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灵来了,兰色眼睛,黄色头发。
一对美国不孕症患者,想收养中国孤儿,以使这孩子脱离苦海,去资本主义天堂享受人生。
所有孩子都跃跃欲试,虽然谁也弄不清楚美国是在地图的哪个方位,但都知道去了那里就能变有钱人。穿漂亮衣服,吃汉堡牛排,说口鸟语,高兴了还能回来扮华侨。
“就像上次,捐款给我们的华侨”孟林眼睛亮亮的,看着朝红药:“还是我去献的花。”
朝红药摇头,想不起来。
叹气,摊上一个没心没肺的朋友,谁都难免有点不爽。
“我想他们不会挑上我”垂下眼睛,睫毛划出一道漂亮的阴影:“他们肯定想收养小点的孩子,我太大了。”
朝红药看着窗外,对着一只上下翻飞的蜜蜂出神。看它在眼前反复转成8字,末了,转头看着孟林,严肃地说:“它以为我是蜜蜂。它肯定是疯了。”
气得扭头就走,留朝红药自己反省。
命运是在自己手里的,谁也帮不上忙。要得到,必然就有失去,关键看你要的是什么。
去找院长,是午休时间。办公室显得空旷,一张桌子,一个男人,眼睛鸟般明亮。
看见孟林,微笑,温暖和煦。
松口气,也许担心是多余。
“找我什么事?”
“我想”垂下眼睛,是最美的表情:“我想去美国。”
说出来,立刻变得勇敢,眼神热烈,像团火:“院长,你可不可以帮帮我?”
“我该怎么帮你。”离开座位,走到面前,看着火一样的眼睛。
“你。。。可以告诉他们我很乖,我很聪明。。。我成绩好,你知道的,是吧,院长?”
13岁,早熟的女孩子,脸像水蜜桃一样饱满芬芳。脖子后面是柔软的绒毛,勾出舔舐的欲望。
还是没有,克制着,伸出一只手,轻轻摩挲后背:“是的,我知道,我知道。”
“那么,你可以帮我吗?你去对他们说好吗?”
嘴唇是粉红,处女才有的颜色。
急切的时候胸部起伏,还很稚嫩,像散发青涩香气的柠檬。
忍不住,低下头,想闻闻气味。
还是惊到了,女孩跳起来,是只惊慌的小兽。
“你不是想去美国吗?”而我,想去你那里,某个深处,潮湿而温暖。是未出生时的记忆。干净的人,只在那一刻存在。
抱住她,有一点挣扎,更多是权衡利弊的小算计。任何事情都要有代价。你要得到,就必须付出。
男人粗暴简单,仿佛知道交易公平,无须手下留情。有压低的惊叫,是女人蜕变时的痛苦。原来最初的一刻都是痛的。比如出生,比如失去的单纯。
朝红药被眼前的孟林吓了一跳。青紫的脸,淤血的嘴唇,头发散乱,连路都走不稳。想问究竟,没有回应。把头埋在被子里,隐隐有哭声,还拼命压低,是隐忍的痛。请不要问,有些苦,无法与人说。
美国人终于来了,孟林精心打扮了很久。在头发上扎上粉色绸缎——是从别人的小食品包装盒上剪来的。质地太硬,孤零零立在头上,卖弄得很凄凉。
千挑万选,选了个5岁的女孩。耳聋,面孔很符合外国人对东方的想象。单眼皮,塌鼻子,眉毛远远对望。
朝红药反正无所谓,看看孟林,煞白着一张脸,毫无血色。有点担心,推推她,居然就倒下去,睁着眼睛,像具不肯瞑目的尸体。
三天不吃不喝不睡,睁眼瞪着天花板。朝红药守在旁边,不知说什么索性什么也不说。陪着,不让她死去,心,便塌实下一半。
第四天中午终于下床,脸已经凹陷成包着皮的骷髅,蜡黄。“红药,我要吃饭。”后面的话说给自己,我要活下去,我要报仇。
去给孟林买食物,墙角蹲着一团黑色,仔细看看,居然是个老太太,看见她,笑笑。居然见过,在旧家楼下,柳絮死的那晚,自己还给过她零钱。怎么也到了这里?难道这里的日子容易过?有点疑惑,再回头,人已经不见了。
什么都不说,也许是无话,也许是话太多,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朝红药不知道孟林是前者还是后者。只知道好朋友像没来得及开放的花一夜间突然枯萎,孟林似乎忽略了成熟的过程,直接步入老年,消瘦,苍白,开始发育的身体萎缩回去,像干瘪萧索的老太婆。
话很少。每天晚上迟迟不能入睡。有一次半夜醒来,看见她坐在窗前,形状像只佝偻的虾。尚存的那只手不知在忙些什么,表情丑陋而阴险。
担心,却不知该怎么做。连原因都不知道,即便知道,也不过是鱼缸里的鱼,无力逃脱,只能认命。
一起吃饭,一起上学,一起睡觉。没有话,习惯性还在一起。有时红药觉得自己身边是具尸体,能够行动却毫无感情。这念头令牙齿冒出冷风。偷眼看孟林,往嘴里塞米饭,眼神直直看着某处,顺视线去找,是一双鸟般明亮的眼睛。
院长逃开,有点仓皇。
红药觉得自己是关在罐头里的鱼,几要窒息。有一天突然想去看看周小刚。不知道他好不好,20岁了,是不是不再为长不出胡子烦恼?
