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明天的笑颜:128克拉玛依火灾16周年祭
为了明天的笑颜:128克拉玛依火灾16周年祭
2011年12月13日
最近一段时间，我一直在认真地核对一些数据，一些年份，它们和密密麻麻的文字组合在一起，成为一段历史。世界的，民族的，一段历史就是一片天空，有阳光也有阴霾，有歌声也有悲哀。而那些在小学的时候，老师教给我们的阿拉伯数字，再也不是用来计算小鸡和小鸭的多少。当它们自由组合成不同的数据和年份的时候，我分明看见那一个一个的数字在滴血，在淌泪。
1994.12.8，325，288，132，8，14．
当几个数字这样组合在一起的时候，如果没有文字说明，很多人不知道它们的含义。但在克拉玛依人的心中，它们永远清晰的显示着，那些官员们不愿揭开的伤，那些受害者不忍回首的痛。
1994年12月8日，克拉玛依市教委和新疆石油管理局教育培训中心在克拉玛依市友谊馆举办迎接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两基”（基本九年义务教育，基本扫除青壮年文盲）评估验收团专场文艺演出活动。全市7所中学，8所小学的学生，教师及有关领导796人参加。在演出过程中，18时10分左右，舞台纱幕被光柱灯烤燃，火势迅速蔓延，剧厅里的各种易燃材料燃烧后产生大量的有害气体。由于友谊馆内所有的安全门紧锁，从而酿成325人死亡，132人受伤的惨剧。死者中有288人是学生，他们的年龄在8――14岁之间。
其实，评估验收团的成员于12月7日就来到了克市。活动定于12月8日下午18时在友谊馆举行，这天是星期四，17时40分左右，时任克拉玛依市副市长的赵兰秀从市政府来到友谊馆。此时，700多名师生已经等了1个多小时。又过了10多分钟，验收团的人员才姗姗而来。
坐在剧厅观众席中间前两排的，是新疆石油管理局副局长（官衔相当于市长）方天录，克拉玛依市副市长赵兰秀，克拉玛依市教委副主任唐健，新疆石油管理局教育培训中心党委副书记况丽，市教委普教科副科长朱明龙，市教委普教科副科长赵征，友谊馆副主任阿不来提??卡德尔，还有市教委，教育局培训中心，市局总工会副处级以上干部20余人，以及验收团成员20多人。两边前排坐着克拉玛依市第8小学的孩子。因为他们担当着向领导献花的任务。
第一个节目是向领导致欢颂词，孩子们手捧着鲜花，朗诵着赞美词，而后，把手里的鲜花送给了台下的领导们。
第二个节目是舞蹈《春暖童心》，由克拉玛依市第八小学的孩子们表演，当小演员们在舞台上摆出最后一个造型时，舞台纱幕上方一排光柱灯处有火花向下飘落，直到一块如桌布般大小的幕布卷着火团掉下来，才有人意识到着火了。
18时10分左右，一个叫毕建国的男子匆匆跑出友谊馆报警。一分钟前，他用尼康相机记录下了女儿人生中的最后一次表演。
舞台上的火苗引燃了后幕做背景的多个呼啦圈，由于幕布的阻挡，迅速消耗的氧气使舞台区域内形成了一个高压区，幕布膨胀如气球。
在这危急的时刻，观众席的学生们开始恐慌，一个领导站起来阻止：学生们不要动，让领导先走。领导们慢慢地从观众席间的通道里走出友谊馆大门，孩子们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向光明走向自由的背影。此时，火苗迅速蔓延，所有的灯光熄灭。一切都失去了控制，没有任何人组织逃生，人们在恐惧中，凭着本能疯狂地冲向任何一个可以逃生的通道。然而，友谊馆的8个出口有7个铁门紧锁。
与此同时，场外也一片混乱。人们捶打着那些紧锁的铁门却无能为力。
大火持续了20分钟，这20分钟，比孩子们在学校上一堂课的时间还要短，比老师找他们谈一次心的时间还要短，比那些官员们吃一顿早餐的时间还要短，比那些女人们化一次妆的时间还要短。然而这20分钟，却让700多条生命受尽了煎熬，让300多张笑脸成为记忆，让世上的善美丑恶凸现得淋漓尽致，让人间的大悲大痛凝结成1994年的第一场雪飘落在克拉玛依。
