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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记得在上幼儿园的第一天,住在楼下的小毛当着老师和小朋友们的面理直气壮地说,你们知道吗,林小小有一个便利贴妈妈。
许久之后,我才懂得当初小毛的行为被称为爆料,或者揭秘。可彼时我像一阵小旋风冲到小毛面前抓花了他的脸蛋,又狠狠地咬破了他的手臂。我哭泣着一边哽咽一边喊,打死你,打死你。
我的妈妈叫林阿妹,这是一个很俗气又不失可爱的名字。她的皮肤麦色,眼睛很大很晶亮,喜爱穿碎花衬衫,她爱哭,眼泪像秋日里下的细密的雨。其实,她长得并不好看,但拥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像一片倾泻的瀑布,我常常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梳理长发,羡慕又嫉妒。从那时起,我的梦想便是能拥有与她一样美丽的长发。
当晚,小毛的母亲找上门来,气焰高涨地质问,你是怎么教育你家林小小的,才上学第一天就打架,我就说嘛,单亲家庭的小孩心理都不健康的。
妈妈赔着笑,一边往小毛的兜里装糖果一边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平常惯着小小了。我看不得她卑微的模样,所以,我抬着头,一脸倔强地与他们对视,像一只骄傲好斗的小母鸡。后来,我不再和小毛玩耍了,甚至在放学回家的小巷子里,我堵住他,与他打斗,直到他哭着向我求饶。
十二岁之前,我的头发很短,经常会和巷子里的小朋友打架,我不屑与他们一起玩游戏,谁若敢说林阿妹的坏话,我会和他拼命。阿妹看着我身上的伤痕,就开始流眼泪。她不止一次地劝说,小小呀,妈妈希望你是一个文静的女孩,健康地长大。
可在我们住的这条永巷里,每一个人私下里都嘲笑阿妹是便利贴。比如,周家面店的伙计请假了,阿妹就帮送外卖;杨家的小孩放学后就来我家吃饭、睡觉;隔壁家连醋也让阿妹帮忙买,连扫大街的保洁员也指挥阿妹帮忙倒垃圾……阿妹总有她的理由,她说,大家都生活在同一个地方,相互帮助是应该的。有的人称赞阿妹心地善良,有的人笑她傻,甚至直言不讳地叫她便利贴,她也是微微一笑照单接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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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最不乐意听阿妹讲关于爸爸的事情。我见过那个男人的相片,夹在阿妹的日记本里。相片上,阿妹的头靠在男人的肩膀上,一脸的幸福与满足,而我被男人抱在怀里,那时的我应该刚出生不久,小小的一团,盛放在男人的掌心里。
在我两岁那年夏天,男人出了车祸,阿妹说男人工作太辛苦太劳累才引发了那次的意外事故。后来,他就一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会眨眼睛,意识也清楚,但就是说不出话来。从我懂事起,每个周六,阿妹会带我去医院看望他,我们会在医院待整个下午。
阿妹读小说给他听,也说很多我成长过程中的趣事,而我附在男人的耳旁一遍又一遍地叫“爸爸”,阿妹说,男人听了我的呼唤就会醒来,就会开口说活,因为我是他的女儿,因为他深爱着我。而我这样叫了男人很多年,他也没有开口和我说一句话,唯一的表示就是他会在我叫他爸爸时流泪。
待我长到十五岁时,我也有一一头如阿妹一样柔顺黑亮的长发,我小心冀翼地呵护着,心中满是喜悦。我不再嫉妒阿妹,我们常常牵着手走在永巷里,背后总有人会发出赞叹,真是一对姐妹花呀。
我在少女时喜欢上了一个男孩,他组建了一个乐队,连装扮也很朋克,相比较于男孩,我觉得自己太平庸了。我怀着崇拜的情愫向男孩表白了我的爱情,我们笨拙地在校园的小树林里亲吻,我还学习了十字绣,直到男孩的母亲哭闹到学校,那个凶恶的女人指着我的眼睛粗鲁地说,小小年纪就学会勾引男人了,真不愧是出自单亲家庭。
男孩胆怯地躲在母亲的身后,懦弱地低着头,在我还没来得及防备时,又当着阿妹的面赏了我两耳光,清脆的声响回荡在空气里。我愣住了,不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痛,而是看到阿妹尖叫着扑过去,顿时与女人扭打成一团。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阿妹凶悍的样子,她一直是温顺乖巧的,从来都是好脾气。结果,阿妹挂了彩,我们拥抱在一起,以这样无声的方式互相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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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遇到不开心的事情,我就会去医院,坐在男人的床边,向他倾诉。我也会忍不住埋怨他,都是因为他这样像一株失了水分的植物躺在病床上,我才会被人看做是单亲家庭出来的孩子,从小被欺负,被看不起。连初恋也以令人感到羞耻的姿势夭折。