步行回家,其实不远,不过下雪了,有点难走。走进剧团大院一切还是熟悉的,芍药顶着一头枯枝,挂着厚厚的雪。房子也老了,灰灰地脏着。走上三层,敲门,手里居然渗出紧张的汗。他在家吗?如果不在我该怎么办?等?还是离开?
门开了,是女孩,长头发,黑,但是健康。屋子里有耀眼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
“你找谁?”
。。。。。。
那高高的背影是周小刚?听见他的声音,像夏天一样开朗:“敏,是谁?”
突然觉得不应该进去,于是尴尬笑笑:“不好意思,走错了。”
周小刚只来得及看见一个影子,消瘦、固执。突然想起两年前某一天,小小的女孩,寂寞的箱子。
追下去,已经看不见人影。
原来错过的,注定是要错过。
朝红药藏在四楼转角。屏住呼吸,才能忍住眼泪。不能打扰,他们终于拥有温暖健康的生活——在她离开以后。
抬头看看,左边是她的家,门上积着厚厚的灰,忍不住走上去,摸那扇门,想起朝英生把自己举过头顶的日子。
然而立即就缩回手,因为,门,居然轻轻打开了。
(十七)
握紧手套,绒线扎着手心,一直痒进心里去。
想逃走,迈不开步子。门只露一条缝,静静召唤。
楼下有周小刚的脚步,高高的影子跑出来,喊着“红药”。
突然仓皇了,来不及思考,一步跨进去。
明明是白天,屋里却暗得像黑夜。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窗帘变得这么厚实,居然一点光都透不进来。门在身后轻轻阖上,像张疲惫的嘴。
紧张地贴在门上,听周小刚的动静。也许走了也许没有,听不真切。太专注,竟没注意伸过来的那只手。
红药。
红药。
红药。
手,放上额头,“妈妈来看你了。”
只有声音能证明是杨西西。满脸纵横的皱纹,灰黑色皮肤,牙齿居然少了几颗,可能是被打断了,因为残余的部分还露在唇外。
不知道该怎么做,屏住呼吸,不动不跑。无法出声。
红药,你怎么不理我?我是妈妈,我来看你了。你想我吗?想我吗?宝贝。
温柔拥住小小的身子,长高了不少,却还是孩子。孩子都需要妈妈,你需要我需要,朝红药也需要。
也许以往都是梦,这才是现实,逃出来的妈妈,重新变成家庭的可能。
终于反手抱住她,妈妈。我想你,每一天,每一夜,都想。
你已经这么大了,这么美,像我年轻的时候。笑笑,撩起额头上的刘海。
无比温柔。
不敢相信是真的,揉揉眼睛,用力地看。虽然丑陋,虽然散发着恶臭,然而笑容是熟悉的。
妈妈。。。。。。我等了你这么久。。。。。。
有很多话要说,然而妈妈太瘦了。要先去买点吃的。手里有钱,周小刚定期给的,不多,却也足够。
下楼的时候心里有掩不住的喜悦,像做了一场噩梦,终于熬到醒来。
走在楼梯口被绊了一跤,低头一看居然是那见过两次面的老太婆——笑着,牙齿雪亮。
有点惊讶,说声抱歉,转身欲走。
“红药”
苍老的声音,居然不难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瞪着她,不必出声,眼神已经问了。
老太太用力摇头,“不要去。”
不去哪里?
