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的艺术永远区别于一般的小说艺术--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昆德拉的世界里是没有绝对的写实主义或者说象征主义痕迹,而是以诗性和存在作为根基的。小说是他的价值与思想所衍生出来的艺术品:而《生活在别处》一书,不妨说是在他在二十世纪对诗及诗人本身的一次探寻。
诗人雅罗米尔在小说中,透过锁孔看到年轻的保姆玛格达浸在青白色盆水中的胴体。年少的他于是乎发出了如此的感叹--他写道,"哦,我水中的爱情!"水是哀愁的一个意象,正如现实的疲惫之于理想,以温柔的方式剥夺诗人的光焰。事实上,即便他在今后的生活中如何地演绎着雄性的激情抑或是诗性的火热,这锁孔里盈逸出来的水汽却依然浸淫着他的生活:从未离开过。诗人最恐惧的就是无法获得真正属于诗人的生命--哪怕是仅仅是一天--一天能也让他嗅到自由的温柔香气。那种松香在炉火里摇摆的、如同诱饵般让人穷追不舍的胜于女人的味道。
然而,诗人得到了吗?或者说--诗的梦想在这个时代有没有成就的可能?也许,当雅罗米尔被撑大的瞳孔充满了水的晶莹,当火焰最后一次出现在他的幻想(只是隔着玻璃般的水层)时,答案已经找到。他注定只是一个水中的人。
一、梦是往复,诗在别处
--雅罗米尔、梦境及其他
我们在作品中看到了许多有别于惯用手法的留痕,以及具有强大对称性的穿插式叙述(即A-B-A-A-A-C-A):雅罗米尔,本身作为一个具有诗性的人物,他的生、长、梦以及死亡,都是以一种热情的方式来呈现的。因此,"真"在小说里始终是模糊的,诚如作者的叙述,诗人的真理就是热情,而热情是什么?热情是多变,是梦中一切场景在心中最为有力的印证:雅罗米尔的热情活在他自己以为可控的人偶身上,却最终也逃离不了这种温度的背叛。对于诗人来说,这是等同于失去生命的。于是我们想到的书题的来源:法国诗人--事实上他不过只有五年的诗人的生命--阿尔蒂尔。兰波的那句:诗人生活在别处。兰波所提供的是一个模糊不清的概念:也就是说,别处(ailleurs)与任何一处(partout)是完全没有区别的。诗人是流浪的,而这与诗本身的原始性也不相违背。意大利人维柯曾经定义说,"诗性智慧"是心灵和精气结合的产物,也就是说,诗人天成,而基于人流浪的本性,诗也正是"别处"的产物。
有关于雅罗米尔的诗,也确凿一如许多评论家的说法,是拙劣的。例如那首《墓志铭》:"啊,如果要死,就让我和你一起,我的爱人,让我们在烈火中,变成光和热……"平庸有余,情感却在泛滥中显现出单薄。事实上,诗人也并非一定就是一个桂冠性质的荣誉,在雅罗米尔身上,甚至有几分贬义。但是毫无疑问的是,他此生最成功的作品,就是分裂:漫长不息的、千转百回的梦境,与克萨维尔所缔造的瞬间的伟大悲剧。
兰波是以亲身去游历的,而雅罗米尔则把心灵送去驰骋。他惊鸿般的一生始终处在母性的束缚之下;正如人为大地的引力所限制那样,他选择了懦弱的爱情,靠近自己的信仰和波澜不惊的起步与行走,将反叛与恶劣推给自己的另一个人格:他以为一直都在、并将永远陪伴他的冲动,强大想象与感知力的寄主--克萨维尔。妈妈教育里所有象征的柔和与美好,在雅罗米尔的内心中事实上时充满危机的、颠覆的。梦境被隐去,却一次次地被表明是仍然存在的,并且以极其规律性的方式在他的生活中振动着。对母爱的背叛一刻都没有真正停止过:诗人渴望着逃离现实与平庸,并且以自己的意志在这条道路上奔跑着--梦是往复的,诗在生活别处。昆德拉笔下的小诗人也许终其一生都不曾感受到的那一种悲怆,却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分高高突起。他精神诗篇的全部的寄主,克萨维尔,像他所希望成为的男人一样,把他抛弃在深渊里面。
雅罗米尔之剩下他最不需要的母性之爱,但却在同时,成就了他一瞬间诗人的生命,他灵魂的一部分跟随热情而去,另一部分则彻彻底底地湮灭。
二、挥之不去的妈妈
--诗人的意识:母性之爱的毁灭与拯救
奥斯卡。王尔德和莱纳。玛利亚。里尔克,这两个在错位中沿承诗的美丽的不朽人物,都曾是母亲眼中温柔可爱的、如同女孩般驯顺的孩子。然而他们后来的方向,也许才是雅罗米尔有生之年提起母亲的唯一骄傲:宁愿想起对这个家没有多少爱、甚至阻挠他来到这个人世的父亲,也不愿意走近甘心为自己分担一切的妈妈,好像也确实不是他一人的不肖;他在逃,但是逃得毫无道义上自我的谴责,而是逃得充满自已为是的正直:我需要我自己的爱,我自己的诗歌与美,我的骄傲和太阳。诗人想要除了灵感与激情之外无所依赖,这是他们不凡于常人,亦原始于常人的地方--一般人需要的更多的情感寄托,在他们看来是多余的涂鸦,不如画家所给的那一支单调的艺术家的笔,留白反而可以由热切去填充。
