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我从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一所乡村学校教小学四年级语文，当班主任。那一年，我18岁，我的学生14岁。那时，我只知道教书是国家给我的饭碗，心中并没有什么憧憬和追求。
没事的时候，山里孩子喜欢围着我问这问那。他们没见过会说普通话的18岁女教师。也难怪，这地方太苦了，没电，办公桌没有抽屉，四条细腿一摇三晃，除了秀气而连绵的小山、广阔的田野，我的视线里，就只有一个环绕着竹林的小操场。来这里两星期，我就觉得头顶的阳光不再明媚了。
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放学铃一响，我的那些超龄的学生们全跑得无影无踪，教室里一片狼藉，废纸、粉笔头、铅笔灰、钢笔水，满地都是。
第二天一大早，我非常严厉地宣布：罚昨天的值日生扫地一星期。我的话音还没落，人高马大的组长“腾”地站起来，涨红了脸瞪着我：“我们要回家割草喂牛，你就不能扫一下？校长还帮我们插秧哩！你会干什么？”
随之而来的便是满堂肆无忌惮地哄笑，没有一个人能考虑到我还是个老师，有着不容忽视的威严。
我气极了，抓起教棍，跳下讲台，朝着那个冒犯了我的男生抽了下去！短暂的沉寂之后，有学生大叫起来：“老师打人啦！”
乡村小学极小，办公室就在教室的对面，立即有老师闻声赶来。我顿时觉得自己的尊严被撕扯得支离破碎，仿佛一面飘在空中的破旗。我哭着冲回寝室，扑倒在自己的小床上哭了个死去活来。感谢我人生之初所遇到的校长和同事们，他们包容了我的野蛮和鲁莽，帮我善后。
毫无疑问，在这样的环境下，我想念在县城的家，想得厉害。可是，星期天的早晨又起床太晚，所剩的时间不够来回跑了。百无聊赖又躺了下去，瞪着龟裂的泥墙，脑子里一片空白。
有敲门声。我懒洋洋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学生，包括那个冲撞了我的男生。孩子是单纯的，他们早已忘却了之前的不快，脸上都挂着灿烂的笑。
小秀说：“老师，野菊花开了，咱们一起去采，好不？”其余的也都七嘴八舌邀我。盛情难却，只好和他们走一遭。
山野里盛开着金黄的野菊花。这儿一簇，那儿一团，随风摇曳，翩翩起舞，如星般迷离，似梦样飘逸。微风中，清香拂来，实在新鲜。我们说说笑笑采了很多花。
采花回来，孩子们齐刷刷每人送我一束野菊花，说是晒干了装枕头，睡觉不做恶梦。
我的鼻子酸酸的，喉咙有些发硬。
孩子们回去帮家里干活了，目送他们走远，我站在九月的阳光下，怦然心动：原来，土地贫瘠的地方，一样可以生长爱，阳光一样的明媚温暖。
我走回寝室，打开课本，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认真备课。
后来，孩子们时常带着我在月光如水的晚上，走悠长的、崎岖的小路，在晒谷场上吃烤红薯、看露天电影，他们把最好的位置、最好的马扎给我，还小声跟乡邻们嘀咕：“我们老师是城里人，可是她不嫌弃咱们农村，她喜欢我们，总带我们到操场上讲故事，她讲的故事，有时候我们听着听着就会哭，有时候听着听着就又忍不住笑。”
每每这时，乡亲们都会对我报以感激的目光，而我，也会在心里增强奋斗的动力。现在想来，孩子们比我更会挖掘人的潜力。总之，我是朝着一个正确的方向走去了。在我的人生之初，是学生教我如何做老师的。这世界，还有什么比孩子们为我锻造的青春更值得回味？
当然，青春的考验也悄然而至。
当又一个秋天来临的时候，小秀退学了，听说是为了给哥哥换亲。
偏是些淫雨霏霏的日子，乡间小路一脚踏上去就是满腿黄泥。我在泥泞中颠簸得那么久，终于找到小秀她娘，告诉她小秀应当做只山沟里的金凤凰，将来上大学、当博士。她娘冷冷地反驳我，乡里人没见过大学生。我又找了她两次，向她保证，一定要把小秀教好，否则就对不起乡里人。我把青春中最美丽的汗水、泪水，洒在起伏的沟壑里，洒在崎岖的小路上，也把小秀拉回了课堂。
孩子们愈发爱我，每每上学，都要给我带些诸如野花、干鱼、豆角一类的礼物，遇上雨雪天气，他们就留在学校里和我一起吃饭；春天里，我们坐在校园的槐树下，听槐花簌簌落下的声音，忍俊不禁；夏天，我们在阳光斑驳的树影里读书、聊天。那些平凡的小日子，温馨而浪漫。
最温馨浪漫的是，孩子们的文章也飘着野菊花的香味儿，淡淡的、悠悠的、长长的。第二年秋来的时候，我手把手帮他们修改、整理、誊写，装订成册，取名叫做《送你一束野菊花》，斗胆送到教育局教研室，请教研员批评指正。教研员们给予了高度评价。我又看见了一个比课堂更广阔的地方。
不久，我把打印好的小册子带回山里。孩子们嚷着要开一个庆祝会。他们兴高采烈地采来野菊花，用灵巧的小手做一顶精美的花冠，戴在我头上，围着我又蹦又跳又叫又闹，比逢年过节还热闹，还高兴。
野菊花的浅香，孩子们的深情，给我足够的激情和灵感，后来，我又找到县广播站——我和孩子们的文字被播送和传扬，我们心里美滋滋的，就想着把事情做得更好。
在一个又一个美丽的夜晚，枕下的野菊花都会给我同一个芳香的梦：我和孩子们都长了翅膀，我带着他们飞呀，飞呀，飞到金凤凰的王国……
1988年秋天，野菊花漫山遍野摇曳的时候，我调到县城小学任教。
我走的时候，孩子们送了一程又一程。嘤嘤哭声在我的心上撞出回音。我轻轻擦着他们脸上的泪花，擦着流着，流着擦着，总也擦不完，总也流不尽。
孩子们齐刷刷每人送我一束野菊花，祝愿我走到哪里都不做恶梦——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悄然滑落，我知道，我要珍惜的，不仅是纯真的童心，更是淳朴的民风；我所带走的，不仅是美好的祝福，更是永远割不断的牵挂。
4年后，我调到市里中学；又过了12年，我调到省城。26年来，生活给了我不少磨砺，但我不改初衷，对事业对生活充满激情和向往——是的，无论多少年，我的心中都有一份本真、浅淡而持久的大爱，而那大爱之根，是我所教的第一届学生所赠予。我感谢他们，我后来的弟子也应该感谢他们。
此时，在房间一隅，前些日子郊游采来的野菊花还静静地立着。在这初冬的夜，又怀念起孩子们的如花笑脸和往昔那温暖时光。在我的键盘上，一缕野菊花的芬芳，随着思绪，缓缓地，轻轻地，飘向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