一只手指,指着楼上,像干枯的枝,“那个女人,不要去。”
“那是我妈妈”不再惊讶——这世上什么事没有?却没有谁能阻止孩子和母亲的关系。
还是摇头,表情诡异:“不要去。”
不再搭理,顾自离开。说疯话的老乞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吧。
(十八)
走得匆忙,所以看不到身后事。
老太太走进楼洞,腿脚灵便,猫一样轻捷无声。
买了肯德基,其实没吃过。不过吃过的人都说好。买了烤翅还有汉堡,可乐是大杯,凉凉的,重重的。闻起来很香,舍不得吃,要给妈妈留着。
上楼的时候觉得不对。说不出是哪里。小心跑过三楼,怕周小刚听见脚步。推开门,递上满满的食物,满心的欢喜。
人,却不在了。
不相信,连床下都找遍,真的是不在了。如水蒸汽,凭空而来,凭空而去。
地上有脚印,带着雪渍,肮脏凌乱。不是杨西西的,属于外来者。可乐翻在地上,褐色,冒着泡泡,像含了诅咒的水。
终于明白问题在哪里,是那老太婆,她不见了。疯跑下楼,看雪地上的脚印,太凌乱,分辨不出。还是固执地咬牙,一定是她。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抓走杨西西?如果她不是精神失常的乞丐,那么,她会是谁?
回去福利院,晚饭已经开过了。带着一身肯德基的香气,忍着辘辘饥肠,在艳羡的眼神里穿梭。孟林递上泡面,热热的,气味诱人。
虚弱地笑,吃过了,你闻我多香。
骗不了我。应该是在笑,眼里却没有笑意。很久以来孟林变成了不会笑的人。有点恐怖,然而还是接了,满心感动。
吃完饭,陪我去院长办公室吧?
好啊。含着面含混不清地答应。有口无心。
吃完了,孟林递上毛巾。接过,擦擦嘴,迎上孟林的眼神,有点同情,有点坚硬。
觉得古怪,想溜。被攥住一只手,陪我,求你。
只好同去。
院长,眨着眼睛,像只早起找虫精神矍铄的鸟。
看见两人,早有所知般张开双手,快来,坐。
朝红药坐下,以为自己是旁观,不知道他人才是看客。
孟林端着壶,乖巧地说要去倒水。临关门的时候看红药一眼,说不清的滋味,我知,你却不知。
屋子里暖和,外衣脱掉吧;手套脱掉吧;围巾也脱掉吧。你的眼睛为什么这么明亮?你的脖子好柔软,我闻到好闻的味道,是从哪里来的?让我找找看。。。好不好?嘘,好孩子,不要哭,哭了就不漂亮了。
拼死挣扎,咬出他一只手,牙齿深深陷进肉里,有腥臭的液体,从嘴角溢出。男人呻吟一声,用力掐住脖子,几乎要死去。
也许生命就这样终结。也好,再没有秘密。
力道突然松了,男人的表情变得很狰狞。
踢开他跳起来,看见孟林,站在他身后,举着一把锐利的勺子——边如刀锋利,应该是无数个不眠之夜的结果。
踩住他,一刀又一刀,扎他的头,他的眼睛,他的心、肝还有肺。肠子挑出来,丢在地上用脚踩,然后绕在脖子上,用力勒。
孟林气喘吁吁,眼神鬼祟,像只暴怒的老鼠。
朝红药蹲在地上,抱住膝盖。
原来是计划好的,什么事情都要有代价,出国有,报仇也有。不同在于上次付出自己,这次付出朋友。
朋友?想起佩佩,我只有过,你一个朋友。
(十九)
伸出那只完好的手,想拉起脸色苍白的朋友。
没有反应。朝红药垂着头,看不见表情,猜不透心事。
有点心虚,对不起,我实在太想报仇。
所以就可以牺牲最好的朋友,曾经以为是生命里重要的一部分。原来是镜子,只要一击就支离破碎。
摇晃她的肩,还是没有反应。咬住下唇,红药,我欠你的,会还给你。我要走,要逃,你也逃吧,你脱不了干系,你说不清楚了。
转身跑出去,从此便涯永隔。也许以后为人妻为人母,想起往事,还是一阵阵心寒。每个人都有秘密。你的枕边人,也许,双手就沾满鲜血。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有人推到办公室的门,一声惊叫,才从幻梦里惊醒。
“杀人啦”
整个走廊里回荡着踩住脖子般的尖叫,像投入湖水的石子,片刻激起千层浪。
朝红药站起来,腿是麻木的,疼。还是拖着走,要逃,为什么逃?逃去哪里?不知道。来不及取行李,顺手抄起地上的大衣,下襟处溅上一点血迹,如一朵盛开的花。
不知道跑了多远,不知道跑了多久。不知道在哪里,不知道哪里可去。夜,冷得厉害。单薄的女骇像冰箱里封存的食品。外表新鲜,内心早已死去。
是家游戏店,莫名其妙走进去。原来,冥冥中早有神灵。
温暖,不仅来自空调,更来自那熟悉的背影。
韦小宝,正对着屏幕捶胸顿足,挤眉弄眼。
走过去,抓住胳膊,眼泪一发不可收拾。韦小宝吓呆在原地,很久才反应过来:“大姐,我不认识你。”
抬起一张模糊了眼泪和鼻涕的脸:“你说什么?你不认识我?你怎么可能不认识我?你凭什么不认识我?”
