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岁回到母亲身边
父母没有离婚,我却由祖母单独养大。小时候,我一直认为是父母不要我。他们要了三个弟弟,为什么不要我?我常常这样问。没有人回答我。我虽然由祖母养大,但是祖母给我的爱很少。2008年,我已经44岁了,因为贫穷,因为热爱诗歌,还没有结婚,而且,我病了。我从打工的北京回到故乡四川。
没有自己的房子,本想住到二弟家,因为父亲母亲都住在二弟家。我病了,回来了,二弟也要我住到他家,但是二弟在茜草镇上杀鸭子,家里到处都堆着鸭毛。我的肺有病,害怕鸭毛,不得不住到同学杨昭龙家。现在,我的生活基本稳定了下来。每天上午,我在同学家干点自己的活:看看书,或者写点什么。每天下午,我都到二弟家。父亲的身体比母亲差,所以,父亲干活少,重的、累的、脏的活都是母亲做。我到二弟家,力所能及地多多少少帮着母亲做一些活。
我44岁,病了,在母亲身边,帮着母亲做一些简单的农活,我觉得幸福极了。
母亲很忙:种地,卖菜,煮一家人的饭,给二弟晒鸭毛,还给二弟喂着11头猪。这11头猪喂大,二弟卖了,立刻,又买回11头小猪,让母亲喂。母亲除了种着自己一家人的地,还种着我舅舅家的地和小姨家的地,还去捡别人家的地种。那么好的地荒了多可惜啊,他们都去打工了,母亲说。母亲天不亮起床,中午从来没有睡过午觉,忙到很晚才躺下。她走路不是走,而是跑。她在地里跑,回到家里,在楼梯上,还跑。有很多次,我看见母亲从楼梯上跑下来。一个快70岁的老人,从楼梯上跑下来,我相信那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我说她,所以她不敢再在我面前跑了。她在楼顶翻晒鸭毛,同时想着厨房里煮着的饭,以及给猪煮的食,于是,她就跑下来。她在地里干活,在这块地干着,同时想着那块地,还想着家里的活,她就跑。有时候她扛着锄头跑。有时候她挑着粪跑。有时候她背着一背篓菜或者猪草跑。还有的时候,她在地里干活,突然想起家里还煮着饭,或者煮着猪的食,怕水烧干了,或者看见天要变了,担心楼顶晒着的鸭毛被雨淋湿,她就跑。她飞快地跑。她要跑得比风快,她要赶到雨落下来之前跑到家。母亲如此忙。想着这想着那,所以常常出错。有时候饭煮糊了,她就吃锅底的饭。有时候饭煮多了,她就吃剩饭。有时候饭煮稀了,她就喝米汤。有时候猪草煮糊了,还有的时候,尽管她一路跑回家,鸭毛还是被雨淋湿了,她就不知道如何是好。每当母亲出错,她都要挨二弟和二弟媳的骂。每当挨骂,母亲从不还嘴,只是默默地继续干着自己该干的活。每当母亲挨骂,我听着,心就痛。我44岁,病了,两手空空回到故乡,住在同学家,吃着二弟家的饭,乡人已经有很多说法了,所以,听着二弟和二弟媳骂母亲,我不敢帮着母亲骂,我只能心痛,只能更多地替母亲做一些简单的农活。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虽然母亲从小没有要我,但是,我仍是多么爱她啊。小时候,我对她的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相信尽可能地替母亲做一些农活,对于我,已经是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事。
我拔母亲地里的草。草太多,我蹲不了多久,就端一个小板凳,坐着拔草。我还替母亲的田挖坑。在我的故乡,田种稻赔钱越来越多,农民都把田改成地,种菜。由于天下雨少,水越来越少,必须在田边地角挖坑蓄水,不然,天干的时候没有水浇灌,菜就要死。母亲捡了很多别人家的地,这些地因为长久无人种,已经荒了。这些地要种,必须先除草,再挖坑,然后才能种。给田或者地挖坑,是很重的活。每当我替母亲挖坑,母亲都不同意,怕我累着。但是因为母亲的活实在是太多,我执意要挖,挖一会儿,歇一会儿,她也不坚决反对。
不知道母亲多少岁
