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白裙子
乡村的早晨,无论冬夏,早雾总要赶在天亮前酣畅淋漓地湿上一场。村里要上学的小孩就在这雾湿蒙蒙中准备着。东家一声吆喝,西家喊一嗓子,村子一下子就热闹起来。小孩们赶到上学的必经之路,结成对,由年龄大的孩子带去学校。
早读之前,老陈总是坐在那黄土堆砌的讲台后面,环视教室里的孩子,心里默默点到。那副镶着金边的眼镜,架在他瘦削的脸上,闭上眼睛都能想出他的模样:微皱的眉头把眉毛顺成了个八字,不大的眼睛却透出深邃的目光。现在想来倒颇有几分“夫子”的味道。由于天没有大亮,教室很暗。于是,教室里那几盏灯便大显神通了。灯是老陈做的,一共三盏。晃着,悠着映黄了整个教室。老陈把它们放得很高,说是“高灯远照”。其实,无论把它们放多高,它们都照不了多远,根本就亮不满这间不大的教室。尽管老陈常常把它们取下来擦,但是灯罩还是被熏上了黑黑一层。这让不亮的光线又暗了几分。它们又总是灭,老陈就不厌其烦地在模糊中取下它们,又在模糊中细细捻它们的芯子。直到它们又重新昏暗了整个教室,老陈就得意地拍拍手,然后在这昏暗的灯光中欣慰地笑了。
灯亮了,教室里沸腾了,有的欢呼,有的在座位上跳起来。位子靠角落的孩子奋力拍打着桌子:“老师,还是看不见,还是看不见…”老陈看着一窝蜂似的教室,连忙制止:“安静,安静……”老陈的制止总是不大有用。他的声音淹没在孩子们欢腾声中。这时,老陈便用他那没跟的皮鞋踢讲台。其实,他是不应该踢讲台的,讲台是黄土垒的。一踢,那尘土就像得解放似的,在教室里飞扬起来。前排的同学便拿着书乱挥起来。老陈就慌了,忙说道:“快趴桌子上。”一边还张开手臂作出示意趴下的手势。还不忘嘱咐道:“别让沙子进了眼睛。”等尘土落定,老陈就不得不弯下腰去擦他那本来就不黑又扑上厚厚一层灰尘的黑皮鞋。同学们又是一阵“咯咯咯”笑声。老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天儿就在老陈摇摇头间亮了。教室外那片草地也就格外显眼了,孩子们更显得生机勃勃,映绿了老陈那深邃的眼睛。
老陈应该是讨厌冬天的,老陈家到学校有七八里路。冬天的寒冷加大了他到校的难度。于是,我们就可以经常看见老陈骑着那辆除了车铃不响,全身都响的自行车风风火火地往学校赶。老陈的自行车是那种很老式的自行车,中间的横杠架得很高,车轮又大又圆。有时,看着老陈骑着它赶路时,总让人觉得瘦弱的老陈无法掌控这庞然大物。至少,不是那么省事,多少看起来都有些力不从心。从自行车上下来的老陈满脸通红,半天缓不过气来。这时,总会有一些顽皮的孩子走到老陈面前认真地说:“老师,你的脸真像我家咸菜缸里泡的萝卜”。老陈眉一提,竟也不解释,只有摇摇头。也有那么几次,瘦弱的老陈肩扛着那自行车,另一只手提着车轮来到学校。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无从所知。
教室里也很冷。有些小孩会躲脚取暖,不一会儿,整间教室就响起了有节奏的跺脚声。这时,老陈从外面小跑进来。先是制止住脚跺声。然后,转身在黑板上写到:《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然后转过身向我们做解释。最后,还不忘加上一句:“所以你们要像孟子说的做。”这时,一个声音冒出来:“老师,孟子没有说要我们挨冻啊?”老陈连忙转过身,仔细读了几遍,发现的确有那么一回事。他又不知道怎么解释了。“小孩子家,胡说。孟子说的就是圣人说的,快背书。”说完把双手背在身后,低头思忖着嘟囔:“这孟子也真是大意,怎么就忘了挨冻这事呢?”摇着头,走出了教室。
老陈应该是喜欢侦察。他很喜欢在窗边暗访。但他的侦察一般都很失败的。不知道老陈自己是否明白。只要窗边的同学突然没头没脑的高声朗读起来,全班同学便会会意地跟着摇头晃脑读起来。更有甚者拿着没摘帽的笔在本子上装模作样奋笔疾书一翻。偶尔用余光一瞅,就可以看到老陈在窗外点着头,然后面带微笑离去。他看上去很满足,在这场自欺欺人的反侦察事件中,我们似乎也很满足。