周围人都窃笑,终于亲眼见识到始乱终弃的花心萝卜遭遇百折不挠的秦香莲了。
围成水泄不通的人墙,韦小宝急得满头大汗,却无处可逃。老板皱眉,家务事出去解决,别影响我生意。
一个瘦长的身体,拖着蜷成一团的女孩,连滚带爬冲出重围。忍不住火从心头起,好容易痛快一晚上,还被疯女人搅和。
“滚开!老子不认识你。”用脚去踢,终于分开了,女孩跪在雪地上,一只手在流血。
连你都不认识我了吗?可是我还认识你,我们分过一只棒棒糖,我送你去医院,我给你买过狮子头。。。。。你凭什么不认识我?你有什么权利不认识我?
“韦小宝”咬住牙,像只绝望的兔子“我恨你。”
有点疑惑,认识吗?不认识吗?不认识吗?认识吗?这是一个问题?还是两个问题?或者四个问题?。。。韦小宝在心里使劲计算。
女孩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准备离开。腿那么细,看来瘦得可以。
追上去,看见侧脸,三道胎记,淡淡如抓痕。心里一动,突然就软了。
“别。。。别走”不知道该怎么说:“你真的认识我吗?”
转过身,一张脸涨成病态的红:“你爸是卖白菜的,你妈是拾破烂的,你小学的班主任外号眼镜带鱼,你三年级时的同桌8岁就死了。你离开的时候为她流了一滴眼泪。”
不能合上嘴,惊讶无比地问:“你。。。怎么知道?”
低下头,眼泪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小小的凹洞:“我怎么知道。。。。。我看见的,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你掉眼泪。“
(二十)
听不明白,傻站在原地。
雪,又开始飘。砸在两个人之间。缩缩脖子,舔舔嘴唇:“好吧,就算你认识我。。。也许。。。是我忘记了。。。那你找我想干什么?”
不等她开口,赶紧加上:“我是没钱借给你的。”怕她不信,翻出口袋,空空的,却掉出些不明就里的渣滓,可能来自烧饼,也可能来自炒蚕豆。
“我不要钱。。。”
“那你要什么?”拍拍脑袋:“你一定是饿了,走,跟我吃饭去。请你吃大餐。”
“大餐”原来是5毛钱一串的羊肉串,放很多孜然和辣椒,在炉子上滋滋尖叫,像一排身体圆鼓鼓的小肉虫,被炭火烤成大汗淋漓,蒸腾出香香的烟雾。
递一把给朝红药:“吃!”
狼吞虎咽吃下去,真的是饿了。上一顿饭是遥远的泡面。一抬头看见韦小宝吃得自己满脸辣椒,忍不住笑了,却是很久没有过的表情。
韦小宝凑过来,附在耳朵上小声说:“吃饱了,你就去那边,看见了吗?左转过去,是公厕,在那里等我。”
嘴唇触在头发上,痒痒的,热热的,有说不出的亲近。冲她眨眨眼,像要开始一场两个人的游戏,有点惊险有点紧张,有点刺激。
站起来,拉紧大衣,一个人向公厕走去。身后韦小宝大喊:“来瓶啤酒”。
公厕都是臭的,这一间格外破败,没有灯,味道几乎令人窒息。还是掩着鼻子走进去,小心加小心才没踩入“雷池”。
外面声音突然大起来,有人奔跑,有人跌倒,有人骂娘。偷偷笑了,不替他担心——他跑得快,她是见识过的。
他会绕个圈子,然后回到这里。因为她在这里,所以他会回来。
如果他不回来呢?紧紧衣领,向手心呵口热气——他会回来。他一定会回来。
等了多久?不知道。
手脚都僵硬了。臭气倒是不足为患,时间久便再闻不出。
头顶的瓦片露了巴掌见方的洞,能看见雪花鹅毛一样飘下来。月亮原来是青色的,像纱,从天铺盖到地。
眼睛快要睁不开,是冷也是困。心里说不能睡,不能睡,可撑不住疲倦的身体。隐隐有冰凉的手伸到面前,想跑,迈不开腿。手指纤细,熟悉又陌生,抚过长发,肩膀,手臂。。。终于停在脖子上,软软合拢。
红药
请还给我
你夺走的,请还给我。。。
是那么温柔的声音,令人不想反抗。
闭上眼睛,不想挣扎,也不悲伤。也许死亡就是一片羽毛,被风吹入半空,俯下身,就是芸芸众生。
脸上突然一冰,陡然睁开双眼,韦小宝骑在墙头,手里正在制造第二枚雪球炮弹。发现目标醒了,顿时觉得无趣。
