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父亲在雨后的公园里散步。母亲一板一眼地唱“五星红旗迎风飘扬”,丝毫不顾虑周围人好奇的目光。而父亲,则将备用的伞,当了枪,配合着母亲的革命唱腔,做着冲锋杀敌的姿势。他们的旁边,有小孩子在滑旱冰,背着手,弓着背,视线凌厉,动作优雅,表情孤傲。还有年轻人跳酷酷的街舞,引来喝彩声一片。唯独父母的身边,冷清,寂寞,即便是有人看过来,也是略带了同情的好奇。但他们脸上不可亵渎的热情和认真,却并没有因为这样的冷落,而少一丝一毫,照例在深秋的风里,姿态昂扬地唱给不会鼓掌的树木。
我一度为他们如两株并肩生长的梧桐,和谐相生的从容姿态而感动,并心生迷惑,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力量,让他们历经了40多年的风雨,依然相依相携,爱恋不舍?当然不是我所认为的坚不可摧的金钱,父亲这一生,一直是一名普通的老师,他所能够给予母亲的物质上的享受,比不上同为女人的我所拥有的一半。他们现在出门,父亲还是骑着他的那辆电动三轮,载着母亲,走亲访友——他们舍不得花钱坐公交,更不必说像我一样,走了不到百米便喊累叫嚷着打车。
我想起80后的我与男友,因为房子首付和用谁的工资还贷的问题,一次次地争吵。便问父亲,当初买这个房子,他是如何说服一生不曾向人开口借钱的母亲,承担还贷的压力的。父亲起初不肯开口,被我磨得没有办法,才悄悄说,其实,你妈根本不知道我每月需要将退休金用来还款的事,我是骗她,说这个房子,是用原来的换的,一分钱都没有掏。我大吃一惊,问父亲:母亲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如此容易地就被你骗过?父亲刮刮我的雀斑鼻子,眯眼得意笑道:你妈什么时候怀疑过我呢?她一辈子都对我言听计从呢。
我相信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心底一定是有温暖的阳光洒落下来,一直将他这棵枝蔓横生的梧桐,温情地罩住。当一个男人肯为他的女人遮住俗世扑面而来的尘灰,并用不怎么强壮的臂膀撑起一片晴空的时候,他的心,一定是柔韧强大,且值得每一个女人,用爱呵护。
而当我做完一顿饭,用化妆纸从脸上揩下一层油的时候,我内心的委屈与不甘,犹如潮水,将我完全地吞没。我打电话给母亲,向她哭诉,为什么我那么倒霉,找了一个懒到不肯做饭给我,还挑三拣四的男友?母亲便笑,说,可是孩子,如果你连一日三餐都不愿做给他吃,那么,你们又怎么过以后的日子?如果饭都不能吃上,还谈什么生活?况且,不过是两个人的饭,就让你厌烦,那么,等你有了孩子,有个像你一样因为饭不好吃便赌气出走的女儿,或者总给你惹是生非的儿子,你又该如何应对?孩子,你们不过是两个人,应该是最轻松最开心的时候,假如这样的一点苦都吃不得,那以后长长的一段路,又该如何去走?
我想起儿时写作文,每次提到母亲,总是厨房里忙碌的背影。她用这样认为理所当然的辛勤,换来父亲这株大树为这个家庭更无怨无悔地遮风挡雨,甚至,撒下一个只肯自己独自背负的沉重谎言。
当我与男友斤斤计较于吵架后谁先开口说话的时候,母亲却将发怒后的父亲当成自己的第四个孩子,柔声哄劝,逗他开心。当我们为每月谁的薪水付出得更多,而抱怨对方小气的时候,父母的工资40年来,从来不分你我。当我们为还在遥远未来的孩子的奶粉钱烦恼的时候,父母却无私地将半生的时光,都交付给了三个孩子。
而我们所看重的金钱、物欲、房子、车子,在父母的心里,不过是那梧桐的枝杈,不管多么的铺陈横生,终是不能改变那主干参天向上的模样。而他们一生的相携,就以这样明晰的主干的姿态,映在时光澄澈如水的背景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