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城市的惟一特点是没有特点,一样古朴灰暗的江南小镇模样,一样的街边樟树湖边柳,一样满是朝九晚五活着的人,为了明天而生活,或是为了生活而明天。
在那个城市的3年大学时光,仿若上课时一个恍惚的瞌睡,转瞬便被熙攘喧嚣的别离所惊醒了。毕业那年,最后的时光中,兄弟姐妹们总是醺醉着游走于城市的大街小巷,将所有的时间打发成一堆空酒瓶,很多人在放声歌唱,很多人在抱头痛哭,可看过的月亮爱过的人总要说再见,清晨时不断地有人悄悄离开,从此不再相见。
我走的那天,校园里已空空荡荡。坐在回程的车上,我以为自己此生永不会再来了,因此虽不曾对这个城市有太多的留恋,仍是一路深情回望努力地记取些许零星的城市影像。然而我确实不曾想到,自己与这个城市竟还有着如此多的纠葛,比如,我会再次回来,我还会爱上一个叫莫蓝的女孩……由此关于这个城市的记忆,终于刻骨铭心了。
3年后,因为单位的一个工程新项目,我又回到了这座城市。一切都不曾改变,熟悉的街巷,熟悉的路名,熟悉的方言,甚至连那年挂在老银杏树上的那只风筝残骸依旧安在,由此你可以想像我回来时那种无喜无悲的心情。
打了个电话给一诺,他高兴地嚷嚷着胡汉三快来快来,我们正好在必胜客呢。一诺是我的大学死党,留在这个城市里我惟一的朋友。20分钟后我赶到那里,然后便在他们一群人中间,遇见了与我尘缘今生的莫蓝。
想来如果上天要安排两个人遇上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过的,所以我相信即使那天我们不在必胜客遇上,也注定会在别的地方遇上,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吧。所以我遇见了莫蓝,一如鱼遇见水干柴遇见烈火至尊宝遇见白晶晶,以后的一幕幕悲欢离合也便不足为奇了。
印象中莫蓝曾和一诺妹妹与我们一起郊游过,那时她在我眼里只是个长头发的小丫头而已。仅仅几年不见,她竟如凤凰涅槃般成长蜕变得这般彻底,全身上下咄咄而出一种刀刃般锋利的美,如此轻易地便刺透了我的视觉,让我立于一边兀自惊心不已。
我暧昧地冲她笑笑,她似乎没认出我,有些慌张地欠起身点着头。然后当我与一诺聊天,或是喝饮料啃比萨时,我发现自己总是莫名其妙地走神,还有些坐立不安,心跳加速,完了完了,我知道这是我一见钟情的反应。
那一刻,仿佛有预感,我知道自己找到重回这个城市最好的理由了。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爱上了莫蓝
莫蓝读完大学后就一直留在这个城市,一个人生活,而我反正也天高皇帝远,手中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所以常常叫一诺约她出来玩,接触了几次后,我们熟得很快。再后来,便渐渐地用不着一诺这只100瓦的大灯泡了。
我们常常坐在温暖的starbucks里玩对眼儿,直到其中一个眼泪汪汪地败下阵来;偶尔也一起上街去看plmm,她喜欢评头论足而我只评论人家的身材;我们搞不懂Secret garden到底是Norway还是Ireland的乐队,杨绛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所以常常如两小儿辩日般争论不休……我们在一起,快乐总那么简单。我的快乐是写在脸上的,而莫蓝的快乐则是刻在心里的,一如她虽然从没说过喜欢我,但我知道她默默地对我充满好感。
那夜蹦完迪,我们又飚车去了海边,一下车莫蓝便开始欢笑着奔跑,仿佛要将剩余的激情悉数消耗殆尽似的,我跟着她一直跑到了码头的尽头。远处灯火星星点点,咸冷的朔风吹在脸上有些生痛,我说:“莫蓝,猜猜今天是什么日子?”她略一沉吟道:“没什么日子呀,难道是你的生日?不会吧”。我点点头,内心暗暗感慨于女孩天性敏锐的直觉。莫蓝却怪我为什么早不说,害她连礼物也没买。
我开始不说话,用间断一会儿的沉默方式营造着暧昧的氛围,耳边有风声呼啸而过,我们的呼吸声开始变得很重。我慢慢地伸出双手从后面环抱住她的腰,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梦呓般地说:“莫蓝,做我的女朋友吧……”。