我们纪念那场灾难，就是纪念那20分钟。记忆中的20分钟，年复一年地远去，当我们第16次回眸，那20分钟已经很遥远了，但那些人，那些事，仿佛依然就在昨天。
还记得毕建国吧，那个给女儿拍了最后一张照片的男子，他于18时10分走出友谊馆报警，消防车却迟迟未到。有证据证实在18时15分已有多人报警。然而，官方公布的火警接警时间为18时20分。先来的消防车没有破门工具，直到第三辆消防车抵达才带来了破门的消防斧。
第8小学的教师张艳，（舞蹈《春暖童心》的编舞）冲出友谊馆给姐姐打电话，要姐姐迅速来救人。丢下电话，端起一盆水，冲进火场。
当张艳冲进了火场，毕建国打完电话却进不去了，可见火警电话比百姓电话慢了很多。
第一小学辅导员李萍带领12个学生跑向前厅，刚跑到那个唯一的卷闸门前，舞台上爆燃的气浪把她和学生们推到，卷闸门开始下落，李萍用身体扛住铁门，12名学生获救，她被推倒在门外。当她睁开眼睛，看见10岁的儿子正扒在已封上的门内叫妈妈…
第七中的政教主任周建，第六小学的司机李月霞，撑着友谊馆唯一能逃生的卷闸门，最后，他们都倒下了。
第一中学的副校长倪正胜，几次把学生推出火海，自己被烧得面目全非。他的遗体，张开着双臂，围护着几位死去的孩子。
第二中学初三班主任阿米娜，冲出大厅后，回头看见自己的学生还在里面，又转身冲进火场，再也没有出来。
第六小学校长王素岩，抱起两名学生冲出来后，又冲进去抱出两名学生，当她再一次冲进去后，再也没有出来。
第八小学校长张莉和张艳一起在舞台侧面等学生下场，张艳给姐姐打完电话回来和她一起救护学生。后来，人们看见张莉和张燕的尸体都紧紧地抱着孩子，无法分开。家长们说，别分了，既然他们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吧！
第8小学退休返聘的老教师孟翠芬，头和背都烧焦了，但她的双臂，护着两个学生，其中一个学生还有微弱的心跳……
……
每一位教师的牺牲都是为了学生，每一位教师的牺牲都是如此壮烈。当我们说到“英雄”这个词语时，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董存瑞，邱少云，罗盛教，黄继光……他们和这些教师一样，牺牲前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一个普通的战士，不曾获得过任何荣誉或称号，牺牲后成为了真正的英雄。而那些在姓名前加上了无数荣誉、称号和头衔的人呢？
请看：
优秀共 产 党员，新疆石油管理局副局长方天录，在第一时间离开火场，他的头部及脸部轻度烧伤。他走出正在燃烧的友谊馆后，立即钻进一辆轿车赶往医院，途经消 防 队时，甚至没有及时报警。
优秀共 产 党员，克拉玛依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赵华堂，只身躲进北侧回廊间的厕所，全身而退。
优秀共 产 党员，新疆石油管理局教育培训中心党委副书记况丽，凭借着自己对友谊馆地形的熟悉钻进了男厕所，把原本可以容纳30多人的厕所门反锁上，任凭孩子们哭打也不开门。十几个孩子举着烧伤的手喊：“阿姨，我疼，我呛，让我们也躲躲吧。”上百名被烟雾毒气窒息而死的学生陈尸在这间厕所门前。事后，她还骄傲地告诉记者，自己的逃生经验有多丰富。
第3小学五年级的一名学生告诉记者，就在他的老师冯利敏疯了似地把学生们从地上拖起来的时候，他的同学杨凡抱住一逃命的领导的腿，被领导用脚踢开……
初二学生金素敏说，火开始燃烧的时候，我们都站起来了，一个女领导对着话筒喊：学生们都坐下来，让领导先走。我们班的两个男生很调皮，没听她的就走了。这是我们班仅有的两个没有受伤的学生。
……
我们多么不想再听到那样的声音，我们多么不忍再看到那样的画面。然而我们却不能忘却，如果我们一旦失忆，那么，明天，我们还会听见更多这样的声音，看到更多这样的画面。因为那些该死的人还没有死，他们只判了4年或5年有期徒刑。有期，有东山再起之机，不是有人出了牢房，恢复了党籍，又很快成为后富起来的人了吗？那么这灾难，这血，这泪，只会带给他们人生些许的精彩和传奇。而对于我们，对于那些死难孩子们的亲人，必定是永远的伤痛。