最快乐的就是“六一”了。放“六一”的前一天,老陈背一个大背篓到学校。在教室里把背篓的东西提出来,满脸笑意:“同学们,明天是儿童节。今天你们师娘赶了个早,烙了些饼给你们过节。呵呵……”来不及擦去额头的汗,便急着把烙饼发给同学们,仿佛自己过节一般。所以,我们也称这“六一”节为“饼子节”。
但有一年,老陈没有给我们发饼。那年,镇上要举行儿童节庆祝活动。会在剧院里表演,全镇的人都可以看,听说好像还要评奖。老陈硬是过关斩将争取到一个表演名额。名额争取到后,老陈又为不知该表演什么节目而发愁。最后,老陈找来了村长,村长召集了村民来讨论商量,最后大家一致认为跳舞为最好。老陈又在村民的建议下,决定去请村里有些文艺经验的赵婶来教同学们跳一支舞。然而,赵婶只是村子里放广播的,她的文艺经验也尽在于此。但是,老陈又是亲自去请,赵婶不好推脱,便应了下来。这在学校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在村里也算是一件大事。每天,都会有村民抽空来观赏,赵婶也就教得很卖力,同学们也学得很起劲。舞编排好,倒很是有那么一个样子。老陈很满意。他笑着拍手说好。赵婶完成任务走之前对老陈说到:“陈老师,这好马配好鞍,孩子们得有一套整齐的服装啊。”老陈用手托着下巴,眉头又皱起了。第二天,老陈一进教室便兴高采烈地说:“同学们,你们师娘可是个裁缝,服装问题解决了。到了镇上,你们只管好好跳。”说完竟然得意起来,嘴里哼起了曲儿。六一前一天,老陈把服装发给同学,下午同学都穿上老陈发的服装来学校。女同学是白色连衣裙,男同学是白褂子和白短裤。老陈直夸好看:“个个都像从天上下来的。”大家满怀信心期待着明天的惊艳全场。
当我们出现在后台,便被其他小朋友花花绿绿的服装给迷住。我们的自信心,一下子就去了一半。我们以一身全白服装亮相舞台,竟感觉不到我们像是从天上来的,倒是感觉从土堆里蹦出来的,土气得很。我们开始跳了,台下便是掌声雷动。我们哪里见过这场面。有的同学忘了舞蹈动作,有的同学吓得干脆坐在地上哭了。最后,主持人出面圆了场。我忘了我们是怎么下台的。在后台倒是有这样一个场景我还记得。有人说道:“陈老师,你去哪里给孩子们弄得这衣服,这料子和款式也太……”老陈好像也觉得自己审美不太对,眼睛又不知该往哪里放,竟没有回答,带着我们匆匆走了。
后来,我再也没有穿过那条裙子。多年后一个夏天,我问奶奶:“奶奶,我的那条白裙子呢?陈老师发的那条。”奶奶回答:“压箱底好些年了。前不久蚊帐破了,我就剪了那条裙子补了蚊帐。”说完指给我看。我顺着奶奶的手看过去,刚刚好,挺合适的。但我又总觉得不大自在,白裙子不在了,我倒失落起来。现在想来又多了份自责和遗憾,好像辜负了老师的一片赤热心意。
再后来,镇上收编学校,我们不得不到镇上去读书。放暑假前一天,老陈醉醺醺地站在讲台前,以前所未有的激情慷慨陈词,说到动容处,竟哽咽起来。那场班会不知道是怎样结束的。只记得班里几个大个子男同学扶着老陈出了教室。当我走出教室时,看见了不远处被扶着的老陈。他眼里有些痴迷地望着天边的落日。我顺着老陈的眼望去。天边的那轮残阳染红了半边天。再回头看着头发有些花白的老陈,夕阳的余辉打在他镶着金边的眼镜上,泛着点点红光如血一般刺目,竟也格外绚丽。
最后,学校拆了。老陈也做不了老师。有时小学同学见面,客套几句后,总忍不住提起老陈。对于老陈的现况,同学们的说法也各不相同。有的说他南下打工进了鞋厂;也有人说他东去经商,做起了买卖;还有人说他北上包工,当上了老板…...老陈近况到底如何,我也没有去细细打听,也无从知晓了。我也不妨来做个揣测:说不定老陈就在家,种地耕田过上了一个普通农人的生活,这也是极有可能的。
闭上眼睛,老陈亲切的面孔和孩子们的笑语铺天盖地压过来。那些年华好像很近,转身可触,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室友们在静夜中睡得很香甜。枕边音乐指示灯还亮着,音乐还没有关。耳塞里传来Ladgaga那标志性的嘹亮嗓音,唱着那首风靡全球的Pokerface。那些年又好像很遥远,甚至,那些岁月似乎从不曾有过。我淡淡地笑了,关上音乐,在黑夜中安然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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