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经暧昧一场
高中时候的一次班会活动,我被布条蒙住眼睛,像一个真正的盲人一样跌跌撞撞地扑向三木,我一把抓住了他,同学们哄笑道:“猜你抓到了什么地方?”“肩膀!”我脱口而出。所有人大笑。我扯下布条,看到三木一张难为情的憋红的脸,原来我的另一只手在他大腿上。
我们的相识就是这样开始的。
那时候,我喜欢吃学校外面螺旋形的土豆条,至今想起来仍流着口水,不仅是我,那几乎是所有女孩的最爱。总觉得再难过的日子,只要有了土豆条就是美好的,就像机器猫一样。
我们之间莫名其妙地有了绯闻。一天,同桌神秘兮兮地跟我说:“三木喜欢你,你不知道啊?”我心里一惊,有人喜欢那可是莫大的荣幸,也没怎么当回事。高考压力太大,大家需要点谈资来消遣,很正常。可是那天的语文课,老师突发奇想地要我给大家朗诵一首诗歌,我顺其自然地走上讲台,却莫名地紧张,不应该啊,我上讲台的次数太多了,小学就开始主持全校升旗,初中参加各种演讲比赛,现在是语文课代表,怎么会呢?站在讲台上的时候,我顺利地找到了三木的位置,他看着我,台下所有人也看着我,我盯着他,那眼光甚至有些温情脉脉了,那眼光带着问号。时间似乎凝固,就像你从来没有认真看一个人,现在终于可以冠冕堂皇地看他一次。最后我还是比较顺利地朗诵了一首普希金的诗歌——《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后来,几乎是在同学们的期待中,我们走到了一起。
学校附近有一条街,叫做文化街,蜿蜒在城市的高楼大厦中间,狭小幽长,有一个书店,名叫“浪子书店”,其余也就是饰品店、文具店、服装店什么的,看不出什么文化,却很出名。我和三木也几次三番地去过,我坐上他那辆破自行车,他沉默寡言地带我走出校园,穿过文化街,有时,我们在书店停留,翻翻韩寒的《三重门》,或者其他什么新出来的被老板摆在显著位置上的书。可是我只在新华书店买书,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习惯。
三木私下健谈,平时却不怎么说话,见人也就含蓄的笑笑,他写的文章文采飞扬,而且机智幽默。语文老师把他的文章当作范文在班上朗读时,大家经常笑得前仰后合。而我的文章属于阳春白雪式,这是老师们的评价。有一次他对我说:“不错啊,我们两足鼎立,占领了整个‘文坛’!”
临近高考,我们仿佛早就开始准备却永远也没有准备好。那是一段为梦想而挣扎的日子,也是感觉离梦想最近的日子,我们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抓住无处可逃,沉默的时候可以听到自己的内心在尖叫。值得安慰是生活里还有土豆条,而且三木陪我去新华书店买书。
每个周末时,我们像卸下磨盘的驴子,终于可以停下来喘口气。吃过晚饭之后,三木回到我的身边,我们坐在教室里开始说话,那是2003年的春天,空气里散发着新鲜的青草味道,我们漫无边际地聊了很多话题,说了很多才聊到了自己的童年。他告诉我他是怎样和同学带着刀去跟别人打架,怎样喜欢罗大佑,怎样逃课被家里人打;我跟他说我在河北石家庄度过的童年,那里没有竹子,有粉红色的棉花苞,捉过刺猬,有一次跟爸爸搭乘一辆货车,车子坏了,正好停在一棵巨大的枣树下面,我们就吃了很多很多枣子,车子修了多久,我们就吃了多久……等把童年都聊完了之后,我们就像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一样,感到亲切而且关系瓷实。太阳不知不觉就下山了,天黑了,校园静下来,黑暗笼罩了教室,我们继续滔滔不绝,像两个从来都不会说话的孩子,忽然有一天说话的机会,所以要把十几年没说的话全都说了。
他在寝室门关闭的前五分钟送我回去,我们摸黑走出教学楼时还意犹未尽。我闻到春天的夜晚开放的某种花朵的香味。他说,我们下个周末还可以继续。
我现在回想起来都不知道,是什么能让我们连续几个小时坐在教室里聊天。可是那种时刻是美好的、浪漫的,甚至是神秘的,有种灵魂出壳的感觉。那时候我们人生经历的所有美好的再次浮现,没有喧嚣,没有试卷,没有瞌睡连天的地理课,答不完的数学题,考试永不来。
一天,三木端着一盘土豆条递给我,他说:“到处都是关于我们的流言蜚语,这让我有一种成为名人的感觉。”
“我们看起来的确像幸福的一对,别人羡慕不已!”
