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火车,又坐着足够进古董店的越野吉普在年久失修的盘山路上颠簸了好几个小时,终于到达位于山凹背后的劳改农场。我看着穿警服的司机活力充沛地跳下车,毫不费力地拎起我沉重的行李箱,剩余的体力只够我嘶哑地提醒他:“小心!里面是工具和试剂!”即使简单的一句话也使我的嗓子剧痛不已,更不用说在火车上就开始痛得一跳一跳的头。我咳嗽了几声,清清嗓子,希望自己看上去不要那么虚弱,那么书生气,以至于显得和深山中的环境以及自己的职业太不相称。
“朱医生!”司机把手伸给我,微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路上累了吧?我们到了。”“孔警官,麻烦你了。”我嘟哝着,不好意思地扶着他的手腕从有点变形的后座跳出来,尽管我不想承认,我确实需要他的帮助才不至于在落到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时跌倒。一路上我都在企图和他聊天想多少了解一些背景,而尽忠职守的年轻警官需要把全副注意力放在糟糕的路况上才不至于使我们车毁人亡。毕竟,他真的帮了我许多,我该感谢他才是。我有些喜欢这个看上去比我小几岁但强壮得多也灵巧得多的年轻警官。
乌压压的云层边,夕阳带着不甘退去的余威斜斜地射上我的脸,迫使我不顾头痛地眯起眼睛才能看清眼前的建筑物:鹤岗农场。颇有诗意的名字掩盖不了灰色建筑的丑陋,无论在广袤祖国的哪个角落,劳改农场就是这个样子。如果说稍有不同,只不过这里关押了不少少年犯。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大部分阳光:“你来了?辛苦你了。天气那么热。我是负责教育处的郭警官。”
眼前突然变暗使我一阵头晕。我及时控制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握住了对面伸出来的大手:“你好。倪主任向我介绍过你。”我瞄了手腕上的手表一眼,酷热和疲劳快要把我榨干,然而责任驱动着我。如果早点开始,今天晚上说不定还可以早点休息。
所以我单刀直入地提醒他们我来的目的:“那么,尸体在哪里?”
两位警官对视了一眼,最后郭警官说:“也许电报没有说清楚,我们只是推断嫌犯有已经死亡的可能性。事实上确切地讲我们只看见他逃跑了。”
“那就是说现在没有尸体?”我的头又开始痛起来,那就是说我说不定得在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等上好几天,然后解剖并鉴定任何他们找到的高度腐烂的东西。
郭警官把我带到餐厅楼上胶合板围成的会议室,向我介绍了一些情况。看来比我想的还要糟:2天前一个闷热的夜里,保卫处长吴警官发现编号为1113的少年犯形迹可疑,在盘查的过程中被刺伤,而嫌犯负伤逃亡。由于该农场位于峭壁包绕人迹罕至的荒山秃岭,如果不走有岗哨把守的盘山路,离最近的居民点有数天的步程,而嫌犯未携带药品或食物,估计不可能逃离农场控制的范围就会被捉住。所以首先要解决的是吴警官的伤情鉴定,其次是协助寻找逃犯,最后才是--如果需要的话,解剖自寻死路的逃犯。他一边说,我一边不停地喝水,希望能减轻嗓子的痛楚,准备开始工作。
吴警官唠叨到令我沮丧的地步。特别是我嗓子哑了,没法发出足够响的声音打断他喋喋不休的抱怨。他一双棕黄色的三角眼不断上下打量我。我想我懂得他为什么焦虑。袭警一直都是重罪,更何况这是在劳改农场,为什么派我这么个坐惯舒服的实验室主攻毒物分析且刚刚毕业没多少实地经验的法医学研究生来?
刀伤在左侧胁部和左肩。农场的卫生员兼宣传科长黄医生已经成功地缝合了伤口。虽然正规的验伤步骤包括观察伤口的边缘和底部,但是因此而拆掉缝线撑开已经开始愈合的伤口,不仅不人道,而且完全可能一无所获。我努力地回忆着书上的要求,尽量显得熟练稳重,有条不紊:把标尺放在伤口旁拍照,拍全身照,记录病史和受伤史,填写正规的表格。虽然如此,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是哪里呢?我这灼热的头脑越来越不听使唤。
老旧的窗式空调发出火车般的“砰哒砰哒”声,而完全没有火车的效率。最后郭警官果断地关掉了这个噪音发生器。窗外灌进的热风带着一个白天的暑气在房间里大发淫威,吹得郭警官、吴警官和黄警官都热得冒汗,而我却浑身发冷起了鸡皮疙瘩,伴着一阵阵恶心。准是发烧了。第一批豆大的雨点袭下时,黄警官关上了窗,我在心中默念感谢上帝。既然尸体还没有出现,现在我非常希望休息一下,随便什么地方。郭警官把一叠文件放在我面前时,我知道我的希望又落空了。
“1113一直是个让人头痛的家伙,”郭警官看到我随手翻了几页后露出的奇怪表情,进一步解释说,“根据青少年保护条例,不能透露他的名字,在这里一直用代号称呼。”
我知道那个规定,让我吃惊的是那16岁男孩的相貌。资料照片上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孩,秀气到让人怜爱的地步。长长的刘海,半遮住一双小母鹿一样润泽的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一双看上去质地柔软的丰唇,嘴角轻撇,似乎是微愠,又似乎是等待一个永远没有到来的吻。尖削的下巴桀骜不驯地向一边翘起,展现从下颌到锁骨间脖颈修长的线条。耳后倒削式的短发,使一侧的银色耳环颇为引人注目。
就象郭警官说的,他是所有人的麻烦。他的记录糟糕透顶。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简短描写来看,1113似乎有过普通而温暖的家庭,以超过中上的成绩考入重点中学。在父母亲相继去世后,继父承担起养育他的义务。开始生活还算平静。很快他就由于打架斗殴受了2次校内处分,而后是几次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的行为,说简单点,就是群架。他被中学开除并被教育局列为“考虑送工读学校”的名单,但是在安排入校以前,发生了...“天呀!”我低低地惊呼,“这么残忍!那时他还不满14周岁吧?”
“所以没有判死刑,而是送到这里。”郭警官简明扼要地总结道,“这是个冷血的杀人犯,天生的凶性,长死在骨子里。别被他微笑起来象女孩子一样的外表迷惑了。”
“你相信凶性是天生的没法改造的吗?”我抬头想做一个无意冒犯的纯粹讨论性质的微笑化解疑问中质疑警官们工作目的的语气,却被一阵头晕搅成一个苦瓜脸的表情。
“对于他来说,是的。”郭警官答道。他和愁眉苦脸的吴警官、一脸严肃的黄警官一齐笑起来,和我完全不同,笑得非常自然,环视他们的笑容使我更加头晕,感觉眼前的人物和背景开始发黄,幻化出深黄色的光芒。在这协调一致的动作和表情中,有什么东西使我晕得更厉害,即使没有风也不由自主地发冷。
我眯起眼睛,徒劳地想用眉弓肌肉紧锁的力量把头痛锁在脑袋里不让被人看出来。但是似乎没有什么能逃过郭警官犀利的眼神:“朱医生,你脸色不太好。路上辛苦了。先吃饭再去看现场吧。菜马上就会上来。你喝点什么酒?”
我想起工作时间是绝对禁止饮酒的,而身处于劳改农场的警官只要没有离开拘禁区都属于工作时间。难道这里规矩不一样?还是我的脑袋太不管用记错了什么?我努力地挤出一个还算正常的微笑:“不用了,我在寝室里随便吃些什么就行。顺便还可以看看材料。”
“哈哈!”郭警官拍拍我的背,“男子汉大丈夫喝点酒能提提神啊!山里没有生猛海鲜,山货还是不少的啊。不想尝一尝吗?”