母性,是伴随着妈妈这个人物的存在而一直在书中扮演重要角色的一个关键性词汇。它也许不只是"妈妈"这个词而已:而是大地对朴素的、没有杂质的浪漫挽留。可惜的是,诗并不一定如童话般纯洁,它的神圣性亦不表现于在生活面前的童贞。
有人将妈妈的存在形容为一种"被造成的"第二性现象:但我认为,单以性别的拘束来看待母亲的另一个方向上的理想主义,其限制性是不合理的。母亲是以一种孕育中的寄托来看待这个生命所承载着的一切的,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是一种原始性的,具有传承意义的理想:但却是注定要被攻击与挤压的一种--诗人在丧失这种自由的时候是近乎疯狂的,尽管他明知自己也沿袭了和妈妈一模一样的占有欲。爱情和母性之间的区别,不过是占有的原因与方式,但雅罗米尔自己却分裂出一个无父无母的精神形体:这个意义上,他对后者的叛逆要深重得多!昆德拉写道,无父无母才是自由的条件--丧失父母的人是做不到的,因为这种影响将挥之不去,甚至比一生浸泡在妈妈的溺爱之中还要可怕。
他以克萨维尔背叛一切,却最终被这个工具所背叛。他浸透在水里面的眼眸清澈,所能看到的,没有往昔热情,只有妈妈。母性的渴望是可以撕裂百遍而不死的,倘若它死去,也只能是在出生之前。最后,诗人也许发现,前世的一个印记将至少带走他今生的一半,而这个印记,就是母亲在阳光下的石堆之中所许下的愿望:他是这个样子,且将保持着这个样子死去。荷尔德林说:"人充满劳绩,却仍然诗意地栖居在这大地上--"也许雅罗米尔曾经忘记了,但是他最后却也不可避免地接受了,大地对每个人的公平,就是无论你曾离天空多么近,归于尘土都是你的命运。
土地是高于诗的真理,这也正是诗长期将处于寂灭边缘的原因。诗叛逆于永恒,却因此而摩擦出思想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火光。
三、玻璃纸外面的月色与阳光
--急流终有归
"我愿是一条急流,"裴多菲写道。青年诗人喜爱革命是出于对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充分信任,以为革命到了哪里热情便也会随身,殊不知玻璃纸外的月色与阳光(艾吕雅的诗写到,"我的一只眼里是月亮,另一只眼里是太阳"),都只是水中美丽的倒影,革命越是冲刷,信念便愈发不清。
兰波的才华在十九岁之后便烟消云散,应是应了"出名要趁早"的说法,但免不了还是江郎才尽的嘘声不断:从这种意义上说,带着悲剧和一半的精气走向另一个世界的雅罗米尔,还算是有一个幸运的结局--"早夭"对于艺术家来讲并不是坏事;晚年卖弄资历的艺术圈人物中,多半都是在出售价值观念给空虚的后辈,而这些后辈,毫无疑问是没有成功可能的。一般的经验是,当精神的夭亡与身体之死同步时,悲剧感时最为强烈的。这是瞬间的震颤,仿佛我们读惯一书的亢奋之后,在波澜不惊间蓦地升腾。诗人忽然为自己的一生加上了诗的意义,而这种意义则是不朽的,在悲剧被人们淡忘之后依然存在与观众的脑海之中:我们看到的月光也许不是它原本完满的样子,但却加倍地光辉起来--阳光也渗透到原本不能渗透的角落,在水中的沉降与分离变得绚丽多彩。
火的寂灭是悄无声息的,宛如宇宙中渐渐收缩的老去的恒星。能量被耗尽,与大地遥遥相对,那是伟大的一生所要面对的长夜与不复归去的星空。但是,水却依然活着。或是冻结或是积蓄,以它极小的比热容,弱化着人类对这个大地千百年来不息的恐惧。火与身体的梦依旧在做着,但沉降确是大地归途的一部分。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人都将回到那里,一些人又会开始诗的燃烧,也许,雅罗米尔有几辈子脱离不开诗的命运。
昆德拉需要讥刺他失败的悲哀吗?不,甚至可以说,他并不失败。当他卧在冰凉的棺材里的时候,他不再能继续使克萨维尔做着那些连续不清的穿梭之梦了。但是毫无疑问,这些梦已经不死,并将附体于其他人充满热血与诗性的想象之中。他将一次次死去,并一次次在别人的记忆里复活归来。好像水,将诗人的生命一次次浇灭,却又一次次激动着他们追索光焰的力量--雅罗米尔是一个浸在水里的人,但是他的眼睛里却依然可以有太阳和月亮,和保尔-艾吕雅一样的太阳和月亮。
也许,这也正是诗人的不灭。
诗人的不灭于是也是在水中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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