克拉玛依市委曾经向媒体承诺：将友谊馆改装成纪念馆，将325位死难者的名字刻在上面。其实，还要刻上的，是一句“学生们不要动，让领导先走”的话语，或者领导们从学生身体上踩过去的脚印。后来这个承诺没有实现，因为他们没有勇气把后者刻上去。尽管友谊馆被炸掉了，只留下一堵白色的墙，写上了“友谊馆遗址”几个字，连“12.8火灾遗址”都舍不得写上；尽管没有见过一次官方纪念活动，但我们还是要记住那痛，只有这样，我们明天才不会重演悲剧。
纪念这场灾难，我的心阵阵地颤动，我的泪水滴落在键盘上。当我擦干泪水，冷静地思考：其实，那时那分那秒，只要有一个人站出来，就可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力挽狂澜。这个人，16年前没有，今天也没有。这不是某位领导能决定的，他们能决定的是他们的行为，而那些学生，那些老师为什么不能决定自己的行为，只要这行为是对的，是为芸芸众生，你就得去做，不受任何人任何组织的干扰。不是有两个学生走出了死亡吗？他们为什么活着？为什么毫发无损？不是因为他们知道留下来就会死，而是他们骨子里有一种别人没有的东西：叛逆。而他们的行为只救了他们自己，这就是中国教育的悲剧。
灾难后，很多学校都在教育孩子们如何在火灾中逃生。但克拉玛依火灾悲剧的根源不是学生不会逃生，是因为错过了逃生的最佳时机，是因为逃生的门被统统锁住，是因为女领导堵住厕所的门不开。那么，我们教育孩子们逃生的方法，应该加上的是，在这几种情况下如何逃生。但是，人家领导说了，领导先走，你们坐下，等领导走了你再走。也就是说，等领导活了，你再活。你该怎么办呢？老师们该怎么办呢?
中国教育的悲剧在这场灾难中表现出两个方面：
其一、应试教育带来的恶果。参加这次活动的学校，有7所中学。一般情况下，一个初中学生都学过物理化学两门课程，当台上灯柱烤燃幕布的一刹那，他凭借自己所学的知识，就能判断出那星星之火，可以让所有建筑材料燎燃，电线密布的剧场会整个燃烧起来。即使这些学生的理科不是很好，不是有很多老师吗？一个中学老师应该在此时迅速判断出这火苗带来的严重后果，从而以最快的速度组织学生疏散；或许你想到了这些，却没有做，原因是有人命令要领导先走，你就不敢动。这就是中国教育悲剧的第二个结局：老师曾经也是学生，就像他的学生一样，被教育成绝对服从的那种好学生，许多学生的个性被泯灭掉，丧失了独立的思想，独立的意志，就像旧中国的女性，“三从四德”，结果害了自己。那两个不听话的男生，正是因为他们的独立性，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这两个男生如果接受的不是这种教育，他们也许会站起来，置那句错误的命令而不顾，抢过话筒，号召同学们逃离，这起震惊中外的惨剧就不会发生。
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一切都还在继续。此时，你如果去克拉玛依，白天，在小西湖公墓，会看见一片数不清的坟墓，从脚下沿着山坡伸向远方，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有的已经塌陷了；晚上，在火灾发生过的地方，在人民广场，你会看见300多盏代表亡魂的灯，在孤寂的夜里，亮着惨白的光。
那是一只只眼睛，流露着痛苦，无奈，凄凉。
愿这些痛苦，无奈，凄凉，永远留在昨天。而明天，当日出的时候，我们睁开眼会看到，阳光下灿烂着的，是所有孩子的笑颜。
2010年12月1日星期三
10：11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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