“等工作结束以后吧。”现在我真正希望的是任何能躺下的地方,当然最好是床,所以巴不得立刻离开这里,“希望我的工作能够令你们满意。
“ “你非常令我满意。”郭警官微笑着。作为一个受到过度重视和褒奖的菜鸟,我有些糊涂,正想谦虚几句,看到他在灯下闪光的牙齿,不知怎么的突然打了个冷战。该死!烧得还挺厉害。
孔警官领我去座落在食堂附近高地上旧值班室的空屋。招待所被泥石流冲毁后还没有来得及重建。值班室是里外套间,中间隔着镶着玻璃的钢门,摆着一些粗笨的家具,居然还有一部电话。眼看暴雨瓢泼,不管房子以前是设计来干什么的,能避开泥石流才是正经。更何况我终于可以躺下,躺在一张真正的床上,旁边就是让我安心的装着工具和试剂的行李箱。这似乎成了我和文明世界的唯一联系。
我从箱子的夹层中摸出常备的药品,丧气地发现感冒通只剩下2粒,没办法,2粒就2粒,总比没有要好。匆匆吞下2粒药片,我裹在散发霉味的被子里,打着寒颤,全身酸痛不已。终于,窗外暴雨和自己鼻子里呼哧呼哧喘出热气的声音渐渐远去,我感觉自己慢慢沉入朦胧的汪洋中。
木制的门上仿佛传来礼貌的叩门声,几乎完全被暴雨冲击地面的咆哮声掩盖。我懒得起来开门,希望那只是一个梦。过一会儿,来人自己推门进来,在桌上放了什么,似乎犹豫了几秒钟,终于走上前来轻轻推我的肩膀,有点沙哑的嗓音柔和地呼唤道:“先生?醒一醒,先生?”
朦胧中,我首先感受到的是温驯的笑容,然后是圆眼睛,平直的一字形眉毛,端正的国字脸,薄薄的嘴唇。一个也许够不上非常漂亮但讨人喜欢的男孩的相貌在我眼前逐渐清晰起来。一开始我没反应过来,奇怪地瞪着他式样难看的小平头、宽大粗糙的蓝色工装裤和蓝白条纹衬衫。目光滑到胸口的数字“802”时,我抖地惊醒,一下从床上跳起,大叫道:“站住!不许动!”一连串不相干的镜头飞速掠过我灼热的大脑:怎样出拳,怎样飞起一脚能把人踢倒,如果不行,怎样抱住别人的腰把他摔倒。可惜,这些镜头都是书本内容。为什么军训时我没花更多时间练习格斗术?现在要用了才发现自己完全是个无用的书生,而不是身为半个警察半个科学家的合格的法医。
男孩被我的命令弄糊涂了,因为本来动的就是我而不是他。他的手臂僵在刚才轻拍我的肩膀的姿势,委屈地说:“先生,我是来问您要吃什么的。”见我愣愣地没反应过来,他又补充道:“我是这里的工勤,打了开水拿了饭菜过来,顺便看看您另外还要吃什么,我再去食堂给您取。”我看到了门背后一对老式的红色塑料壳热水瓶,无辜地立在那里。“你...”我忍着肌肉的酸痛慢慢曲腿在床上坐下,病毒的威力肆虐我全身使我微微颤抖,头晕目眩,然而残存的警惕并未消失:“你怎么随便进别人的房间?你是...学员?”搜索记忆的最深处,终于挖掘出这个少年犯的正式称呼。男孩微笑着举起一串钥匙:“我是802。郭警官让我伺候您。”
“我不喜欢被别人伺候。”
他温厚地笑着说:“我来做那些不需要您亲自动手的事。比如说,打扫啊,打开水啊什么的。行李我也可以帮您搬呢。您先洗把脸吧。”他说着,转身拿了脸盆和毛巾出门,一会儿就端了半盆冷水进来。他把脸盆放在桌上,小心地倒进热水,边倒边用毛巾搅着,不时伸手试探水的温度。我有点诧异地比较着巨大的行李箱和瘦弱的男孩之间的高度差,不知这个看上去只有1米65左右的男孩怎样搬动那个庞然大物。
“给,先生。”
热毛巾递到我面前。我抹了一把脸。男孩乖巧地接过毛巾,在水里重新搓了一遍,再次递给我。把头埋在毛巾残余的热气中,感觉无比舒适,似乎短暂地躲进母亲温暖的子宫,把暴雨、黑夜、深山、病痛、残暴和杀戮都隔绝在外。
这个男孩话很多:“先生,我和您很有缘分呢。你瞧,我是802,和您差得不远呢。”(刑警803是本市法医组织的代号。)见我无动于衷,他急忙改口:“当然,这个性质很不一样的啦。不过呢,我人头很熟,1113的事我多半都知道。说不定我能帮您找到他的尸体。”他变戏法一般端上盖着盖子的饭菜,揭开盖子,应该有一阵香气飘来。可惜我的鼻子什么也闻不到。
“你凭什么说他已经死了呢?”我尝了一口据称是炒田鸡的东西,除了它是热的以外,什么味道也吃不出来。
“恩...”他迟疑了一下,“1113这个人一贯我行我素,不服从改造,就算自绝于人民,也是意料当中的事。”
“哈哈...”我差点把吃到一半的汤全喷出来。简直是郭警官的翻版嘛!
“您没见过这个人吧?”男孩继续说,“我熟悉他。我知道他在什么情况下会有什么反应。他落到这个结局,我早就料到了。”
听出他话里的阴冷和潮湿,我抬眼看了看男孩,一丝阴霾掠过他的脸。他发现我在注意他,马上转为温顺的微笑:“您还要汤吗?”
我摇摇头表示不要。他拿抹布擦过我面前湿掉的桌子。我注意到他敞开的衣领里细白的皮肤,显出脖颈根部和锁骨上浅浅的淤痕。听说这里的劳改犯主要的工作是在烈日下的荒山上种树和开路。我记得资料中1113关押1年多以后拍的集体照片上黝黑的皮肤,到正好配仍然不羁的眼神。这小家伙倒是保养得不错,还细皮嫩肉的。他注意到我的目光,垂下眼帘,趁转身放抹布时,顺手扣紧了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他干净、温顺,象贴身穿惯的睡衣,刚刚晒过,还有阳光的味道。但尽管我也是站在“正义”这一方的,他现在表现出来的机械的“正义”让我很不舒服。
“没想到你会这么评价他。看来你改造得很好了。”我不无讥讽地说,“你的同案犯听到你说这些,还会把你当兄弟吗?”他侧面对着我,看不清脸上表情细微的变化。我继续说:“我看到你的资料照片了。在同学家里伙同他杀死继父,你和他的关系应该不寻常呐,现在这么快就把他抛开了吗?郭警官果然教导有方。还是你怨恨他把你也拖下了水,成了一个从犯被关在这里?”
男孩的身体微震一下,仍然没有应答。
“靠拍马屁打小报告,你得了不少好处吧?”我说,在我看来,这是显而易见必然存在的事实,“你就不怕回你自己的房间睡觉的时候被人报复?‘江湖上’和‘山’上的人最讨厌告密者了吧?”
男孩的目光更加阴暗,他注视着屋角,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通常睡在外面,不回监房。”
“嚯,你的运气还真不坏嘛!”我说,“算得上这里的特权阶级了喽?你还挺能的嘛。不过,对我而言,现场就是现场,尸体就是尸体,真相就是真相。告诉你,我也不喜欢这个地方,而且我也觉得在这里碍手碍脚的,什么事都不顺溜。不过我不想也不会牵扯到超出我职权范围的权力,只要我做到自己该做的,就是为正义铺平道路。余下的事自然有别人来完成。所以,如果你想说什么,就直接告诉我真话,别兜七兜八地绕弯子拍马屁。”
“真的?”男孩的圆眼睛亮了起来。他想了一会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鼓足了勇气,幽幽地吐出一句出乎我意料的话:“1113肯定死了。千真万确。”
“你看到了?”我开始觉得刚才不由自主地和他说的话太多,不太符合工作要求。毕竟现在我不是到处收集病史的临床医师,而是负有特殊义务的法医。陷入了和一个应当保持距离的人之间似乎过度亲密的关系,又抓不到机会让我抽身,不免尴尬,随即,我想到了反击的靶子:“这种月黑风高大风大雨的天气正是逃跑的好机会,"
“你看到了?”我开始觉得刚才不由自主地和他说的话太多,不太符合工作要求。毕竟现在我不是到处收集病史的临床医师,而是负有特殊义务的法医。陷入了和一个应当保持距离的人之间似乎过度亲密的关系,又抓不到机会让我抽身,不免尴尬,随即,我想到了反击的靶子:“这种月黑风高大风大雨的天气正是逃跑的好机会,大雨会冲走所有的痕迹。难道他买通了你,让你给我提供虚假信息来掩护他?你倒是刀切豆腐--两面光嘛!”