她无语。我把她僵僵的身体扳了过来,捧起她的脸,她不置可否地仰看着我,笑容有些纷乱,随后抱抱肩说:“我们回去吧,我有点冷了”。
我脱了件衣服给她披上,她还是说冷。于是我一下把她紧紧地拥入怀里,吻她。
那一刻,我爱上了莫蓝。
我们都是活得有些软弱的孩子
冥冥中,有些事情真是妙不可言。就如同我回到这个城市,好像就是为了与莫蓝相遇;而莫蓝也好像一直在等着我,等着我回来,然后开始恋爱。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莫蓝和我一样,都是相信缘分相信感觉但却活得有些软弱的孩子。像大多女孩子一样,莫蓝的房间很整洁,床上也有好多毛绒玩具,却无一例外都是兔子。莫蓝说她喜欢兔子,因为这是她的属相。莫蓝还告诉我说,相书上讲,属兔子的女人,命不好,但命硬。
没有啤酒,我的烟也抽完了,莫蓝便很乖地跑出去给我买。我翻着书等她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背被墙壁硌得难受,想拿枕头靠一下,却见枕头下面有一张存折,里面只有几千块钱,存期却快两年了,每次都是一百两百地存。我第一次觉得像她这样一个女孩子,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无依无靠独立生活,确实不像她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快乐吧。
她拎着一打啤酒回来后,看着她伸过来的捏着“中华”烟的削瘦的手,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隐隐地好像有些难过。莫蓝很乖地坐在我边上,仿佛可以揣测出我的心思般,她一直都是那种直觉特别敏感的女孩。
我喝酒,她喝水,电视里放着《甜蜜蜜》。其实这片子我们各自都已看过许多遍,但看着轻声吟唱着《甜蜜蜜》的黎小军骑着单车带着李翘从银屏上缓缓碾过,依旧感受了一种心碎的浪漫,因为我们都清楚李翘瘦瘦的笑容背后注定是一段段聚散无常,所以越到后来,越是沉默,像是在看着自己。后来我点了根烟,又点上一根递给莫蓝,她没有拒绝,那是她第一次抽烟。再后来,片子播完了,啤酒喝完了,烟也抽完了,我们都不再说话,就这么和衣钻在被窝里,无语地抱着,整整一夜。
那一夜,我们渴望却恪守了身体防线。
那一夜,忧伤的花朵在一瞬间为我们静静开放。
那一夜,我对自己说,明天我要长出高贵明亮的翅膀,带着莫蓝飞到一个温暖快乐的地方,把所有的寒冷与忧伤统统埋葬。
我伸出手,莫蓝很默契地牵了
那年冬天其实是极其寒冷而漫长的,但莫蓝如花灿烂的笑靥让我对此浑然不觉。
关于莫蓝,一诺说她以前好像有个男朋友,听说是出国留学去了,不过他也没见过,蓝妞儿口风特紧,搞得跟地下工作似的。一诺还有意无意地安慰我道,也别当回事,想来再深刻的爱情,终究是敌不过空间和时间的。
这事听起来轻松,实际上令我头痛不已,那些天里我无法阻止自己做各种讨厌的假设:如果莫蓝真有男朋友,那我算什么;如果莫蓝爱我,只是在延续着旧爱的感觉,那么这种爱是很无望的……。似乎什么都不利于我,我有些患得患失,只能寄托一些旁的东西。我用我和莫蓝的星座和血型算命,结果得分极低;去求签问缘分,签上说“邯郸一梦幻无边,数载身荣是熟眠,换却锦衣归故里,睡醒还寄在心田”。意为南柯一梦,难免心有些乱。
莫蓝从没有对我谈及过她的男友,我也不至于傻得去问。偶尔我想让自己理性一点,可爱情毕竟是形而上的感性东西,就是看到了万丈深渊也要坚决地往下跳,所以我终究无法抗拒,莫蓝也已经像水一样一点一滴渗透到我的生命里了。唉,姑且先爱着吧!我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张张日历,撕去了一个冬天。
犹如枯木在春雨滋润中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爱情的阳光雨露也让我在春天来临时沉醉于一种如痴如醉的张狂,我在吃饭时听Wagner的《漂泊的荷兰人》,写作时听Tchaikovsky《第一钢琴协奏曲》,我时常整夜不眠第二天依旧精神抖擞地爬山戏水,一诺瞅着我那强悍无比的精神样儿倍加感叹:唉,真该把你带到我奶奶家去,跟那些牛儿一起参加春耕。