就这样,我44岁,病了,终于生活在了母亲身边。母亲已经是快70岁的人了,她的准确年龄,我不知道,也没有问过。只记得有一天,刚出院,身体还很虚,住在同学杨昭龙家,出门他都不放心,他和他妻子必须有一个人陪着。在那之前的某天,母亲就要我去吃饭。那天,我的另一个同学杨元海和他妻子一起来看我。我们五个人在山上闲转,傍晚时分,到了母亲家。母亲还在地里干活。她没有提要留我吃饭的事。我们在地边待了一会儿就走了,因为天要黑了。第三天,我又到了母亲家。我问母亲那天怎么回事?母亲说那天是她的生日,接着,她又说:那天炖了一只鸡,本要留我吃饭的,但是因为我们一共来了5个人,怕不够吃。所以,母亲没敢留我,怕留下我们5个人后,二弟和二弟媳骂她。听了母亲的话,我很伤感,不知说什么才好。我们那么沉默了一会儿,母亲又说:那只鸡是二弟拿回家的,是一只死了很多天的鸡,都臭了,因此,她连外婆都没有请。说到这里,母亲停住,再也没有说话。她本就是不爱说话的人。我坐在母亲身边,真的不懂得该如何安慰母亲。我已经不是伤感,而是伤心了。我那么伤心着,想问母亲多少岁也忘了问。
母亲是外婆最大的孩子。外婆一共生了11个孩子,现在还活着的只有4个:一个舅舅,两个姨,还有我母亲。外婆住在舅舅家,已经九十多岁了,眼不花耳不聋,脑子更没有糊涂。外公去世得早,还不到39岁。母亲是最大的孩子,理所当然应该帮着她的母亲干活,养活弟弟妹妹。遥想那些日子,刚解放没有多久,那是我们中国最困难的时候。外婆一家13口,先死丈夫,然后死孩子,1个,2个,3个,一个接一个,一共死了8个。那些日子,母亲和外婆,她们该如何相依为命,才能不被痛苦击倒,她们该如何挺住,才能活下来。
现在,外婆九十多岁,她的大女儿都已经快七十岁了。劳累一生,九十多岁的外婆还给舅舅做一些简单力所能及的活,比如,烧火煮猪草,洗衣服。那天,我到外婆家,正赶上外婆刚洗了澡。她的头发披散着,那白,是我见过的全世界最白的。我说,外婆你不冷啊?我说着,顺手就摸了摸外婆的头发。头发这么湿。我说。外婆转身看见我,说:连春你来了,你帮我吹头发吧。于是,外婆拿来舅妈的吹风机,递到我的手里。我44岁,从来没有用过吹风机,更没有用吹风机给女人吹过头发。我浑身颤抖,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要知道,我要给吹头发的女人是我母亲的母亲啊。见我久久没有吹,外婆说你吹啊。我不会,我说。外婆接过吹风机,指给我看开关的所在。我开了开关。风是冷的。我吓了一跳。怎么是冷风呢?我移开吹风机,同时高声叫喊。听到我的叫喊,舅舅过来,给我把风调成了热的。我一手握着吹风机,一手梳理着外婆的头发。外婆自己也拿梳子梳着。我这么一手握着吹风机一手梳理着外婆的头发,泪水,无声无息就出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哭。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哭。反正,就是哭了。哭啊哭啊不知道哭了多久。
给母亲吹吹头发
母亲家和外婆家,实际上是二弟家和舅舅家,挨得很近,两家之间只隔着一条马路。舅舅是电工,最近又兼着村里的文书,家里一直开着商店,在我们村,家境是比较富的。二弟和二弟媳,两个人都在茜草镇上杀鸭子,天不亮出门,天黑净了才回来,图的是挣点鸭毛钱,永远富不了,只能活命。那活又累又脏,冬天还冷,而且,每天晚上,二弟都得到茜草镇上看守着没有卖完的鸭子,偶尔还有鸡和鹅,不然,就会被偷。那间屋子又矮又小又湿,还奇臭无比。我去过一次,待了差不多一秒钟吧,我进去,立刻,就逃了出来。太臭了,我受不了。我理解了二弟和二弟媳为什么见母亲有一点错就骂,因为太穷,因为农民要挣脱土地,在镇上求生存,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和舅舅家比,二弟家要穷很多。二弟媳没有吹风机,母亲更没有。二弟媳用什么梳子,我不知道。母亲用的梳子是断了五个齿的,就放在院子里的窗台上。我一进院子就能看见。母亲的头发整天乱着,忙进忙出,忙里忙外。甚至连梳头的时间都没有。她穿的衣服也很脏,样式过时,颜色灰暗,由于舍不得洗衣粉,也舍不得水,她洗衣服从来没有洗干净过。母亲的头发都已经白了,只是没有外婆的白。从我离开北京回到四川,五个多月了,我没有看见母亲洗过一次澡。我也没有给母亲说外婆洗澡我帮外婆吹头发的事。母亲如此忙,不过年过节,她哪里肯洗澡呢?她哪里舍得洗澡呢?又花水,又花煤,又花时间。我每天下午到母亲家,帮着母亲做一些简单的农活,同时默默地盼着有一天能碰上母亲洗澡,我好到舅舅家借来舅妈的吹风机,给母亲吹吹头发。
这一辈子,我可能永远也没有机会给母亲吹头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