摸摸脖子,冰凉,不知道是梦还是现实。听韦小宝唠叨“你怎么能睡呢,这么冷,睡着会冻死的。。。我不是甩不掉他们。。。是天太冷,我想多运动一会。。。。你要去哪里?没地方去?那跟我回家吧。。。我家现在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心跳突然快了,想起那熟悉的摇摇欲倒的房子;横七竖八晾着的内衣裤;各家门口堆满的煤块或者大白菜。
杨惠还在那里吗?猪大肠的味道还依稀可辨。跟紧韦小宝,深一脚,浅一脚。
原来世界从来都是这么小。你能算出开头,可你猜不出这结果。我一直都在你身边生活,可是你,却永远不会知道。
(二十一)
原来这房子比记忆里更矮小黑暗。
韦小宝拉亮电灯,屋子里体味与霉味相混合,对自己人可能是亲切的,对朝红药却是有点恐怖的。
脚下踩到一条黑黑的毛巾,捡起来抖抖,正在安睡的蟑螂忿忿出走,还不忘怨毒地盯一眼多事的女人。
韦小宝埋头在一堆颜色诡异的衣服里,翻了许久,终于扔出一支顶了一头不明物体的牙刷——满脸洋洋得意:“哈哈,找到了——借你用。”
赶紧后退着摆手,不要了。。。不客气,谢谢谢谢。。。谢谢你。。。
屋子中间拉开一道本来可能是淡蓝色,现在已经是灰蓝色的帘子,一边是大床,一边是小行军床,睡上去会嘎吱嘎吱响,于是都屏住呼吸,怕不小心暴露自己的心事。
这里几乎每家都有一道相似的帘子,依稀还记得那男人和杨惠在帘子那边发出的声音。曾经成长的希望和敏感,曾经失去的童年和生命,神秘死去的妈妈和噩梦一样的杨西西。。。回忆是一株落地就疯长的魔豆,伸展触须,把心包紧,一层,又一层。
帘子那一边,睡着的男人,是不是也会成为生命里的一部分?不敢想,咬住被子边,又赶紧吐出来——味道酸得惊人。
韦小宝,啃着指甲,努力动用可怜的脑细胞。似乎是熟悉的,又似乎是陌生的。依稀有记忆,又像隔着厚厚的雾,打着手电努力看,只有影子,却没有面孔。
冬夜,冷得惊人。各自抱紧肩膀,想着各自的心事等天亮。
天终于还是会亮的。
不知道从哪弄来肉包子,塞一个在红药手里,还温热着。而自己已经吞了一只下去,一边还有功夫抬手赶走趴在窗上偷看的邻居小孩。
记忆里这样的地方即便打死人都不会有人在意,可能看的是包子。红药弯下嘴角,权当一笑。
韦小宝又埋进那堆衣服里,开始另一场搜索行动。没开口叫他,说不清的心思,一个人推门走出去。
雪早已停了,天空还是灰暗,这里变化不大,要穿过一条“中心街道”,才能抵达。左边住过爱哭的小孩,每天放学都看见一个女人抱着他在门口哄。右边那家曾养过只狗,对所有人叫惟独对她友好。经常摇摇尾巴,舔她手掌心。痒痒的,酥酥的。
越近,心跳得越快。依稀能看见杨惠蹲在地上洗猪大肠,黄黑的颜色,像人体的某个部分。
该说什么?能说什么?还是什么都不说?该继续向前,还是转身逃走?隐约觉得那个秘密就在眼前,也许推开门就能看见答案。
使劲吸口气,冷得打哆嗦。真的走到门口,才发现那扇门,居然上着一把大锁。当成是杨惠的黑影,不过是堆盖了塑料布的废品。
像饱满的气球突然被针扎出缺口,两条腿一软,坐到了门槛上。不敢大声喘气,怕惊动往事。
有悉索的脚步声靠近,懒得抬头,只看见一双不大的脚,拖着旧棉鞋,一步一步蹭到面前。停住了。
抬眼看,居然是那老太婆。
摸着门,慢慢坐下,不理会红药满脸的惊讶与厌恶。
“没想到,你还会回来。”声音不难听,不像面孔那么苍老可怖。
耳朵骤然感觉冰冷,是风?还是话里未知的意义?
“什么意思?”
“你知道。”居然叹口气:“其实你不回来更好。有些事情,不必那么计较。过好你的这一生,才是最重要。”
悚然站起:“你是谁?你都知道什么?为什么总跟着我?”
摇头,“我没有跟着你。孩子,是你坐在我的家门口。”
瞪着她,眼神一定是可怕的:“你是。。。”
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像若干年前牙膏广告里的女主角:“到底,你还是认出来了。。。”
捂住嘴,怕自己惊叫出声,杨惠,是你!