4月,我们去杭州,如烟的细雨中,我们探寻着这个城市无边的风月,在万松书院体味梁祝爱情的缠绵,于西泠松柏下感受苏小小凄婉的伤逝,在西湖泛舟时,远远地看见断桥,内心是激扬而又暧昧的。因为去的时候莫蓝就说过:这世界上有两座桥因为爱情而著名,在威尼斯的叹息桥下和自己最爱的人拥吻,就会获得永恒的爱情;而在杭州断桥上牵手走过,便如许仙和白素贞般缘定三生了。
终于站在了桥首,我伸出手,莫蓝很默契地牵了,彼此无语地相视一笑,然后昂扬地走了过去,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美好得像童话,却脆弱如瓷器
我们习惯了在一起,就像习惯于每一天太阳的东升西落。
快乐的时候,时光总如水。单位的项目设计做完了,我回去的日子也到了,于是那些天里我不得不考虑一些更现实的事情,该面对的总要面对的。
那天,我在starbucks坐等了许久,一直见不到莫蓝来,手机也关着。这是她第一次爽约,我平静地想了想,否定了她出差或发生意外的可能,因此答案只有一个。是的,我的预感一直很灵,半夜里她打来电话告诉我,她男朋友回来了。
接着便是沉默,尴尬而长久的沉默。后来我说:“莫蓝你看,你还有退路,而我已没有了”。这话很锋利,她在那边急得一下哭了:“对不起对不起,我这辈子只做过这么一件疯狂的事情,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错,错就错在自己疯狂了半天竟然还这么理智。”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矛盾,原本一直以为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感情的事再简单不过。现在仅仅只是他的一出现,还没怎么着我就已然烦乱不堪,似乎还一下子对我的爱情我的幸福我的快乐我的未来我的一切都茫然得无从把握了。由此陡然惊觉爱情的脆弱,它美好得像童话,却脆弱如瓷器。
莫蓝说,给我3天时间,可以吗?我说,3年都行。
才知道自己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想选择坚强,却想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莫蓝找到我的那个晚上,我已喝得烂醉。她扶着我东倒西歪地回了家,最后我们筋疲力尽地倒在一起,忧伤地抱着,像两片叶子在风中瑟瑟发抖。我们一言不发地做爱,一次又一次,像是疯狂地攫取着什么,仿佛明天不再属于我们。黎明时我沉沉睡去,噩梦连连……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斑驳的阳光照进了屋子,我躺在被窝里,眯着眼看外面的天空,天很蓝,万里无云。我把莫蓝抱得很紧很紧,试图不让寒冷袭击我的身心。
或许,我从未真正拥有过
我了解莫蓝,她总是鼓励别人要从困境中解脱,自己却是身陷泥潭不能自拔。所以我不想再用被动的姿态等待结局,我认为自己没有义务为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而放弃什么,我必须表现得男人一点,以男人的方式去解决问题。
莫蓝在电话里说:“你别生气,感情的事一时真的很难说清楚的,明天我先得陪他去趟上海,等回来再向你解释吧”。我爽快地应允:“好吧,但是作为交换的条件,我想见见他”。莫蓝沉默了良久,叹了口气道:“晚上7点,我们常去的那个酒吧”。
天际的月亮时隐时现,一如我飘忽不安的内心,我提早到了吧里,想以先入为主的姿态面对他。一波车流驶过之后,我终于看见莫蓝和一个高大的男人从街上缓步走来,忽闪的霓虹使得他的脸一直不甚明晰,等他们走到酒吧跟前,我才投过去有点恶毒的一眼……
怎么是他?他的神情,他的笑声,不用看不用听我也是何其的捻熟于心啊,我们曾经一起醉过哭过笑过甘苦与共过,一诺啊一诺你这个笨蛋为什么只知道莫蓝有个男朋友,而竟然不知道他就是我们同窗三年的兄弟子扬!