在男人面前,我可以无所拘束地说出我内心的想法。我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做一个文静的乖女孩吗?在我十二岁那年,我犯下一个大错,这个大错是不被我自己原谅的,可是阿妹却在我犯错后将无助的我拉入怀中,她说,小小,只要我们在一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天,我在巷子里遇见小毛,他已长成有青春痘的少年,他和伙伴堵住我,他挑衅地说,林小小,你不是很能打吗?我要向你宣战。其实,没人知道我已经偷偷学了跆拳道、散打等武术。小毛和他的伙伴怎么会是我的对手,但我不是故意踢伤他的眼睛,我只是想教训他一下,让他以后别在我的面前故作嚣张。
阿妹卖掉了房子,可小毛的手术费很高,她又借了好多钱,她低声下气地去求人,甚至下了跪。我握住男人的手,他的手掌宽厚温暖,我又问他,你知道阿妹为什么不舍得剪掉她的长发吗?因为她的左眼残疾了,她得用头发遮挡住,这样你就不会发现,就不会为她担心、为她心疼。是的,你可能猜对了,她将眼角膜给了小毛。
所以,我在阿妹面前发誓,从此做一个文静的女孩,我已经无法承受她的付出了。所以,我留了长发,我要做一个如阿妹一样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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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什么时候,我开始直接叫她阿妹,我觉得这样更亲昵一些,我叫着叫着就觉得叫出了“姐妹”的感觉。毕业后,我进了阿妹的公司,虽然此时的她已经做到了设计总监的职位,但她有一个“便利贴”的称号,还是如以往一样经常帮下属买咖啡、叫外卖,甚至帮同事照顾小孩。在公司里每一个人都叫她阿妹,语气都带着撒娇的味道,像小孩在向她讨要糖果。
我和阿妹一起工作了一年,直到今天没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我们像姐妹又像闺蜜一样出双入对,互相八卦感兴趣的明星,或者哪个牌子的服饰,或者男人。我们每个周六还是会去医院看望那个躺在床上不会说话的男人,每一次男人都会流泪,我一直都好奇:男人的眼泪里有什么故事?
这并不是一部电影,却是现实生活中最真实的纪录片。医生告诉阿妹,男人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连医生也觉得像他这种病人能活二十年简直就是奇迹。男人走的时候很平静,那一晚阿妹陪伴在他的身旁,不停歇地和他说话。阿妹为男人举办了一场风光的葬礼,一路上她都没有流泪,表情平静。很快,关于阿妹守护植物人丈夫二十年的新闻开始在各大报纸上相互报道、转载。而我,是在看了报纸后才知晓真相。
原来,男人当年去偷欢,却在路上出了车祸。结果,跟很多婚外情故事一样,情人在男人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时消失了。这个时候,阿妹有两种选择,一是与男人离婚,二是留下来。而阿妹的选择是带着我和男人从家乡来到另一个城市,在新的环境里,没人知道他们的过去。
我和阿妹相对而坐,桌面上放着男人的黑白相片,一夜之间,阿妹憔悴了,她眼角的纹路越来越清晰,连一向乌亮的发质仿佛也变得干涩。阿妹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告诉自己我没有听到他亲口对我承认他对我的背叛,我就相信他。而小小,你是我生活下来的唯一动力。虽然他躺在病床上不能说话,但我知道他爱着你,对你的爱没有停息过。
原来,男人是听得到我和阿妹与他说话的。他的每一次流泪都是因为对我和阿妹的愧疚与悔意,我也终于知道男人走的那晚,阿妹在他的耳旁说,亲爱的,我和小小都早已原谅了你,我们都爱你。所以,男人才会安静地离开。
我不忍心责怪阿妹欺骗了我,更不忍心责怪她的傻、她的付出。她总是这样,像一枚便利贴,体贴别人,心疼别人,心里想的都是别人,却忘记了自己。如果我说阿妹是一个伟大的女人,那就显得矫情了。但如果我说阿妹是一个可爱又美丽的女人,我爱她,这样不算煽情吧?
我的心里有一个秘密,那就是我正在努力赚钱,我希望有一天我能让阿妹的眼睛恢复到以前的晶亮和水汪汪。现在,我每天都会忍不住偷偷看她一会儿,我才发现,其实,她本来就很美,真的很美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