛里除了花还有什么?”
我眼睛里除了花还有什么?其实,我眼睛里甚至连花也没有。那夏日的白莲花,只
是一种遥远的牵挂。
“你就是看花,撒花!飘零,你却从来不看看我吗?”
我转过脸去。
我看你呀。
我看他的呀,看他的忧郁的脸,看他一抹蓝色的衣。
“可你眼睛里没有我!”
也许是的。
自从那个人离去,我眼睛里便什么也没有了。
我看着他,却不知该不该说话。
“飘零,你真的是个怪物吗?”
可能吧。
我转过脸去,反正那个人也是这样说的。
他突然把我按到床上,手指扼着我的胳膊,神色有些失态。
“飘零,你不爱我!你为什么不爱我?”
他的眼泪落下来,滴到我脸颊,唇上,滚烫。
我伸舌去舔。
甜的。
我说。
他放开我,颓然坐在床边。
“你尝尽世间最苦涩的泪水,却注定无泪。”/鬼故事]
我忽然有些不忍,便轻轻牵他的袖子。他怜爱地抚弄我的头发。
你知道吗,你不幸福。幸福的人才有眼泪,因为失去了他们的幸福。
飘零,你到底在想着谁?
我抬头看他的眼睛。他的眼光清澈如水。
我依旧无言。
我到底在想着谁?是真的在想着穆风吗?
他依旧陪我,照顾我,对我温柔地笑,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可他的眼睛里有悲伤。
我忽然发现自己不喜欢看见他悲伤的样子。
他不再问我爱不爱他。
只是把各式各样的花放到我房里,菊花,梅花,或是春天的百合,清一色的白。
于是我知道白色的不只有那些莲花。
他眼睛忧郁的时候我轻轻牵他的袖子,那样他看上去会好一点。
不觉间,他蓝色的衣袖变成了我指间一缕温柔的习惯。
白莲花再开的时候,他拉我到池子边,让我坐下来。
然后他一下跳到水里,采了一朵交到我手里。
他蓝色的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
我浅浅地笑,记忆里这样的笑容离得很遥远。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
那天你穿着白色的裙子,从栏杆上往下跌,那样子就像个仙子。
我想起遥远的白裙子,想起那时竟以为自己是一朵白莲。那时候还有筝儿,还有穆
风。
好象有很久没想起穆风了。
其实你还是穿白色的衣裳最好看。
是吗?
我无声地笑。可我是一朵杜鹃啊!染血的杜鹃,是否也配得上那一片纯白?
可那以后,便不曾见你穿过。
他不知道,白色对我是太干净的颜色,我只有远远看才够资格。
我知道他在我房间里放了白色的裙子,可我没穿过。
但是他喜欢。
回去后我找出那条白裙,雪白雪白的轻盈料子从手上滑过,纯洁地让人心疼。
我穿上它,走到镜子前,看仙子般的自己。
我仍觉得自己的污秽,仍记得沾满血的过去。我一点不想重温那一段过往。
可是他喜欢。
我无声地换上白色的衣裳,日复一日。
姑且再当自己是朵白莲花。
至少,在南宫尘的眼中和指间,我是的。
飘零,我会让你幸福的。
南宫偃死了。
一日,他从集市上回来,带回这个消息。
边疆战乱,百姓民不聊生。
皇帝南宫偃在执意攻打邻国失败后,羞愤自杀。
飘零,我皇兄太有野心。
而他太过淡然。
可是大臣们不会放过我的。
因为他是先皇最能干的儿子。
心有些微微的疼,这好不容易的平静日子。
马蹄声声,踏破一池清水。
他一如既往的陪我在池边沉默,可耳边突然有嘈杂传来。
有人。我说。
我去看看。他站起来。一会儿就回来。
他蓝的背影从容地走开去。
我却突然觉得他不会回来了。
池水静静的。仿佛流了千年。
于是我起身去找他。
顺着院落里被踩乱的花,应该能找到吧。
我光着脚走到厅堂里,看到他和几个男人坐着说话。
一个橙色衣服的美少年狠狠盯着我。
皇兄,他就是纳兰飘零?
他拔出剑指着我。我要杀了她!