幽黯的空间里,我沧凉而悲怆地笑这弄人的造化。笑罢一瞬间,我脑海里电火花般闪出一个念头:我决定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与其3个人尴尬,友情灰飞烟灭,不如我理智地退出。我飞快地从后门闪身而出,那一刻压抑许久的内心竟然豁然轻松。
只用了一个夜晚,我便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第二天清晨在车站里,我在川流的人群中平静地看着莫蓝和子扬从我面前走过。那一瞬,我听见自己脑海里有一种破裂的声音,仿佛初冬湖面的薄冰豁然裂开,我几乎忍不住要叫出声。我相信如果我叫住莫蓝,她就会像禾苗渴望春雨干柴渴望烈火倦鸟渴望森林毫不犹豫地扑向我。但我什么都没做,我是条干涸在湖底的鱼,与其挣扎着死去,不如安静地坐以待毙。我无力与上天抗争,所以从此后我们只有各奔东西。
下午我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个城市。火车飞驰,窗外城市的景色飞快退去,离我越来越远,终于不见。
或许,我从未真正拥有过这座城市,就像我从未真正拥有过莫蓝。
错了,也便错过了
回到了我的城市,换掉了手机号码,然后无喜无悲地迎来新的日出日落,上班,下班,睡觉,起床,一天,两天……这一切的改变,仿佛电影中的场景切换,不露痕迹。只是我不清楚,我到底是将从此开始新的生活,还是要周而复始地重复同样的一天?
我以为关于我和莫蓝的爱情以及我所默默承受的痛苦,到此便戛然而止了。但后来我才发现我又错了。真的,在这个暧昧很近爱情很远的故事中,似乎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对过,也许我爱上莫蓝,本也是一种错。
两年后的一天,去杭州出差,会后安排游西湖。走到断桥边,忆起当时的表情,想起那张叫我怦然心动的脸,内心如蒙着一层淡淡阳光的湖面,温暖而又恍惚。心血来潮地,打了个电话给一诺,他说了好多关于莫蓝的事情。最后他说,差点忘了,莫蓝还有封信留在我这儿呢。
几天后,我收到了那封信:
我等了我男朋友一年,然后遇上了你。
我又等了你一年,我的一生中能有几个一年?
其实事实并非我们所想,他回来,只是来看看我,陪他去上海,也只是他对我最后的留恋。在上海的那些天,我们都很释然,因为我和他都清楚,我们之间的爱情已经不在了。
我回来了,你却走了。才发现,原来维系我们爱情的,只有一个手机号码。你换了号码,你就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我知道你的城市,我相信我可以找到你,但我更希望在某一天,你又蓦地出现在我面前,让我幸福得泪流满面。
可是我们都错了,错了,也便错过了;而现在,我已没有勇气。
或许,我们都只是这个城市的过客吧。
……
第一次,我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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