“说实话,你真的不喜欢我?”
“喜欢啊,要不怎么跟你说那么多话!”
其实,三木喜欢着隔壁班一个复读的女生,他甚至不知道人家的名字,也许他也不打算知道。他固执地认为我就是要喜欢她。冬天的时候他花光了自己一个月的生活费,为她买了一副手套。他私下叫她敦煌,在他心里那个女孩子像敦煌壁画里的飞天。
我当时喜欢班上一个男生,那是一种充满激情又隐忍绝望的感情,从来没有拥有过,又不放弃期待。有一回,我过完周末来学校,居然在菜市场碰见他,我想要是我能和他一起买菜做饭多好。我发呆的间隙里,他已经走到我身边,他毫不客气地拧开我手里的矿泉水喝了一口,然后递给我。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刻呵!就像我们亲密得可以喝一瓶水了一样。我的少女时代是在对别人的暗恋中度过的,任何场景都可以想入非非,有关他的任何行为,都可以找到与浪漫有关的解释。
想想,我们最初对于所谓爱情的执著难以言喻。
我和三木,彼此知根知底,我们似乎成为一种抵御孤独的同盟,相互陪伴,相互安慰,适当的时候给予鼓励。
又是一个周末,我们依然聊到深夜,黑暗包围着我们,看不到对方的脸,却可以嗅到对方的气息。黑暗让我觉得安全,也让我发抖,春天的夜晚还是有点凉。三木离我很近,我们之间隔着一张课桌的距离,我忽然想做一次危险的尝试。
“你可以离我近点吧!感觉冷!”
我忐忑地说完这句话,等待着将会发生的事情。也许我真期待着我们之间发生点什么!想想:两个青春的身体,在一个温软的春天的夜晚,夜色弥漫。发生什么事情也毫不意外。
可是,三木只是挪了一下他的椅子,他没有顺势把我抱进怀里,没有握我的手,没有做出其他任何事情,他只是挪了一下椅子而已。那让我失望又觉得无比高兴。我们可贵地甚至奇迹般地保持了该有的距离,我们曾经那么近,那么近,可是我们清楚地知道,我们是朋友,永远的。
三木曾经对我说,在人生下来的时候,上帝就为他画地为牢,那叫做雷池。每个人都不应该越雷池一步,否则就会失去一些珍贵的东西。
最后一次见三木是在两年前,在高中时代的城市,四处找网吧上网,从视频镜头里见到他。
他说:“你在什么地方啊,后面怎么那么多古惑仔?”
我笑。
他接着说:“你戴什么帽子啊,屋里又没太阳!”
我当时戴了一顶鸭舌帽。调皮道:“美女走到哪里都要为社会治安着想,不能引起古惑仔们骚乱!”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来学校,老地方见,快点!”
我经过新华书店,穿过文化街,奔向高中校园的时候,我清晰地听到耳边的风,我感觉自己在一条时间的路上反向奔跑,一直回到我们最美好的时候。我气喘吁吁地爬上教学楼,在那间教室里,我见到了一张对望过无数次的脸以及那脸上熟识的微笑。
他说:“来此相见,不枉我们曾经暧昧一场!”
我说:“青春是一场不会变坏的怀念,土豆条永远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