“大雨会让您看到晴天看不到的...”他正要再说什么,突然抬头望着大雨滂沱的窗外,似乎听到如注的暴雨中传来的召唤。而我的感官受到感冒和药物的双重麻痹,什么也没感受到。他轻声说:“我得先离开一会儿,待会儿会再来整理屋子。您先忙。”悄无声息地,他很快就消失在漆黑的走廊里。
孔警官推醒我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竟然又趴在桌上睡过了。通常我每次只吃一片感冒通,今天过量了。然而过量的只是药物嗜睡的副反应,治疗效果似乎小荷才露尖尖角,就被病毒强大的毒力逼了回去。当孔警官打着伞送我跟在郭警官和吴警官背后深一脚浅一脚趟这积水走向围墙边上作为仓库的案发现场时,我不得不忍受着极端困倦和咽痛、寒战的双重折磨,以至于全副精力都集中在不要倒下,不要掉落手中的工具箱这两个念头上。
我事先被告知这原来是空屋,嫌犯可能在此藏匿准备逃逸的工具,正在捣腾的时候被巡夜的吴警官发现了。空屋调查取证应该方便很多,因为要检查指纹、拍摄照相的地方都少得多。郭警官推开门的时候,我清楚地听见吴警官和孔警官倒抽了一口冷气。我以为他们想到的和我想到的一样,而那个念头是我麻木的头脑当时所能做出的唯一的反应:要干的太多了。
血迹。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血迹。
我摇摇晃晃地扶住孔警官的肩膀以免倒下,抬头环视昏黄灯光下布满屋子的血迹超过了我现在发热虚弱紊乱的内耳平衡系统的承受能力。孔警官低低地惊呼:“朱医生,没事吧?”郭警官没有回头,对着空荡荡的房间独自问:“晕血吗?朱法医?”听上去无关褒贬的中性话语,在空屋反射回声里,掩饰不住的是嘲讽。吴警官接茬道:“随便拍两张照片快点结束,早点休息好了。反正是空屋子没什么物证。”
“我没事,感冒而已。”我注视着地面,希望快点恢复平衡感,“还是让我一样一样来吧。”
我从工具箱里掏出成打的贴有编号标签的小塑料袋和记录本,开始描画长方形的房屋内部和墙面,然后按照坐标标明血迹的大小、位置和性质。接着依照坐标点标记编号,然后按照编号用刮刀采取地上和墙面上的血点,放入相应编号的小塑料袋里。当然,每一面墙和每一处地板都要拍照。通常这种工作是一个组完成,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有这种资格。警官们聚在门口,无声地看我拖着酸痛的身体,象织网的蜘蛛一样从这里爬到那里,在记录本上描出一条又一条线。
仔细地观察下,我发现空屋简直就象流体痕迹学教学现场。这门新兴的学科是美籍华裔法医学家创始的,在保守的学院派法医界只是课间谈笑的资料。在大学里,我上过一门这方面的选修课。现在我不得不绞拧闷胀灼热的大脑,把记忆深处的片言只语一点一点挤出来用于实践。我很怀疑课本上写的是否真的能够解决实际问题。不仅仅是因为我的生疏,而且有许多诡异的污迹,那是顺着立柱和墙面渗透下来的水在的墙面上洇出的污浊的暗色。有可能是血,也有可能不是。一时无法分辨,我打算先把它们看作是血迹,待会儿回宿舍在用试剂证实一下。
我贴近墙面观察,感觉到嘴里灼热的呼气从墙面反弹回来,带着令人恶心的血腥味冲进我疼痛的咽喉。忍住随之而来的恶心,我一格一格地记录着:这里,线状的血迹,带着鱼雷形的尾部,应该是长条状物体打击后甩出的血;还有这里,椭圆形带尖尖尾部的血滴,象是中速移动的人滴下的;那里,片状边缘不规则如山峦一般的血迹,应该是出血点离地面很近且血液缓缓流下时聚起的,那说明什么呢...
我呆呆地盯着墙壁时,郭警官的提问把我拉回现场:“朱医生,发现什么?”我晃了晃脑袋。该死的感冒药!竟然让我在思考的过程中几乎站着就沉入梦乡。我深吸了一口气,继续想象着,重建现场:
傍晚,机警的男孩背靠屋角(石灰表面的擦痕)摆弄着什么。天渐渐黑了,听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迅速猫着腰贴到门框边上,从门缝里张望。脚步声令人不安地消弥在近处。黑夜里,他的眼睛象星辰一样闪光。突然,门猝不及防地重重推开,门边撞破了他光洁的额头(门上的血痕),他被撞得倒退几步(血迹的方向),跌坐在地上(积聚的血迹)---不对,额头的伤口能有那么多血积聚下来吗?待会儿再一起复核,先继续重建---吴警官冲进来大吼着什么,应该是“不许动”之类,没有什么物证能证明当时的声音了。虽然流着血,男孩唇边浮起一丝轻蔑的冷笑,伸手缓缓捋了一把顺着额角流下的血,撑着地面站起来(模糊的血掌痕和指纹,这也许是他的手第一次沾上血,后来屋里的墙上和地面上很多地方留下了血手印)。面对教官严厉的责问,男孩却带着不屑的冷笑,似乎一切与他没有关系,他在这里只是为了看教官表演愤怒。最后教官掏出手铐准备给他戴上,并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男孩捣鼓的东西,就在此时,男孩乘隙掏出弹簧刀飞手一扬,刺破了教官的手臂(黄警官的报告)。男孩猛推教官,抓起屋角的东西向外冲去。负伤的教官抽出警棍从背后全力击向男孩的头部(墙上飞溅的血迹)---棍棒溅起的血滴,速度有这么快吗?唉,头好痛---一阵混战,滚爬,扭打(地上揉乱的血迹)。教官高呼召唤其他警官的帮助。羚羊般敏捷的男孩最终挣脱了教官的臂膀,在援军到来前冲进屋外无边的黑暗(延伸至门口的血迹,形状提示从移动并具有一定高度的物体上滴落)...
“朱医生,你结束了吗?”郭警官问。
“还差很多,”我说,“天知道能不能做完。”
“嫌犯已经逃跑了,”郭警官不满地说,“这只是吴警官受伤的现场。照这样的速度如果要检视逃跑路线,要什么时候才能完成?”
我咳嗽了一阵,只是突然而来的咳嗽,不是故意找台阶下。
“没有什么逃跑路线可以检视了。”孔警官说,“看这里,到处都是水。什么都不会剩下。”
仍然咳嗽着,我勉强向郭警官点点头。
“那么现场发现什么吗?”他继续问,“已经3个多小时了。”
我只有苦笑。操作流体痕迹学不仅需要耐心和绘图能力,还非常需要想象力,而想象力需要时间,特别是吃了感冒药只想睡觉的时候。
郭警官的目光转为同情地看着我:“要不今天先到这里,明天雨小了我们还要搜山。你还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吗?”
太多了!我心想,但是询问的原则是从最简单最可能获得确切答案的问题开始:“1113有多高?”