(二十二)
韦小宝是被那只狗带到郭鹃家门口。它竟敢叼走他唯一的牙刷,于是一路追打,直到那间已经16年不敢靠近的小屋。
那古怪的女孩一个人站在门口,呆滞而恐惧。
上去推推她“干什么?”有点疑惑地打量四下:“他家早没有人了,再说,她家女儿是我的朋友,你可不要动他家的注意。”
这才发现他的存在。
“你说什么?没有人了?”
为什么女人总有那么多废话和毫无意义的问题?不耐烦地瞪她一眼:“早没了。都死光了。”转身去找那只犯了盗窃罪的狗,顺脚印一路追将下去。
死光了。。。难道,杨惠已经死了?那么自己看见的,原来又是一具四处漂泊的幽魂。是的,柳絮的死,是只有鬼灵才能做到的事。
想起朝英生留下的“杨”字。杨。。。杨惠。。。杨惠。。。每天放学都留着笑容和饭菜的杨惠。。。抱着尸首哭泣过的杨惠。。。曾经给日子带来一点点阳光和温暖的杨惠。。。在心里叫过无数遍妈妈的杨惠。。。
用力攥紧手指,指甲在掌心扎出月牙形的痕迹。一点点血渗出来,落在雪地上,血红而雪白。像一朵无可奈何的芍药花。
妈妈,我要找到她了。
妈妈,请你等等我。
转身离开,步子深深砸进雪里,嘎吱作响。不听它们痛苦的呻吟。要心硬起来,像石头,不许动摇,不许掉眼泪。
走到巷口的时候看见那只熟悉的狗,从年份上算,应该是它的孩子了。通体黑毛,尾巴尖一点干净的白。看见她,走过来,舔舔手,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目送她的背影,直到再看不见。
深深低下头去,“请帮我。”
老和尚摇头,“不可。”
“求你。”有眼泪,渗出眼眶。
叹口气。摸索出一张皱皱的符,“太过恶毒,于你也无益处。若能,劝她自去吧。”
点头,小心收进怀里。眼角露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站起来,鞠躬,趁他来不及翻悔,夺路而去。
对不起骗你,没有恶鬼伤我,却有人,杀害我妈妈,夺走我两生的幸福。即便是鬼,也不能放过。
听不见老和尚在身后叹息,“何苦”。
何苦,何苦,可这世上,却有什么,不苦?
回到韦小宝住处,难得竟然在。正翻一本破旧连环画,好象是女排姑娘之类。不去理他,满屋找碟子。
韦小宝翻翻白眼,随她去。反正没什么值钱东西。
终于找到了,看看时候差不多,起身便要出去。
“喂”
韦小宝终于开口了:“吃饭没有?”
有人问“吃饭没有?”是很久以前的记忆。心里忽然酸了,转过身,蹲到他面前:“如果我能回来,你愿不愿意。。。一直跟我在一起?”
一分钟沉默,于是不再等待。推门出去。
男人一头雾水,不知道一顿饭跟永远在一起有什么关系?女人,真是最麻烦的动物。
(二十三)
风,冷到彻骨。
循着感觉就能找到。空气里有16年光阴都没能冲淡的血腥味,由毛孔侵入神经。再厚的衣服也挡不住。
那间屋子,歪斜潦倒。像喝醉了的男人,挥舞皮带、扫把、皮鞋底,女孩开始还能哭叫,后来连哭的力气都不再有。
杨惠,来吧,给我个理由。
难道眼睛是会骗人的?你的眼泪不是为我流的?我以为你是爱过我的,像母亲爱她的孩子。
来吧,来吧,我只要一个解释。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老太太,像一株行将枯萎的藤。一步一步,从看不清的阴影里走出来。算起来,也不过是40上下,却连做鬼,都不挽回不了一张皮相。
看着红药,嘴角有古怪的笑。
“我知道你迟早会来。只是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
心里放了一把火,偷偷烧掉前世的情谊,这是来之不易的机会,要报仇,就不能软弱。嘴里还是淡淡的:“你怎么认出我。”
“不是我要认出你”叹气,人突然委顿了,像真正的老太婆,摸索着坐在门槛上:“我是无心发现的。如果你这一生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可惜,你过得不好。。。。。。”
攥紧手心,里面是那张皱皱的符。不能相信,我一句也不相信。
“你不想知道后来的事情吗?”杨惠低着头,划拉地上的雪,像个没有心机的孩子。
你骗不了我,我要你再死一次,魂飞魄散,永远不能生。。。。。。
“你。。。走了以后,我生了一个孩子。叫郭丹,我想,你是杜鹃,她是牡丹。看见她就像看见你一样。。。”
“你。。。和和。。。那个男人的孩子?”惊讶地长大嘴,那个不能叫“爸爸”的凶手,然而,他却给我一个妹妹。
“我就知道你会高兴”杨惠笑了,牙齿洁白,眼神温暖:“我想你那么寂寞,一定会喜欢有个妹妹。”
“她现在在哪里?”
