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往往易随时间的推移失去原先的味道,如翻开的一张发黄的旧照,其中的音容笑貌却能勾起一段往事。
我的记忆是特别的、残缺的。当我忽然记起某一个时候某一个地方曾发生过的某一段故事,故事便无声无息地重复,一切人都寂静却又繁忙地做着自己的事。在那一片天空中,一切都是黑白的。我在里面扮演一个少年,总是无助地睁大眼睛观望窗外。窗外有人行色匆匆,我聆听着一个声音,我等待着那个声音,我期望它能在匆匆行人中突兀出来,然后我便笑了起来,站起身推开窗,迎接那一个声音。然而日出日落,炊烟四起,晚风送来哪家晚餐的清香,却没有我等待的声音传进这一扇窗。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等的是什么,只知道天黑了,人睡了,我一个人守在窗旁,渐渐地垂下了头。
这是一个少年时代的记忆,所有的尝试到了我的等待落空后都戛然而止。接下来便从医院开始了,医院里静悄悄的,我在病床上慢慢地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身穿一件特大号病服,然而正合身。病房里没有人,我抬起手,却觉得自己的手触到了硬茬的胡子。我还是一个少年么?我问自己,但未等到回答,便又沉沉睡去,带着疑问回复到了最原始的寂静。
再醒来的时候下巴凉凉的,耳旁有一种刮胡刀剃拉碴胡子的声音。我睁开眼,一张苍老的脸映入我的眼帘,我思索着,这一位我第一眼见到的老妇人是谁,这一位两鬓略显霜白的老人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这么仔细这么温柔地给我刮胡子呢?
看到我突然睁开眼睛,她的手略抖了一下。
刮胡刀在下巴上微微划了一下,有一点痛楚。
“林儿,你醒了,娘等你好久了。”她放下刮胡刀,忽而哭了起来。
这便是我娘么?我记得娘应是满头乌黑的头发,永远看不厌的年轻的脸。然而眼前这位老妇人苍老得一眼便可看出她经历过的沧桑。我再仔细地看了看那张脸,那的确是娘的轮廓。娘的脸无论出现在何时何地都应是她孩儿熟悉的永难忘却的,但为什么这一觉醒来娘却突然地老了许多?为什么这一觉醒来我已是胡子拉碴?
“娘,这是为什么?”我坐起来。
“醒来就好!林儿,只要你醒来,娘什么都不想了。”娘擦了擦眼泪,抚摩了一下我的脸,又小心地替我把未刮好的胡子刮完。娘的手有点粗糙,长满老茧,在脸上轻轻抚过,让我有了想哭的感觉。
要知道娘的手是世界上最美的手,那双手为她的孩子做出了最可口的饭菜,最美丽的布帛也在她手中奇迹般出现,然后她笑着用她那双柔软的妇人之手轻轻地抚着我。她的笑是我的骄傲,她的手是我生活的源泉。每当遇到不顺心的事,总能想到娘的手,于是便强烈地渴望走出困境回到娘身边,再让娘用那柔软的手轻轻地抚慰我。一切都归于最初的圆满。
然而娘已不再是当年的娘,我也再不是当年的我。
娘已经老了,眼神里透着浑浊;我已经大了,满脸竟是胡子拉碴。年老的喜极而泣,年少的悲而又悲。少不经事少易逝,在我突然醒来的这一刻,我真的了解了娘。
这一觉到底睡了多久?从我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起。我想知道。但我的记忆是空白的,没有任何印象,从少年到现在做了一个无名的飞越。飞越中重重地栽了下来,连记忆也从此变得残缺不全了。
没多久我便出院了,回到了一个我并不相识的家。其实本应知道的,但少年时的人物都已变了,我便再也不认识了。
院子里的人都知道王家的那个植物人这几天奇迹般醒了过来,于是都跑来看望我,他们的眼里并不是欢喜而是奇怪。在院子里似乎有一个传说,植物人的复生肯定与某些不吉利的事有关,所有人在看望过后最好不要继续和其来往。这传说流传之快,甚至于连我的侄子侄女给我送过来东西后便赶紧离开。
我时常听到有人劝我娘尽早摆脱我,说十几年的病榻生活本让人习惯了有一个植物人的存在,现在我的突然醒来着实让人难以接受。我这才知道,原来我这一睡竟然过了十几年,而娘竟然十几年守着我这个无期限活着或是已死去的儿子。
“谢谢你的好意提醒。我的林儿我都已经守了十几年了,他能醒,是我十几年来的愿望,怎么可能撇下不管呢?”娘苍老的脸上洋溢着幸福。
娘的白发随风飘动,那是一种辛酸。
在我残缺的记忆中,便藏有这一绺绺略显霜白的头发,拂过我的心。
略痛,略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