“1米75、76的样子。”孔警官说,“现在的男孩长得快,背后看跟大人差不多了,转到面前一瞧还是个孩子。”他说得非常流畅而自信,仿佛忘记了自己刚刚脱离随便被人叫“男孩子”的年龄。
“你熟悉他吗?”我问。追寻血迹的过程就象试着和别人交往,如果事先知道某人的脾气就更容易些。郭警官眼里,1113显然是典型的反派,看上去纯真未尽的孔警官不知是否有客观一点的评价。
“这个...怎么说呢?”孔警官摘下帽子,借着挠头皮,扭头看着郭警官,但后者面无表情,直视前方,他无奈地戴回帽子,清清嗓子,说:“这个学员平时话很少,不容易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确实不遵守纪律,不尊重教官。但是,人很聪明呢,不光文化课学得好,篮球也打得好,劳动时不管教什么,一学就会。”
“他劳动些什么呢?”
“开始很照顾他,让他在食堂做饭。”说到这里,孔警官嘻嘻笑了一阵,被郭警官冷冷地瞥了一眼,立马又清清嗓子,严肃起来,“后来和别人一起种树。”
我描画着墙上的血滴,脑海中慢慢浮起鲜血从青春期猛长个头还来不及长肌肉的男孩瘦长的身体上喷溅的情形,象慢镜头一样,一遍又一遍。这里面有什么东西非常不对头。很高的墙面甚至屋顶上都可以看到血迹,血象是从动脉中直接喷溅出来的。即使男孩身高达到1.75米,受伤当时也是直立的,被棍棒伤及头面部的末梢动脉,喷溅不了这么高。要么当时身体是倾斜的?击中头部的警棍挥动着连续打击甩出的血才是形成血迹的原因?身体的角度加上棍棒打击的角度...抛物线距离...计算公式长得可笑,远远超过我昏沉沉的头脑能够负担的工作量。我摇了摇头,把这个问题记下来,纯粹为了转换心境,接着问:“他做饭做得很糟糕吗?”
“和你猜的完全相反,他是个好厨师,炒的菠菜一根一根碧绿生青能自己立起来,还琢磨着学会了做拉面。他做的炒面更加好吃。”孔警官咂着嘴,似乎回味着无上的美味。
“那为什么不让他做饭了呢?”
“这个...”孔警官的嘴瘪了下来,他再次尴尬地挠挠头皮,求救般望着郭警官。郭警官不紧不慢地说:“朱医生,这和血迹有什么关系吗?”
“我想...”我开了半句头,下文的话语好象被大风从干热的头脑里刮走,就象枯草被从戈壁上刮走一样。我看到了什么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但是为了考虑郭警官的答话,这东西从我眼前一闪而过,让我扑了个空。现在我处于既没有记住刚才触动我的东西,也忘了起码的正常答话的尴尬境地。最后,我吞吞吐吐地说:“我想,他可能在屋角藏了什么吃的东西一个人偷偷吃吧。你们是不是发现他偷吃才不让他呆在厨房的呢?”
“他很可能藏了食物为逃跑做准备。”郭警官说,“你提醒我了。明天我们会查查厨房少了什么。说不定伤了吴警官的凶器也是从那里拿的。”
“厨房用那么小的刀吗?”我奇怪地问。
吴警官和郭警官迅速对视了一眼,郭警官说:“有什么不对吗?”
我有点尴尬地说:“我觉得那是很小的刀刺切出来的,刀刃应该非常薄而锋利,不象厨房用的切菜刀,倒有几分象医生用的手术刀。”
郭警官说:“你那么肯定吗?毕竟伤口已经开始长上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是,那是。也许是大一点的,弹簧刀什么的。”
门外一阵水声响,黄警官抱歉地招呼道:“朱医生!警棍在这里。这雨太大,到处都积水,我给绊了一跤,警棍和包在外面的毛巾都浸过水了。你看这没关系吧?”他递上一条湿淋淋的水发海带般黑乎乎的东西。我叹了一口气:这警棍上,任何有价值的指纹都不可能有了。我早就发现屋里的指纹乱得很。看来没有什么可供有效辨认的指纹了。
最后我回到宿舍时,发现自己面临一大堆有待分析但很可能出不了任何结果的血迹,除此以外别无他物。郭警官说:“希望你能提供明天搜山的辅助线索,如果不能也就算了。先休息吧。”我谢过他,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坐在床上面对两个诱惑挣扎了好一会儿:马上睡觉,或者仔细实践我过去很感兴趣但从未实践过的流体痕迹学。责任感促使我向后者投降。
我从箱子里取出试剂盒,开始测定每个位置取到的血迹标本的血型。首先,我证实了这些都是血迹,不是顺着屋顶的渗水渗透下来的普通污迹。其次要证实这些是人的血迹。然后才是血型。这是非常枯燥的重复劳动。夜深了,窗外风雨小了一点,我觉得冷透骨髓,酸痛的双腿和双臂不断打颤,预示体温还在攀升。我开始庆幸没有带体温计来,否则看到体温数字,说不定马上就会倒下起不来。很有趣,除了一个几乎在最表层有星芒状对称放射边缘的标本及中速移向门口的血迹标本是A型以外,所有的血型都是O。把血迹面积累加,乘以估算的系数,推算出现场喷溅过大约2500-3000ml的O型血。一个成年男性只有4500-5000ml血,如果不治疗,失血2000ml以上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性。我摇摇头,不!肯定有哪里出错了。我把被水洇开的面积也算进去了吗?我回忆着房间里血迹的形状,太奇怪了,好象...
一个炸雷响过,我几乎从凳子惊起,看看表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又睡着过10多分钟。接着,我的目光落到穿号衣俯身在床边看我摊在床上的文件的身影。“802!你在干什么!”我尽自己疼痛的嗓子的可能,厉声喝道。男孩圆眼睛里露出毫无矫饰的惊讶:“哎呀,先生,您醒着?我敲了半天门都没人答应。”我用手揉着额头上因为趴在桌上太久而留下的印痕,嘴里却说:“你敲得太轻了,我正专心工作没听见。过来!不许看!你不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吗?那不是给你看的。”
“我是想收拾床给你睡来着。”他微笑着说,“什么都没看见。”
“我看你的手一点也没动,眼珠子倒动得勤快。还说没看见什么?”
“是没看着什么呀。我只是在想该怎么把这些文件归置到一起,免得给您弄乱了。”
“少罗嗦!不看怎么知道什么和什么应该放在一起。别想骗我了。”
“...”男孩低头不语。
我快步上前弯腰把文件、笔记收进文件夹。激烈的动作再次让我头晕目眩,顺手搭住男孩的肩膀。
“先生...”手掌中,他的肩膀抖动了一下。
“你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为了掩饰自己的虚弱,避免被他发现可乘之机,我装出严厉的口吻,“你说,我该怎么惩罚你?”
暴雨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悉悉沥沥的小雨。夜,宁静而空灵,雨,晶莹而剔透。连日来的闷热被一扫而去,多少生灵宁静安睡的夜晚,被血腥气催得发狂地工作着的我,并不是真的发怒,只是不想让他看到我是多么疲惫、沮丧而孤独。
男孩的肩膀在我掌中变得僵硬。他垂头立了几秒钟,抽了一下鼻子,然后羔羊般顺从地,慢慢解开长裤的纽扣和拉链,任其松松地沿着光洁的腿滑下。我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继而解开衬衫的纽扣,轻扭肩膀,衬衫象老树皮剥落,露出白晰如玉的背部。我恰好在细腻的肌肤裸呈在掌下前最后一秒收回了手,迷惑地看着这一切。为什么要用玉或者象牙这种坚硬而没有生命的物体来形容肌肤的美丽呢?有什么可以替代丰润的颜色、优雅缓和的起伏、柔软的弹性,又带着淡淡的阳光的香气?特别是,有什么可以替代肢体皮肤下修长的肌肉的伸缩波动时,轮廓优美的变化?我愣愣地看他靠拢脚跟蹭下鞋子,缓步向前爬上床,背对我趴下,用膝盖和胳膊肘撑着身体。
我麻木的头脑飞快地运转起来,搜索记忆库,寻找这种奇怪姿势的可能解释。突然答案跳进我的脑袋,象一袋垃圾扔了进来,恶心的味道几乎令我当场作呕。
“起来!”我拣起衣服扔向他,“快起来!谁叫你这么做的!”
