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回到家，已是十一点多。屋内一片漆黑，小武已经睡了。厨灶上放着腌菜坛子和一个洗干净的瓷碗，林秀叹了一声，转身走进里屋。小武又把被子踢掉了。
晚上小武下了面条，锅里还留了一碗给林秀。“这孩子。”林秀轻轻叹着，心里不知道是啥滋味。武七出外打工，一去三年不回，连个信儿都没有。林秀一人带孩子，今年小武都八岁了。小武很懂事，小小年纪就能帮林秀干家务。小武很热心，经常去和村头的寡老太说说话，帮她撵撵门口偷食的野猫。寡老太很疼小武，逢人便说小武是菩萨心肠，将来肯定有出息。
今天寡老太“封三”，林秀没让小武去。“小武还小，见着死人会怕。再说，死人走时会舍不得生前疼爱的人，要是小武被她‘带’走了，怎么办？”前几天寡老太走了，村里出钱葬了她。林秀今晚是去帮忙。村里人厚道，家家户户都愿出一份儿力，尽一份儿心。
林秀捞起锅里的剩面条，顺便将带回来的白馒头放进碗柜，留着小武明天吃。那是白宴上的馒头，吃了能消灾免祸。
“妈，你看，馒头上有白云在飞。不，是蒲公英。不，也不是，是燕子前几天玩的风车。”小武捧着馒头看了很久，突然转头对正在剥豆子的林秀说。
“说啥呢？莫是对着太阳，眼睛看花了？”林秀没抬头，用手簸簸装豆子的黄钵子，心想：这豆子够小武吃了，剩下的留晚上吧。
“妈，蛾子跑到钵子里去了。”小武指着钵子，瞪着眼睛提醒林秀，生怕蛾子的粉掉进豆子里。
“小武，说啥呢？哪有蛾子？”林秀端着钵子走进屋，“小武，俺家没盐了，你去跟大娘家找点儿来。”
吃过午饭，林秀让小武睡会儿。她自己背着喷洒器去地里打农药。晌午太阳毒，药劲儿强。玉米地里，遇上了同是打农药的王芳。王芳黝黑的脸挂满汗珠，白褂子也汗湿了一大半，看来很早就来了。
“林秀，你家小武顶聪明，小三子说他上次数学考了100分呢。”王芳把喷洒器卸下来，放在木子树下，准备歇会儿。她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顺手脱掉草帽扇了起来。林秀没吭声，只是笑笑。
林秀地少，不过多久就喷完了。回家时，看见小武还在睡。天热，小武额上沁出了汗珠，林秀便搬了个凳子坐在床前，用蒲扇替小武扇风。
“飞——飞啊——飞——”打瞌睡的林秀听见小武在说话，便醒了。她看看小武，还在睡，“说梦话呢，这孩子。”林秀赶走扒在小武脸上的苍蝇，转身从背后的木柜子里拿出还没纳完的鞋底，心想：开学了，要给小武做双新鞋。
晚饭的时候，林秀帮小武盛了满满一碗粥，不住地往他碗里夹青豆，而自己却吃着咸菜。“妈，菜坛子上长草了。”林秀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看小武，他正埋头吃饭呢，“肯定是听错了。”
“妈，你说菜坛子长草了，里面的咸菜会不会坏掉？”小武打量着桌子上的咸菜坛，认真地问。
“小武，你说啥呢？啥草不草的？”林秀放下手中洗碗的抹布，一脸担心地望着小武。
“妈，你看不见吗？俺家咸菜坛子长了草，有筷子那么长。不过，现在又没了。”小武指着坛子，认真地说。
“小武。”林秀知道小武从不撒谎，慌乱地弯下身，用手试了试他额头，看他是不是发烧烧糊涂了。
“妈，你怎么了？”
“小武，你先睡吧。俺去你大伯家有点事儿。”
林秀走出屋，本打算去小武大伯家问问小武是不是中邪了。可转眼一想，这都不确定呢，要是让人知道了，小武少不了被人指指点点。林秀折向村尾，她去找南金花了，村里的“香头”。
“大仙，您算算，俺家小武是不是中邪了？”林秀见着那个通神灵的女人，，一下子跪了下来。
“报来他的时辰八字，俺来算算。”南金花很和蔼，村里人经常找她，“打喜轿”、“还愿”的人很多。只见南金花掏出几个铜钱，放在木桶子里摇了摇，往地上一铺，然后说：“你家孩子没惹神灵，放心，先回去吧。”林秀欢喜地跟南金花道谢：“大仙，俺走得太赶，没带啥东西，过几天再来道谢。”
第二天，林秀给南金花送去了三只鸡，还有一篮新摘的玉米。回来时，看见小武正趴在门口的石凳上写字。
“妈，你看，俺写的字在动。”小武举着作业本，想让林秀看。
“小武，字哪会动呢。这太阳来了，准是你眼花了。”林秀拾起小武的课本，牵着小武进了屋。
“妈，你听，俺家瓶子里的花在唱歌呢。”小武捧着那个养着栀子花的瓶子，乐呵呵地递给林秀。
“妈，你看，年画上的人在笑呢……”
“妈，你闻，水里有年糕的香儿……”
……
林秀想肯定是寡老太把小武的“魂”带走了，现在小武没魂，变痴呆了。林秀又去找了香头，说“大仙，求求你，做场法吧。”
堂屋里排放着各位菩萨牌位，供桌上放着红烛和香，还有水酒和贡菜，门口用铁盆烧着纸。南金花身穿长袍子，手持木剑，嘴里念念有词……林秀站在一边，大气不敢出，深怕得罪了大仙请来的神灵。
“天神……山神……水神……过路神……”
林秀看着南金花，她一脸的虔诚，像在向神请示什么。许久，她吐出一口长长的气，对林秀说：“你家孩子惹了过路神，去村头烧几道纸就好了。”
林秀买了两捆黄表纸，当晚就去村头烧了。可是，小武的痴呆不见丝毫好转。林秀急了，找到小武大伯家。大伯不在，林秀就和大娘说了。
“大嫂，你说俺可咋办？小武可是俺的命根子啊。”林秀哭了起来。
“妹啊，你别急。这要是着了魔，肯定也能治。听说前村李家一孩子着了魔，每晚用针扎手指头，扎了几天就好了。”大娘也不知道咋办，只是尽力安慰着。
“妈，七婶，你们别弄得这么邪乎。啥魔不魔的，都啥年代了，还这么迷信。”坐在大娘旁的小强，听完林秀的哭诉，忍不住插嘴了。小强是村里唯一一个大学生，回来过暑假的。
“小兔崽子，你知道啥。”大娘瞪了一眼小强，好像怕他得罪了冥冥中的神灵。
“七婶儿，你别担心。像你说的这种情况，我在书上见过。人家外国也有。有一个人能听见蘑菇奏出音乐，然后把这些音乐记下来，闻名全世界呢。还有一个作曲家，叫梅西安，他说‘当我听音乐时，可以看见色彩在音符上移动，森林的颜色、珍珠白和月光闪烁……这并非想象，也不是心理幻觉，而是内在的真实存在。’这种情况叫‘审美综合征’，就是触觉、味觉、听觉发生混淆，能听见颜色，能尝到声音，能闻到物质的形状……”小强解释了好久，林秀一句也没听懂。
“小强，你莫骗婶儿，你说小武没病，也没着魔。”
“是啊。不但没着魔，小武还有其他人没有的天赋呢。以后肯定有出息。”
“出不出息都没事，只要他没事儿就行……”
