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老了,经常卧病在床,儿女们常去看望。一次,她当着众人的面叫我找出一只她珍藏着的匣子来。
那是一只棕色的木质小方匣,盖面有狭长的孔,盖下有锁,精致牢固,像是外婆、阿太们珍藏私房钱和金银首饰的器物。大家惊呼一声:“妈原来还私藏了个百宝箱!”
母亲年轻时整天操心柴米油盐,因为穷,全家难以温饱,她从未有过一点儿余钱或金银饰物;现在到了晚年,也全靠子女孝敬奉养,要说她藏有私房积蓄或金银珠宝,除非眼前是一只魔匣了。
母亲看着我,怜爱地说:“这是我留给你的。我积好多年,又藏了十多年,没让你们知道。在最困难的日子,我几次想拿出它来填补,都咬咬牙熬过来了,就为要留给你……”她又对大家说:“你们不会说我偏心老大吧?”
“妈,手心手背都是肉,你怎会偏心?”“爸走得早,妈一手撑持了偌大个家,我们才有了今天。你做主的事我们怎会有意见?”“妈,老大从小出外谋生,你要留点什么给他,也毫不为过。”大家七嘴八舌,似乎在安慰母亲。
“妈,我少小离家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没有孝敬父母、抛下弟妹不顾,都是我的任性我的错。我亏欠家里的太多了,怎还敢指望你留给我点什么呢?”我深感愧疚。
母亲听了我的话有点动容,她让我把匣子打开。
匣内是粮票,通用粮票,大多是省内通用的,也有全国的,共50余斤。
大家都惊诧了。妈咋会如此糊涂了呢?饥荒的年月早已远去,要是她不想成为一个收藏家,怎会忍饥挨饿积攒粮票藏到如今,还如此郑重其事地要交给我?
看着眼前的粮票,我想起了一段往事。
困难时期,我在西北工作,一次回宁波养病,无法把甘肃粮票换成全国粮票。单位领导说:给你开个证明,回去跟粮食部门好好商量,请他们通融调剂。哪知到家后根本行不通。
我回家探亲妈自然高兴,但高兴的泪花中有无法启齿的苦衷。我家以拉车为生,爸体弱多病,由二弟和三弟相帮,干的都是体力活。那年代,很多人家都寅吃卯粮挨不到月底。妈会当家,在居民区里被作为计划用粮的典范宣传,她已有苦难言,再增加我这张无口粮的嘴,这日子怎么过?
父亲、二弟和三弟的口粮是绝对不能动的,母亲把他们仨的粮食分开专用。余下5人吃大锅饭,每顿分斤掰两用秤平均,多了个无口粮的我,这个格局打破了。“少一口差一斗”,望着弟妹们的碗空了,我羞愧难当,每餐只肯吃一碗饭,而母亲总把我的饭盛得特别满。她自己不和我们同桌吃饭,我问她时她答道:“我不耐饿,早偷着吃了。”谁也不信她的话。但一天我亲眼见到妈真的在灶间提前吃饭,吃的是南瓜叶、革命草、番薯藤做的面糊。
我不肯再吃饭,想提前回单位,医院却说我的腰椎病未愈要复发,须做第二个疗程,隔天去推拿一次,还需月余。我焦虑得坐卧不安,被母亲知道了,她坚决不放我走……
当年的情景在我脑海泛起,历历在目,我同时推测着这匣子里的粮票是怎么回事。
母亲脸色凝重地说:“从那以后,我在我的口粮里每月克扣3斤换成通用粮票积存起来,锁在匣子里,为的是你下次探亲能吃上饱饭。家里没人知道这事,我上锁,是为了捆住自己手脚,生怕坚持不了……后来粮食渐宽松了,能买几斤‘议价粮’来替补了,直至最后定量有余,有人把‘余粮’换鸡蛋吃了,我也始终不敢打开这个小匣……”
我接过匣子,觉得它有千斤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