男孩转过身,一对圆眼睛失神地望着我。我催促道:“穿上衣服呀!”见他还没反应过来,我抖开衬衫披在他身上。一滴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接着是另一滴,在他脸上,泪水汇合成小溪,从他纤巧的下巴边缘滴下,在粗布的床单上迅速洇开。他抬起手背抹了一把眼睛,穿上衣服。
“你哭什么,”我柔声安慰道,“我没有碰你,也不会那样碰你。”
“我以为,”男孩哏咽着说,“全世界的人都是这样,或者至少说,来这里的,都是这样。”
“为什么这么想?哪个教官伤害过你?”
“哪一个?”他惨淡地一笑,“郭教官,吴教官,黄教官,每一个。”
“这里不会就只有他们几个一手遮天,别人呢?那个...孔警官呢?”
“常隔着门玻璃看到他在外套间看报纸。”
“你没有喊过救命?”
“他知道里面在干什么。不用喊,他也知道。”
一阵寒气沿着脊柱传来,直冲我昏溃灼热的头脑,我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连带咽下喉间的浊痛和苦涩,克制住愤怒和恶心,问我眼前的男孩:“你就没有试过向教育处、保卫科举报他们?”
男孩嘴角撇了一下,又一滴泪水汇合进小溪。想到郭警官和吴警官的职务,我顿时发现自己的愚蠢和机械,又说:“至少,你可以借看医生的机会...”话没说完。我意识到没有黄警官的转诊证明,他不可能得到保外就医的机会。而黄警官不会轻易让手里的小羊羔跳出围栏。一时间,我就着么愣愣地呆看他不停地无声地流着泪,想不出什么话能够毫无伤害地安慰他。隔了好久,我说:“让我检查一下你的身体,如果有特征性的伤痕,可以拍下来作为证据。至少,这是我肯定能为你做的一件事。”他无声地摇摇头。“那时疼不疼?”我试图向他解释,“那时会留下特殊的伤口,一般人身上不会有,可以证明你被伤害过。肯定疼的吧?”男孩扁扁嘴,似乎品味着自己眼泪的味道,他抬眼望着我,幽深湿润的眼睛使我打了个寒战。他说:“不感觉疼已经好久了,习惯了。”我补充道:“这种伤害的痕迹很久都不会消失。”男孩带着眼泪,微笑着点头说:“对,我想您说的一点都不错。说到底还是我自己不好,如果象他那样,也许就不会有这种事。”
“你在说谁?”
男孩轻声快速地吐出一个名字,我没有听清楚,但我明白他指的是1113。他说:“我们一到这里,他们就盯上了他,经常当众表扬他学习好,安排他特别的工作,那时,我在他旁边,总觉得抬不起头来。对其他犯人来说,他杀过人,是条汉子,我只不过是个帮手,而且是个拙劣的帮手。对于教官们来说,他虽然老冷着一张脸,好象一切都不屑一顾的样子,却是个聪明能干的学生,不管是学习还是劳动,样样都比我强多了。那天夜里他被叫出去学习,听说是读‘参考消息’报,很晚才被押回牢房。第二天刷牙时我看到他脖子上的伤痕。这种事一连好几次,他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最厉害的一次把左手骨打断了,只是草草地包扎了一下,上了石膏。不但没被送出去好好治疗,反过来还给派到山上去干活。最后伤好了以后,他拿东西成了这个样子,”男孩比划了一个手势,“我们偶尔有机会单独在一起时,他叫我避开教官,不要让他们注意到自己。那时,我才知道事实的真相,比我以前任何设想都要坏。他满不在乎地说他不怕被打,如果他们打他,他就反击,一直都没让他们得逞过。那时我很怕,怕他们恼羞成怒会把他打死。”
“所以你主动献身,希望他们能放过他?”
男孩默默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点头:“还没到那个地步吧。只是他们把我叫去时,我没有反抗。自从那以后,他们就不怎么注意他了。”
“这么有牺牲精神?到底是一起杀过人的朋友啊。话说现在,何必当初。那时为什么要杀人呢?如果好好做个守法的公民,不是永远没有这种事了吗?”
男孩再次抬起头,圆眼睛里露出青春期少年开始憎恶别人再给他讲童话时才会有的表情,他嘴角一弯,惨然一笑:“您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他的继父?”
“我没仔细看全他的案卷。好象是为了一点小事冲动杀人。”
“如果被继父强暴也可以算小事。”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虽然只是浏览了一遍,我可以肯定1113没有提过这件事,否则法医鉴定记录上不会没有相应的说明,而那通常是我最关心记忆也最牢固的一个部分。我不顾喉咙的疼痛,嘶着嗓子大声问:“为什么不对办案的警官说明情况?那样肯定会得到减轻的判决,说不定根本不用来这里的!”
“我们早就说好,那是我们的秘密,只能带进坟墓里去,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不能允许任何肮脏的东西和自己联系在一起。”
“他杀人的时候已经被强暴了不止一次吧?后来怎样决心下手的呢?”
“因为他更不能允许任何肮脏的东西和我联系在一起。”
“你们两,一直这么‘铁’吗?”
男孩唇边浮出一丝苦笑:“以前,就象您说的。后来...我面前有两个选择:眼看他为了保持尊严被打死和让他感受着我的肮脏而屈辱地活着,我只是没法在这两个选择里面挑一个正确的。这两种选择,对于他来讲,都是绝路。”
“我想他不会领你这种情吧?”
“他知道后,打了我一顿,骂我是一头没用的脏猪。为这事,他被关了3天禁闭。出禁闭室后,他再也不理睬我,看见我就象看见空气一样。每次列队出操,看到他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走过,我感觉象被扒光了一个人站在操场上示众。那时,我不住地想,我宁愿去死,好过在这没有出头之日的地方,变成人家的玩物,失去最后一个亲密的朋友,孤独地肮脏地活着。”更多的眼泪决堤般涌出,他低下头去,似乎为自己的懦弱而羞愧。“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我们。”他喃喃地说。
愤怒,顺着男孩流下的眼泪,一点一滴地在我心中聚拢,愤怒,使我的头脑空前清醒。
“相信我,血和泪不会白白地流。即使所有的人,包括他,都遗弃了你,正义总是存在的。而我,就是站在地狱门口,截住不该堕落下去的人,转送他们进天堂的最后一关。如果我也放弃你,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正义和公正可言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相信我,你的证词和你的伤痕会成为法庭上有力的证据。”说到证据,我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你确认1113已经死亡吗?”
男孩点点头。
“尸体在哪里?”
“没有用的,”他摇摇头,“如果您找到了尸体或者其他任何确凿的证据,他们不会让您活着离开。”
“你不用怕,”我说,“我是来这里公干的法医,他们能拿我怎么样?对了,你说的其他确凿的证据,指的是什么?”
