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夏收，金黄饱满的麦子装满了我们家的大缸小瓮，连新砌的麦囤都冒了尖。父亲愁眉舒展，笑脸如菊，破天荒地允许大家抿几口。我在板柜底下取酒时，无意间发现柜脚的鼠洞口积了麻钱厚一层黑灰，一群蚂蚁踩着干得发白的鼠屎失魂落魄地游走着。我知道，老鼠搬家了！
放下酒，我禁不住好奇地四下巡视着。果然在麦囤的下角摸到了鼠洞。但我没有告诉父亲鼠洞的秘密。像猫儿、狗儿一样，老鼠也是我家朝闻夕见的邻居。遇到丰年了，我想它也应该分得一杯半勺羹才对。
半夜里，劳累了一天的家人正睡得香甜。黑暗里，父亲突然“啊”地喊了一声，接着就传来了鼠叫声和撞击声。我“吧嗒”拉亮灯一看：父亲的脚跟流了血，一只肥大的老鼠死不瞑目地躺在屋柱旁抖动着腿。父亲怒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真是吃饱了撑的，敢啃着我脚跟磨牙了！娘给父亲又是挤淤血，又是用盐水清洗伤口，我缩在被窝里，对纵鼠成患很是懊悔。
第二天，我邀伙伴黑蛋出主意。黑蛋拿起父亲喝空的酒瓶掂了掂，又用手指测了测瓶口的宽度，最后给空酒瓶内滴了几滴香油，就将瓶子放在了老鼠洞口。我俩坐在缚在大梁的秋千上一边荡悠，一边瞎吹。过了一会儿，酒瓶猛地咕噜噜滚了起来。黑蛋笑着说：狗贼上当了。捡起一看，果然有一中一小两只老鼠滴溜着眼睛，惊恐地四下张望着。黑蛋塞上瓶塞，我挖好了坑，两只老鼠就长眠地下了。
老鼠有灵性，这一招此后就不灵了。这时，娘借回了邻家的大黄猫金虎。在猫界，金虎的长相算不上酷，但瓷实的后腿、健硕的腰身，让它堪称“肌肉男”，特别是它发威时，怒目圆睁，须眉倒立，双爪伏地，呜哩哇啦的样子，让人都会打个寒噤。
金虎匍匐在洞口不远的地方，它的身体紧紧地贴在地面，闭目假寐，除了偶尔胡须抖动一下，一切都像凝固了一样。有一只老鼠探头探脑地在洞口张望，金虎依然未动。老鼠胆大了，也许它以为金虎只是个吓人的标本，终于扭扭捏捏把头伸出了洞口。这时，金虎立刻箭一样射了出去，逮住了老鼠。金虎并没有急于吃掉它，而是把老鼠撇在一边，自己躲得远远，但老鼠稍一行动，它又会立刻扑上去按住。我感觉这只老鼠很倒霉，死之前还让猫玩了个半死。
黑蛋来找我玩，看见了就伸手去抢老鼠。金虎怒了，低头叼住老鼠，嘴里发出了呜呜的抗拒声。黑蛋挥起秸秆就抽了过去，金虎丢下老鼠仓皇逃遁。
黑蛋呵呵笑着说：看我今天表演个新节目。他捏住鼠头，给老鼠的肛门里塞进了两粒黄豆，又拔下插在墙缝的缝衣针，把老鼠的肛门密密地缝住了。他将老鼠放回洞里说，我爷说了，过几天黄豆发涨了，就会憋得老鼠肚子痛，老鼠急了，见谁咬谁，一天能咬死好几只哩。
美食被抢又挨了打，金虎有了抵触情绪。酒足饭饱之后，不是蹲在炕边打盹，就是咕里咕噜念猫经。我跺脚想吓唬，它的眼睛也只是微微张开一条缝，掉过头，又闭目养神了。
那天，娘给体弱的哥哥用黄豆煲了一只大公鸡。见我们都睡着了，她就盖好鸡汤、鸡肉，封好灶门睡下了。早晨起来，就看见案板上盖肉的黑瓷碗摔碎在了地上，叼出的鸡肉被啃得七零八落。而且老鼠还故意似地将米粒般的黑屎，拉满了灶台。父亲恼得蹲在后门外，娘坐在灶间围裙遮面，欲哭无泪。
猫指望不上了，我想到过农药、火攻、水漫等法，可又怕伤了鸡兔鹅儿的，再由于鼠洞位居粮仓，只得作罢。那时，村头就传来“咚不隆咚”的货郎鼓声，和刘三极有韵味的吆喝声：帽子头绳苍蝇拍，剪子顶针疙瘩针……张飞买马张飞骑，关公不买干着急！悠长的尾音过后，婆娘们探出头来，男人们站起身来，拐角旮旯也蹦出了一群碎娃娃。我走过去说：我想灭老鼠。刘三咧嘴笑道，你娃想当猫，用不着给我打报告！我的脸一下子羞红了。刘三拍拍我的肩说：说笑哩，说笑哩。我这儿有粘鼠板哩，能粘皮，能拔毛，老鼠爬上没法跑。刘三揭开粘鼠板，伸出食指按了一下胶面，抬起手时，长长的胶丝就被拉了出来。
狼有狼迹，蛇有蛇道，想粘老鼠先找“鼠径”。摆放时，一面着地，一面沿墙立起，这样就能粘住身子，想跑都没机会了，刘三说得唾沫四溅。
那晚，我在粮仓下铺好粘鼠板，又给四周撒了小撮芝麻，借着月光，就趴在窗洞外静静地守候着。没过多久，我看见一只老鼠“嘭”地跳上了粘鼠板。我点着蜡烛，看见一只老鼠趴在板上伸胳膊蹬腿挣扎着，它越用力，粘得越紧。挣的没劲了，黑豆样眼睛露出了黯淡的光。我用火钳钳走老鼠，又铺好了板子。赶天明，没声没张又捉了3只，其中还有一个大肚子的。但鼠王始终没露面。
第三晚，这家伙终于熬不住了。但他并没有束手就擒，而是纵身一跃，跳过了粘鼠板。这一招，我没想到，只能眼看着让它逃跑了。隔天查看，地上满是爪痕，它又回到了洞里。
这次，我一下子铺了四张粘鼠板，它纵然有“飞人”之功，怕也难过鬼门关。鸦雀无声，暗夜四合。一阵熟悉的“吱吱，吱吱——”声从屋角传来。娘掌灯过来，嗬！尺把长的毛贼就擒了！打鼠打头,至此，一窝老鼠全军覆没。
对一窝老鼠穷追猛打，听起来很不大气，但老鼠的举动也着实让人恼火。就拿我家这窝老鼠来说吧，身居粮仓，本可以优哉游哉，吃个肠肥脑满，但它却贪婪得吃了五谷想六谷，一而再，再而三地使坏，招来杀身之祸自然不足为怪。大秦丞相李斯未发迹时，曾受仓鼠启示，辞了楚国上蔡的小吏，拜荀卿为师，过后就去了秦国，官运节节升高。但他和老鼠们同样没有想到，操守才是立身之本。
搬到新家后，我曾回老屋看过一回那个鼠洞。凛冽的北风从门缝挤进，那洞发出呜呜、呜呜空洞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