脸上的光彩,像倏忽即逝的烟火,黯淡了:“她死了。”
“你爸爸被。。。。。。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带着你妹妹,很难。她三岁的时候,病了,我敲遍了所有能敲的门,借到钱的时候,她已经不行了。”
“她。。。死了?”
“她死了,在我之后”口气淡淡的,像在说别人的事情:“我在送她去医院的路上被车撞了,当时不觉得,等她进了急救室,我也晕过去,就再没醒来。”
“本来她能活的,但是没有钱,所以就死了。医院不是慈善机构。怨谁呢,怨她的命。”
“后来呢?”
“后来?没什么。。。”眼神慌乱了,想掩饰什么。
“告诉我,后来怎么了?你为什么能认出我?”
“鹃。。。”恳求一样的表情。
拼命硬起心肠,板住一张脸:“我是朝红药,郭鹃。。。早就死了。”
眼神彻底黯淡了:“是啊,你是朝红药。。。别问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妈妈,是怎么死的?”
“柳絮,是怎么死的?”
”你怀疑我?“瞪起一双眼睛,冰得吓人,突然冷笑了:“是我。。。柳絮,是我杀的。。。我杀她,是因为我。。。我恨她。。“
二十四)
“为什么...?你们根本不认识...为什么你要杀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
“别问了”突然愤怒了,张开双臂,在空中划出半圆的形状:“我知道,你想报仇......冲我来吧,如果这样...你会好受...”
头疼,像要裂开。冷冽的风无孔不入,吹进嘴里,眼睛里,鼻子和耳朵里。
“你不要怪我。。。”颤抖着伸出手,杨惠垂着头,毫无所觉。
皱巴巴的一张纸,它能决定你的生死。这就是命运,别说不公平。
咬紧下唇,淡淡的痛,有咸腥味液体流进口腔,也许是血液,也许是眼泪。手是颤抖的,等了这么多年,是不是就为了今天?
“不是她。”碎玻璃一样,干脆决绝的女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杨西西,披挂着一身乱七八糟的布片,飘一样冲到面前,死死抓住手腕,连同手里那张化魂的符。
不惊讶。如今已没有什么能令朝红药觉得惊讶。杨西西,她早已不是当日的杨西西。
依然看向杨惠:“你要保护的人,是她吗?”
“我不需要保护。”杨西西,微笑着,苍白飘渺。
“你是谁?”
“你早该猜到。”
杨惠,终于抬起头,伸手拉住杨西西:“丹丹,跟我走吧。”
丹丹。。。“你是。。。我妹妹。。。”
不回答。杨惠拽住那酷似杨西西的身体,哭着哀求,跟我走吧,跟我走。
“为什么?”你是我妹妹,为什么,要让我连下辈子都不能幸福?我甚至没有见过你,可是我一定会爱你。我是那么寂寞,我曾经多么希望有个妹妹,会微笑,会唱歌,会蹒跚学步,像只乖乖小兔,躺在手臂里撒娇。
“为什么?你告诉我。”
“为什么?你也配问为什么!”挣脱开杨惠的怀抱,冲上来,厮咬瘦弱的女孩:“你的事情我全都知道,邻居每天都会再告诉我一遍。如果不是你,我爸爸不会死,我妈妈不会死,我也不会死!你死了,还要害死我们全家!你知道我死时所受的痛苦吗?你知道我妈妈死时忍受的煎熬吗?你知道爸爸——他也是你爸爸,他连头都没有了,你知道他要忍受多久痛苦才能再投胎吗?都是因你。。。我要让你得到报应。。。我要让你也失去爸爸妈妈,让你也在折磨中慢慢死去。。。像只狗一样暴尸街头。”
“丹丹”杨惠,突然生出巨大的力气,抱住疯狂的女子:“不怪你姐姐,不怪她。。。这是你的命。。。”
擦擦唇角的血,站起来:“柳絮是你杀的?”
“是我,谁让她居然收留你,让你以为又找到家了。我恨那多管闲事的女人。”
“杨西西呢?”
“她早死了。朝英生死了她就死了,我不过借她具身体,更容易弄死你!”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冷笑:“你以为我再找不到你了是吗?你还记得朝英生吗?你让他去十八层地狱找你妈妈,我就在那时跟上他,跟着他找到你。”
“鹃。。。”杨惠开口了:“你不要怪丹丹,她还是个孩子。。。她死的时候才3岁,她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谁说我不明白?”狠狠喝断母亲的话:“我恨这个女人,是她毁了我们全家。妈妈,你为什么总要阻止我?你爱她比爱我还多吗?