“这个多的是。比如说,这个柜子,”他指指屋角,“还有别的。今天太晚了,我得去了。”他抹干脸上的泪痕,穿上鞋。
“不行!”我大声说,“我不能放任别人伤害你。我不会看着报纸,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笑笑说,“不必花太多的心思在我身上。今天晚上,他们已经不能再伤害我了。”
他走后,最快回来找我的是头痛。我坐了几分钟,喝下一大杯热水,但是衣服几乎是干的,没出什么汗,也就不用指望烧会很快退下去。我眯着眼睛忍着头痛,打量屋角的柜子。这是个不起眼的单身宿舍或值班室常见的狭长柜子,质地单薄,颜色晦暗。我进来以后还没有想过去用它。上班部分是可以打开的两扇小门,中间是一个横着的大抽屉,下面还有两排小抽屉。我蹲下身,扑上滑石粉,仔细观察每个抽屉的立面和拉手,没有发现任何足够清楚可以记录的指纹。
看样子我得换一种方法。我拉开所有抽屉。它们全部都是空的,门里也是,好象还是没有什么蛛丝马迹。整个情况强烈暗示有人彻底打扫过这个柜子,把原来放在里面的东西都搬空了。他们肯定是要掩饰什么,是什么呢?我呆想了半天,最后决定打个电话给倪主任。他经常工作到子夜,这时应该还在实验室里。幸运的是,这个电话可以打外线。果然,电话铃响了2声,倪主任就接了起来。我简短地告诉他情况很严重,我一个人对付不了,需要行侦队立即支援。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原本以为不过是简单的一件适合锻炼新手的工作,他追问我是不是犯人暴动,或者另有隐情。我说是后者,电话里没法详细说,我正在尽力搜集证据,希望增援部队尽快赶到。最好能在天亮前劳改农场开始出发大规模搜山以前,到时候人多手杂,证据消失得更快,涉案人还有可能狗急跳墙地逃跑。倪主任沉默了。我知道这个要求有点过分,任谁在这个位置都会觉得压力重大。最后他问我:“你有多大把握让行侦队不至于白跑一次闹个大笑话?”我说:“主任,至少我已经有了一个关键证人。只是他现在的处境比较危险。”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答复我:“好吧,我知道你的为人和你的学习成绩,姑且相信你一次吧。不过赶在天亮以前可能不一定来得及。”“情您尽快吧。”我说。
挂上电话,我坐在床上瞅着柜子发呆。这时,我的目光落在拉开的抽屉边缘的一个污迹上。
血迹!
我激动起来,抓起照相机俯下身拍了一张照片。应该没错。似乎还闻得到淡淡的腥气。我把这个抽屉来出来,满意地看到柜子内壁相应的地方也有一个污迹,在放大镜下,这两个污迹都呈半椭圆形,但形状不完全一样,柜子内面的那个带着一个扫帚形的尾巴。我闭起眼睛想象当时的画面:当这滴血飞溅到打开的抽屉侧面后,有人先关上抽屉,把血迹蹭到了柜子内面。然后擦洗柜子的表面,血滴留在柜子表面的另半个椭圆被擦去了。血迹面积太小,周围没有其他连续的血痕,很难判断溅落时的速度和角度。但是,血迹是不可掩盖的确凿证据!
我刮下柜子内测的血痕,用简易试剂盒测试了一下,不但肯定是人血,而且和那间空屋里提取出的血样是同一个血型。我完全相信用电泳法可以确定它们是同一个人的血。满意地深呼了一口气,我把标本放进塑料试管,标上只有我自己才明白的标签。如果有人打算破坏这个标本,非得把全部标本都毁去不可。那样做应该不太容易,应该会露出马脚,因为我今天一共收集了...我一手揉着胀痛的头,另一手数了一下,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居然有300多个血迹标本。
不对!除了证明1113的血迹留在了这个柜子上,我还必需证明这个柜子被从那空屋移出来过,才能说明有人破坏现场,掩盖真相。唯有证明了这一点,才能调动其他力量做深入的调查。我首先想到的是柜子脚在地上留下的痕迹。但是被我否定了。因为空屋是灰色的粗糙的水泥地,不像农村土屋的泥地或城里装修考究的打蜡地板,会清晰地留下久放的家具的痕迹。接着我想到了墙上的擦痕,开始我以为是男孩的背部在墙上蹭过留下的,现在回想起来,边缘这么清楚的痕迹应该是家具的。凑巧的是,这间屋子的墙壁涂着浅黄色的涂料,而空屋是陈旧的白石灰墙。想到这里,我用力搬开柜子,检视它的背后。果然,擦洗的人以为靠墙放的一面没有血迹,不会透露他们的恶行,所以没有处理过。柜子的边缘清楚地有石灰的擦痕。我拍下柜子的背面,取了石灰的样本。然后提起工具箱,趟着积水出门。
雨基本上停了。脚浸在山上冲下来的泥水里,湿滑难走,冷得我直打缠。我安慰自己,权当退烧疗法。走过一排平房中一间还亮着灯的屋子,我小心地放轻脚步。借着路灯黯淡的灯光,似乎看到那上面有个污损的红十字。我已经走过卫生室门口,突然门开了,黄警官的声音问道:“朱医生,你去哪里?”
我呆了一秒钟,不断告诫自己要镇静。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除了钥匙和手机,什么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也没有。我慢慢转过身,尽量做出自然的笑:“呃,我好象重感冒了,脑子稀里糊涂的,刚才在现场忘了几个标本没有采。”
“这么晚了?明天再去也好。”
“没关系,我习惯晚睡。”
“我看你就象重感冒发烧的样子,要不要来点退烧药?”
“那...”这个提议非常有诱惑力,而且从情理上来讲也无法拒绝,他会不会怀疑到什么,给我些安眠药或者毒药呢?考上研究生以前,我好歹做过一阵子医生,常用药的样子应该不会搞错。“那好吧,谢谢了。”
黄警官把着门让我进去。屋里有一张检查床,一个药品柜,两个写字台,两面墙各有一道门通向里屋,其中一扇关着,另一扇半开着,可以看到里面老式的简易X光机。桌上的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黄警官从标有“克感敏”的棕色瓶子里取出2粒药片给我,还递给我一杯水。看到药片表面“APC”三个字母,我放心地吞了下去。
“设备不少啊。”我指了指里屋的X光机,“那个好用吗?”
“能用,”黄警官说,“不过山区条件差,屋子没有特殊的X线防护措施,所以很少用。同事生病需要检查就回城里去。偶尔犯人摔伤骨折或者发烧肺炎的时候用一用。”
我心里一动:“1113手臂骨折的时候拍过的片子还在吗?”
黄警官眉毛一扬:“你怎么知道他拍过片子?”
“材料里记着他骨折过一次,上过石膏,应该是拍过的吧?”
黄警官呆了一呆,呵呵笑道:“果然是骨科医生出身的,改行做法医还没忘老本行。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吗?”
