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说:“有了人便有了一切……多贵的东西都赶不上人贵。”
哥哥又来电话了:“妹妹,姥姥明天就火化了,你要不要来看最后一眼……来不来……来吗……我们等不等你……说话呀!”
我其实是说话了,哥哥没听见。是啊,不出声儿的话,谁能听见?哥哥挂了电话,他知道我哭了。因为是第三个电话了,第三次不出声的哭。
嗓子被热泪堵着,脑子被姥姥搅成了一团。想去又不敢去,不去又知道这真是最后的一眼,是真正意义上与姥姥见的最后的一面。
“看一眼”,天哪!这是人间最看不得的一眼了。
理智与情感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你才知道它们是粘在一起的,根本掰不开。行为到了“生离死别”这个一生只能用一次的四个字上,可思维是不听脑子指挥的。
“看一眼”,看什么?看着姥姥被大火烧了?
姥姥一辈子最怕火了。白皙的皮肤,瘦小的身躯,只有九十斤的姥姥,一堆儿女,十间大房子,这一辈子不一直在燃烧自己吗?姥姥是从里往外烧,慢火熬着自己,暖着别人,连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这个小脚老太太一直把自己烧得周身通透,连骨头都要焦了才无奈地躺下,这一躺就要被“规定动作”彻底燃烧了……燃烧了还被戴上美丽的花环叫“生生不息”,我怎么不信啊?怎么这么不情愿啊!
我问姥姥:你能承受吗?
我问自己:我能面对吗?
年轻的姥姥曾不怕火,灶膛里的火不旺了,姥姥敢把头伸进去用嘴吹火,一口气进去,一团火苗又把姥姥送出来。锅里顿时就冒热气了,姥姥的眉毛被燎去了一半儿,只为省根火柴。少了半个眉毛的姥姥好看又好笑。姥姥的办法是大师级的,小手指头蘸着灶膛上的烟灰往眉上一抹,都不用照镜子,一对儿弯眉又回到姥姥的脸上。
姥姥家里也曾遭遇过火灾,那是姥爷亲手点燃的大火。失去儿子的姥爷神情有些恍惚,他总觉得小舅没死,在蚊帐里睡觉,他把家里所有的蚊帐都拿出来烧了。舅舅们要去扑火,姥姥不让:“烧吧,烧了他心就熨帖了(舒服了)。蚊子咬几口死不了人,儿子咬爹,那个疼是谁也替不了的。”“有了人便有了一切”,毛主席的许多指示在姥姥的生活中都是座右铭,“多贵的东西都赶不上人贵”。
蚊帐在那个年代是家里的大件呀,被烧的七顶蚊帐都是妈妈从青岛买来的化纤尼龙有顶有边的好蚊帐,姥姥说她连眼皮儿也不抬地让姥爷烧。
蚊帐被烧成了一堆儿一堆儿的灰,姥姥一堆儿一堆儿地打扫着。姥爷的神情一天天坏起来,姥姥一天天地害怕火了。火柴一盒一盒地被姥姥揣起来,出远门儿的时候姥姥都装在口袋里,再后来姥姥睡觉都把火柴揣在身上,因为姥姥知道,失去儿子的父亲心痛的火种随时都会被点燃,更何况那些年姥爷基本上是用酒精支撑着生命,无情的大火随时都会吞噬这位可怜的烈士之父。
火化,多么文明的举动。
烧了,多么可怕的行为。
这回烧的既不是眉毛也不是蚊帐,是整个的姥姥。
大火要烧着你了!姥姥你受得了吗?会疼的!
我原以为痛苦提前说出来,有准备了,苦就变淡了;我原以为聪明的姥姥提前明白了关于人生的死,轮到自己死就不必害怕也无需担当了。错了,一点用也没有!这也许就是生命的魅力,不管你是谁,将要结束生命时都会害怕,都会眷恋生命,眷恋你曾无数次地抱怨过的这个社会、这个家、这里的人、这里的一切。人世间的许多“真理”,不经过实践的检验,你永远不要说这是真理。只有死过的人才有权利说死到底是解脱还是捆绑,可是哪个死人回来说过?都是活着的人在煞有介事地说。多么没有道理啊!多么让人信不起啊!
拿起电话,拨着哥哥的号码却不敢按下“OK”键。
开始收拾箱子了,订机票了。
去跟导演请假,又是说了半天一个字没说出来。
我像孤儿一样,无助地站在导演面前,好像这个世界上我不再有亲人了。不至于吧?都快五十岁的人了,应该清醒地知道,死去的人是不知道疼的,可我是活人啊,我知道疼啊!
我过不去这个坎儿,为什么养育了我们一辈子的姥姥要被我们烧了呢?我无知,但谁知道呢?
我终于没有去。
哥哥说,抬着姥姥的遗体从六层楼上下楼梯去火葬场的时候,担心殡床太长在楼梯拐弯处不好拐。结果他看见拐弯的时候姥姥把腿蜷起来了,很自然地拐过去了。真神了!哥哥还说,那天的姥姥特别漂亮,满脸的笑容。
哥哥是个最实在的国家干部,说话最诚实,怎么会迷信呢?他是真的看见了,我也真的相信了。姥姥死了都怕麻烦别人。
姥姥说:“麻烦别人自己心里是苦的,帮着别人自己心里是甜的。给人一座金山是帮,给人一碗水喝也是帮。你帮了别人,早晚人家也会帮你,不信你试试?这一辈子你试不出来,下一辈子你孩子也能试出来。”
哥哥说去的人很多,和姥姥相识的人都去了。
只有我,被姥姥称为认识了五十年的老朋友没有去为她送行。我不能原谅自己不去和姥姥见最后一面。逃避苦难、灾难、困难的人都是自私的人,我和姥姥都不喜欢这种人。可谁愿意面对黑暗?谁天生就能承受?我做了一次姥姥不喜欢的人。可是姥姥分明在送行的人群中看见我了。姥姥依然笑着,死了的姥姥依然宽容着我,这就是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