南宫尘拦住他。
你不能杀飘零。
他蓝的身影挡住我。少年放下剑,眼神犀利。
我终究会杀她的,皇兄。
我又被带去了皇宫。
南宫飞把我关在他住所的内室里,很小,四面都是黑的墙,只有冰冷的床和两盏寂
寞的宫灯。
他带去的人马把南宫尘绑回来关在寝宫里,也把我带到这里。
他用酷似南宫尘的眼睛看我,却夹着愤怒。
我知道他恨我。
是我把他清秀俊勇的兄长带走,害死他桀骜狂放的大哥。在他和朝臣的眼中,我早
就已经是祸国殃民的妖姬红颜。
或许吧,只有这样才是我,一个怪物,应该的宿命。
南宫飞决定烧死我。
他在皇宫的空地上燃起熊熊大火。
纳兰飘零,皇兄不会来救你。
他迫不及待要我死,好让他被我迷惑的兄长早些清醒。
我不怕死。
死去与活着。
到哪里不是飘零,飘零人世,或飘零阴间。
南宫飞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温度,他只是要杀死一个怪物,一个被母亲憎恨,被父亲
遗忘的怪物。
对一个怪物,是不必同情的。
我死去,爹会知道吗?如果知道,他也许会松口气吧。
纳兰飘零,你笑什么?
或许吧,离开,对我对这世间,都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我想起了南宫尘。
那一袭的蓝衣,沉默的微笑。
曾经,我以为穆风是我的一切。可是,他丢下一句话离开了。
纳兰飘零,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爹把我关在幽僻的宅子深处,当我是这个家的灾难。
小女身有怪病,恐是不祥之人。
筝儿照顾我七年,最后,只施舍给我几滴眼泪。
小姐,请不要妨碍我们。
到最后,只有南宫尘理我。
我皇兄不会来救你的。你不要妄想了。
我笑着看他,血气方刚的漂亮少年,脸上还带着稚气。
皇兄在他的寝宫里,你死了我才会放他出来。
我知道的。
这个国家需要南宫尘。
所以,我必须死。
心里有沉重的感觉,我死了,他会伤心吧。
也罢,至少,拥有过了短暂的温柔。
南宫飞用剑抵着我的背推我走进火去。
放开吧。我坚持我的微笑,我自己会走的。
不,我要亲手……
我闭上眼睛,在死前,回想一下南宫尘的样子。
皇兄!
我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拉开。轻轻落在地上。
皇兄,你怎么……
睁开眼,是熟悉的一抹蓝。
有卫队打扮的人跑来,三皇子,二皇子以死相逼,这才……
南宫尘解开我身上的绳子,飘零……
我笑着,他来救我了。
他的眼神让我想到那天扑进池子的穆风。
飞,我必须带飘零走。我不能丢下她。
南宫尘的剑横在自己的脖子上。
飘零,你愿意跟我走吗?
我拉着他的袖子,跟他走出宫去。正前方的宫门好高。
飘零,我以死相吓,他们不会追的,出了宫,我们一定能走。
飘零,你笑得真美。
这一刻,我再不是这世间最寂寞的人。
宫门越来越大。
再几步,我们就能出去了。南宫尘放下剑。飘零,我们自由了。
背后却传来风声。
慌忙地回头,却只见一抹蓝色的袖子拂过眼睛。
皇兄,你……
南宫飞提着剑呆立在我身后,原本我该站的位置,倒着一片令人晕旋的蓝。
我不置信地看着红色的血渐渐染红南宫尘的衣服,
再几步,不是自由吗,可这血,是哪里来的。
伸手去拉他的袖子,却看不到熟悉的笑容。
我用力拉起他,他说要带我走,可他怎么自己倒在了半路上?
他的身体在慢慢冷掉,身后的火还在熊熊地烧。
飘零,你像个仙子。
飘零,你愿意跟我走吗?
飘零,你不幸福。
飘零,你知道水里为什么有泥沙?
飘零,我会让你幸福的。
或许,我是注定要飘零的。
南宫飞跪坐在他自小敬爱的兄长的尸体边,眼泪滴到泥土里,漾开点点的褐色。
你走吧。
我站起来。
火光熊熊。
我向燃烧着的火走过去,
你知道吗?幸福的人才有眼泪,因为失去了他们的幸福。
到哪里不是飘零?
低头,我白色的衣衫上沾满温热的鲜红。
我依然是那朵啼血的杜鹃。
只是。
尘,我终于明白。
火光中,仿佛能看见娘的微笑。
有甜的东西顺脸颊滑到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