“那个...”我本想说谎,一转念觉得还是说实话不太容易露陷,“也许找到他时他已经面目全非,指纹也不一定提取得到。到时候得有东西证实尸体的身份,X光片子可以派上用处。”
他又迟疑了一阵,终于从不多的一叠片子中翻出了2张给我。片子上没有名字只有1113的号码,是位置不十分准确的正、侧位片,他总算记得标明那是左手。一个典型的尺骨远端骨折,看得出上石膏以前复位不到位,将来肯定会畸形愈合,形成掌曲尺偏畸形。我写了借条,把片子借去作为证物。他没有反对。
“不用盯着几个标本不放,”他说,“我看你收集得不老少了,明天去也来得及。还是休息吧,你还发着烧呢。”
我表面答应,回到寝室把片子放到证物袋里贴上封口标签,关灯等了一会儿。我时不时趴在窗台上观望卫生室的灯光。再不去天就真的要亮了,而且,吃药后大汗淋漓的虚脱感慢慢地耗干着我的体力,再拖下去我就真的没力气去了。
终于,卫生室的灯光灭了。我悄悄地出门,带上铁皮手电筒,握着它让我感觉有些保障。
我采集了擦痕处的石灰,面对墙壁前想象中的柜子站着,比划着男孩可能的姿势,想了一想,又转回来,背对墙壁。屋外,天又黑又厚,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现在,我已经掌握了重要的线索,而且这里无人打扰,是重建现场的时候了。这一次的感觉和上一次大不一样,我开始不仅仅想象他的动作,因为逐渐开始认识这个男孩,不知不觉中模拟着他的感觉:
傍晚,天才擦黑,闷热的屋里,男孩蹲在柜子前面翻找着抽屉,汗水洇透他粗布的号衣,因为紧张和一天劳作的疲累,微微有点喘息。男孩专心于他手中工作的同时,机警地竖着耳朵倾听窗外的动静。听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迅速抓起什么可以当武器的东西,猫着腰贴到门框边上。脚步声令人不安地消弥在近处。寂静的等待中,他不安地舔了舔嘴唇。终于,他按奈不住,悄悄探头从门缝里张望。目力所及的狭缝里,空无人影。凭着长年挣扎求生的本能,他知道危险已经来临,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突然,门猝不及防地重重推开,门边撞破了他光洁的额头(门上的血痕),他被撞得倒退几步(血迹的方向),门外,粗壮有力的胳膊挥着一把刀,砍在他身上,迅速抽回(墙上高速甩出的血迹,大概同时还溅到柜子上),又是第二刀。男孩奋力抵抗,但流失的鲜血带走了他的气力。另一个人加入,用警棍猛击他的头部(鱼雷型尾部的血迹)。他的脚步摇晃着,终于不支倒下。鲜血从各个伤口涌出,在他身下聚成血泊(积聚的血迹)。两人走近把男孩夹在中间,其中一人可能在他脸上踹了一脚,看看他是否还活着。男孩艰难地喘息着,在带着夏日酷热的余威的水泥地上,冰冷渐渐笼罩住他的全身。一道阴影掠过他俊美的脸,带走最后一次呼吸,充满愤怒的眼睛仍然大张着,仿佛要喷出火来。第三个人走进来,他们商量了一阵。第三个人取来了手术刀,在其中一人身上划了两刀,少量的血从那站着不动的人身上滴下(最表面的星芒状血迹),然后他们一起--或者陆续离开(椭圆形带尖尖尾部的血滴)。
突然,门推开了,同一把长刀(现在我看清楚了,是又长又锋利的西瓜刀)对准了我的咽喉,是吴警官。“你很有想象力呢,朱医生。”门外郭警官冷冷地说。
冷汗从我背后成排流下。压住自己颤抖的声音,我说:“吴警官?郭警官?开什么玩笑?这是什么?新找到的证物吗?”我瞥见他们身后黄警官的身影,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接着说:“如果是那样,把它给我,我要登记一下,还要检验上面的血痕。”
“不用了,那上面马上就会沾上你的血。”
“为...为什么?”
黄警官说:“朱医生,我说过,你应该早早回去睡觉的。在你死之前,希望你能合作一下,说出是谁告诉你1113受过伤的。”
802布满泪痕的脸在我脑海中闪过。既然他们打算杀我灭口,一定会毁去所有标本。那他就是唯一的证人了。我鼓起勇气,开始撒谎:“黄警官,没有人告诉我,我在资料上看到的。”
黄警官叹了一口气:“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保健卡或者报告单上记录过他骨折的病史。你在什么他妈的鬼资料上看到的呢?”
我心里暗叫糟糕,谁会写下“某某日我打了某某导致其尺骨远端骨折”的病史呢?毕竟骨折不是一种随随便便就能得的病,有这个记录将来会需要各种解释,干脆不写最方便。
“我...我好象是看...看到过的,”我开始结巴得厉害,四下张望着,此刻,求生的欲望使我的大脑飞快地运转,“要不,我们去寝室看看在那堆资料中的哪一页?”从这里到我的寝室的路上,离最近的岗哨只有20多米,如果大叫,应该有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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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警官看穿了我的心思,哼了一声:“别指望叫救命。老子在这里混了20多年,上上下下都搞得定,有人听见了也不会过来。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我相信他说的是事实,但这事实使我分外愤怒,就算单纯为了不让他再对绝望的人用这种口气说这种话,我也得活下去。“我死了,你能全搞定吗?803总部不会追查吗?你藏得了一具尸体,还能藏第二具吗?”
吴警官咆哮道:“少废话!闭上你的臭嘴领死吧!”他举刀就要劈下。
“慢着!”我不知哪里来的敏捷,唰地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举到他面前,“看!我的手机一直开着,刚才为了核对一种血迹的形状的意义,我和803总部通过话,听到你们来的脚步声,手机没有关就放进口袋。现在值班同事就坐在桌前,听着我们之间的每一句对话。你杀了我,难道还要杀他?”
死寂。黎明的微光中,我看到汗珠从离得最近的吴警官头上滚下。我踏上一步走出屋子,握着刀的吴警官竟然后退了一步。
终于,郭警官打破了沉默:“你哄乡下人吗?这深山里手机哪有信号?”
“看这个!看这个一跳一跳的符号,代表正在通话。你还不相信吗?”
再次死寂。天渐渐亮了,我能看到郭警官和黄警官头上也滚落下成行的汗珠。这时,第一缕阳光照亮大地,直升飞机的声音听上去象座头鲸群的歌唱,由远而近,伴着朝阳而来。我的心狂跳着,眼前慢慢冒出一些金星。我用力眨眨眼,把它们挤下去,不顾身体的酸痛和虚弱,保持着高举手机的姿势,就象一个航标。“坚持一会儿,”我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会儿就行了。”
当他们都被戴上手铐时,倪主任快步走近我,在我肩上猛击一掌:“好小子!昨天晚上怎么不说说清楚!”我本来就发烧感冒一夜没睡,也没吃什么东西,刚才一直硬撑着,被他一击,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喂喂!干什么!挺住啊!事儿还没完呐!”他连忙架住我,“电话已经打出去了,马上还有好几车人要到,调查开始前你得把事实说明一下呀!昨天电话太简短了吧?”
我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说:“昨天打的是劳改农场的电话,我怕有人监听。”
“为什么不打手机呢?”
“手机没电了。”我苦笑着摇了一下手机,“昨天半夜起提示需要充电的信号标记就跳个不停。”
增援部队在上午10:00赶到,我汇报了事情的经过,领着行侦队重新勘查现场,和倪主任一起复核血痕鉴定的结果,整理标本,再次给吴警官验伤。老练的倪主任一眼就看出这时造作伤,责问他如果他真的和逃跑的犯人搏斗过,为什么除了刀伤以外手上头上干干净净一点伤痕也没有?我暗自脸红,当时我只是觉得不对头,也没想到为什么不对头。还是经验太缺乏!要做的事太多,我一夜没睡,忙东忙西,等倪主任让我跟第一批回803总部去的车子一起回去的时候,已经是下午1点多钟。
积水已经退去,火热的太阳炙烤大地,把最后一滴水分从泥土里蒸干。从早上起,我只吃过一个烧饼,但是现在什么也吃不下,最最渴望的,是一张可以安睡的床。我背着装有随身物品的小包,绕过食堂,睡眼朦胧地走向停车场。坐上警车,其他人还没有来,我靠在前排的座椅上等司机,天太热,睡不着。食堂门口,轮班吃饭的犯人这一批刚出来,那一批又进去。迷迷糊糊中,我瞥见食堂后大树的阴影里,一个瘦小孤独的身影。我瞪大眼睛往那里望。正午的烈日下,泥土的地面反着白光,使周围的景物看上去有种虚幻的感觉。然而我肯定看见他舒心地笑着,向我挥挥手。我也朝他微笑。正当我准备下车去跟他说几句的时候,车门开了,重案组的同事们陆续上车。“啊!热死了!开车!开车了啊!赶不上的等下一批啊!”胡警官一屁股坐上驾驶的座位。我看到一个年轻警官把孔警官押上了车后面的拘禁室,然后绕到前门上了车,坐在前排座位上。
马达发动起来,男孩、大树、“鹤岗农场”的大门,一样一样被抛在后面。孔警官被摘了帽子和肩章,垂头坐在拘禁室里,随着车身摇动着。我闭上了眼睛,向睡眠的大海一点点滑落。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1113已经死了呢?”突然,他问我。
我睁开眼,犹豫了一下,胡警官说:“和他聊聊,朱医生,他没有直接参与杀人,属于争取的对象。”
我说:“开始我也不能确定,是802坚持这么说。”
他慢慢抬起头来,惊讶地盯着我,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荒唐的事情。半晌才缓过劲来,问我说:“朱医生,你肯定?你在哪里见过802?他是个什么样子的犯人?”