不理她,完全陷在自己的思考里,为什么朝英生会留下一个杨字?难道是知道了当时的杨西西已经不再是杨西西?那么,杀害妈妈的人又是谁呢?
“是谁杀了我妈妈?”
“不是她”杨惠慌慌地解释:“她出生的时候你妈妈早就去了。”
“我相信”没有表情,一步步靠近:“不管她做了些什么,她毕竟是我妹妹。”
“鹃。。。”杨惠心头一松,想握红药的手,发现不对,却迟了。
皱皱的符,原来一旦贴上,便会伸展开,像舒展肢体的精灵,蜷曲的字迹纷纷活跃起来。
杨西西跪倒在地,有压低的呻吟,不觉得激烈,很快就平静。身子倒在地上,面如死灰。
小小的,半透明的身体从雪地里爬起,陌生面孔,却又是熟悉的。眼睛,嘴唇都是遥远的记忆,像很多年以前,从镜子里看到的自己。
妹妹。。。
小小的身子,摇晃着,挣扎着,还没能站起来,便像冰一样碎了,卷起一阵风,吹在脸上有冷冷的碎屑。
杨惠呆站着,沉默。看看朝红药,眼神空洞,身体开始变成透明,一点点隐去。心,应该是碎了,两个女儿,一个杀死另一个。是宿命,也是结果。
活着的那一个,是不是没有选择呢?
突然觉得很累,转身想要离开,面前站着一个人,目瞪口呆,手里是一只咬了一口的包子。
(二十五)
有个故事,你想不想听?说是一个女孩,用了两世的时间寻找一个人,仇人,却一直都找不到。
为什么?
因为她想不到,那个仇人,居然是这世界上她唯一可以亲近的人。
我明白。女孩点头,摸着怀里的小白兔。兔子长着洁白的毛,柔软纤长。就好象,我爱小雪球,它也爱我。
后来呢?
后来——
那一夜,雪大得像鸵鸟毛——比鹅毛更可观。
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正转身想要离开。我手里是一只咬了一口的包子。我看见那透明的小身体在她手里消失,我听见她们叫她“郭鹃。。。”
那一刹那我所有的记忆都恢复了,小时候被打死的玩伴;街头救过我的女孩;在游戏厅拽着我的手臂痛哭流涕的女子。。。。。。
我认出她,不害怕,只是惊讶。
我想她不会知道,很多年以前的那一天下午, 我不过是想去偷点猪大肠——那个时候,男孩子总是觉得吃不饱。
我没想到那个熟悉的阿姨正站在那么危险的地方,看见我,居然惊得掉进开水桶里。我听见她喊救命,伸出两只手在半空中挣扎。
你没有救她?
摇摇头,没有,我不敢,太害怕了,我还是个孩子。
后来呢?
后来?她妈妈死了以后,她也死了,又活了,转世?我不清楚,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我是想知道,后来,就是你想起来她是谁以后的后来。女孩子,执拗地问,小兔子因为受不了她的手劲,从怀里硬钻出去。
宝贝,他不悦,怎么能这样对小雪球?
为什么不能?眼神居然是阴郁的。
有点认不出似的,她真是他的宝贝女儿吗?
为什么不能?女孩眼里居然渗出泪水,如果连人都能被轻易夺取生命,一只兔子,又有什么了不起?
朵朵,你怎么了。。。惊恐地睁大眼睛,你是。。。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是你。泪水落在地上,像一朵盛开的芍药花。韦小宝,怎么会是你?
我的朵朵呢?摇晃小小的肩膀,你把我的女儿怎么样了?
我就是朵朵。
你记得你丢掉包子逃走的样子有多狼狈吗?我想完了,连最后一个可能爱我的人都离开我。这一生失败了,我想,也许重新开始,一切都会好起来。。。。。。
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你知道吗?做了你的朵朵,我以为,你一定会爱我。。。
伸出手来,是一把小小的刀子,明晃晃,像一面诚实的镜子。
朵朵。。。男人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躲得了一次,躲不了另一次。也许这一生,也许下一世。
你知道吗?你知道的。我是红药,我也是朵朵。我爱你,你,爱不爱我?
作者的话:
其实这个故事有很有多硬伤的,写的时候太随心所欲,开头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要怎么结尾...也许下一个会更好~ {恐怖游戏:
就连这个结局,因为不想面对你死我活的结局,所以就这样结束吧,想要什么样的结果都可以.就如最美形状是圆,因为可以自由想象.
你们和我,一起,一定,都要快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