我奇怪地说:“在我的寝室呀?一个16、7岁的小个子男孩,是个少年犯。他不是工勤吗?还给我拿过晚饭。”
“你...你没搞错吗?可是...可是那晚饭是我拿来给你的呀?你不记得了吗?”
“什...什么??!!那802自己跑进来干什么?就是为了告密吗?”
“802不可能自己跑进来。不可能啊!”
“为什么?为什么不可能?至少他是工勤,所以可以跑来跑去,不是吗?”
一阵寒气浮上孔警官的脸:“他...曾经是工勤。”
“什么意思?”一个绝对荒谬的想法顺着寒气爬上我的脊背,使我睡意全无。
孔警官一字一顿地说:“802已经死了!”
“哈哈哈哈!”坐在前排的重案组同事同时大笑起来。“朱医生!你睡糊涂了吧?”“还是发烧烧糊涂了?”“大白天见了鬼了?”“老跟死人打交道,鬼缠身了吧?哈哈哈!”
我愣了一下,随即大叫:“不可能!胡说!我怎么会见鬼?他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告诉我!马上告诉我!”
孔警官迟疑了一下,开始说:“802和郭科长、吴科长、黄医生的关系,你...”
我点点头:“他们性侵犯少年犯的事情我已经知道。说下去。”
孔警官打了个寒颤,接着说:“2个多礼拜前的一天晚上,吴科长一时兴起把1113和802一起押到老值班室来,就是给你当寝室的里间。他把1113铐在床旁的暖气片上,说是要他看着点、学着点好好改造。”
看到我作呕的表情,他停住了嘴。我摆摆手:“继续。我是晕车,和这没关系。”
他接着说:“那天,802好象特别不情愿,竟然反抗起来,还咬了吴科长。我听到那个男孩子一个劲地哭叫,还有吴科长掴打他的声音,觉得很奇怪。因为平时他很听话的。1113开始一直没出声。等我听见1113大吼‘住手、混帐’的时候,也没反应过来。直到好久听不见802的哭声,才觉得不安起来。突然吴科长推门出来,说他失手把802掐死了。他看上去很焦躁。我从半开的门里看到802象断了线的布娃娃一样,上半身垂在床外,腿还搁在床上,床单上又是血又是精液,弄得一团糟。这时1113倒不出声了,只是死盯着我们,盯得我发冷。
“吴科长打了几个电话,不一会儿郭科长和黄医生都来了。他们商量了一会儿,郭科长出了个主意,伪装自杀。黄医生说他在军医进修班的同学的儿子刚刚从法医专业毕业,分配在分局,可以叫他来堪验现场。稍微准备一下,骗过一个菜鸟应该没有问题。然后我们就动手准备。我用一块毛巾擦干净802的腿,随手把它藏在柜子放杂物的抽屉里,再给他穿上衣服,和黄警官一起把他抬出去,趁他还没有变冷变硬,用绳子系在脖子根上,正好压过吴科长的掐痕,然后吊在藏书室里。黄医生说尸斑啦、绞痕啦什么的,我也没明白,反正听上去应该没有问题。我回到老值班室的时候,郭科长正在和吴科长争吵,他训斥吴科长做事不小心。我问1113怎么办。郭科长说先押回去。
“那个菜鸟来的时候是郭科长接待的。果然什么问题也没有,定为自杀后尸体很快火化了。骨灰也没留。我们换了值班室,把家具都分散搬到另一排房子的储藏室里去。整件事本来应该很干净,但是有两个麻烦。一是1113怎么处置。吴科长主张马上干掉他,郭科长说连着死人会引起上面的注意,应该先装做什么也没发生,以后再找机会。反正他是终生监禁,机会有的是。另一件事是我闯的祸。我忘记从抽屉里把沾着精液和血迹的毛巾那出去烧掉。而且因为泥石流的关系,很多房间的家具都搬动过,而统一制作的橱柜样子都差不多,不知道那个柜子给放到哪里去了。吴科长说没事它很快会烂掉,而且这里都是自己人。但郭科长说如果恰好给外人打开看到可能就要露馅,一定要找回来烧掉,哪怕一个一个地翻遍所有这个样子的柜子的每一个抽屉。
“在我们想到这一点以前,1113好象也已经想到了。看押他那个队的同事告诉我,泥石流来的时候,他主动要求干搬家具的重活。郭科长要我注意他的举动,他可能已经找到毛巾在哪个柜子里了。前天山上的路出了点问题,天黑犯人们才一起回来,很多人拥在食堂门口等着轮班吃饭。这时我发现1113一个人离了队往储藏室方向去。我通知了吴科长和郭科长。我想他们会以企图逃跑的名义干掉他。过了一会儿,同事咕哝了一句:‘1113那臭小子怎么还不回来?平时腿挺快的,今儿个叫他去拿个蚊香也这么长时间。’我心里一惊,暗想不好,赶忙借口跑去储藏室,看到的就是...你应该已经想象出来了。
“果然,抽屉里什么也没有,只有蚊香。我慌了神,吴科长叫嚷就算是派他来拿东西的也可以硬说他企图逃跑,要不再伪装一次自杀。还是郭科长先镇定下来,说那样太勉强,而且那个同事平时和他有点过节,又有后台,不大好轻举妄动。他说会有办法的,叫我把黄医生叫来由他们处理。我先回去了。后来的事,你大致也知道了。为了接待你来,重新布置了老值班室。因为其他柜子都还锁在一间大储藏室里,暂时只好拿曾经放在1113被杀的屋子里的柜子放在老值班室给你用。本来以为已经打扫干净了,不会有问题。没想到你会盯着所有的血迹不放。郭科长越来越不放心。直到你问起1113手受过伤的事,而且语气那么肯定他已经死了。他们不知道是谁透露给你,但是知道肯定会败露了,决定除掉你灭口。”
我靠在椅背上长叹一口气,太幸运了!不仅是因为自己耍小聪明拣回一条命,而且虽然已经没有直接证人,我居然还有可能找到确凿的证物。虽然是夏天,2个星期的时间,精液和血的血型和DNA可能还没有完全破坏,可以提取出来。档案里应该有802的血型记录可供比对。太好了!我摸出手机给倪主任打电话,才想起已经没电了。我借了重案组同事的手机,向倪主任汇报了情况。他很满意。现场的深入搜查正在进行中。
“1113手受伤的事,真的是802告诉你的?”孔警官还是不甘心。听到他的话,重案组的同事又哄笑起来。
“以后哪个案子破不了,就让朱医生在现场睡一夜。我们新来的朱医生很快就要出名啦!哈哈哈!”
“胡警官!玩笑开过头了啊!”我叫道。
这时,我想到另一个问题:“孔警官,他们怎样想到找上我的呢?”
“黄医生本来想再叫那个菜鸟,但是他出差去了。他打听到今年总局和分局加起来只招过两个人,一个是他,一个就是你。开始以为他那么好应付,你是骨科医生半路出家,专业又是毒物分析,应该更好对付。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这个样子。你们到底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呢?”
我说:“可能是因为我生性死板,不能让应该进天堂的人坠入地狱吧。”
孔警官没有再说话。胡警官追问我如果找不到尸体怎么办。我说不用担心,在某一现场较短时间内出现某一个体的血液达到2500ml以上,只要没有找到支持其尚存活的证据,可以推断此人已经死亡。该证据有效程度相当于尸体本身。他们心中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嘲弄我。
望着窗外远去的群山,我心里想:“谢谢你,802,现在你可以和他一起安睡,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们了。”在重案组同事的嘲弄声中,我终于抵抗不住睡神的召唤,慢慢闭上了眼睛,沉入梦乡。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